第21章
陸雲亭再次恹恹地病倒了,燒得迷迷糊糊,昏沉沉下不來床。他如大醉了一場也大夢了一場,渾渾噩噩分不清自己究竟處在何時何地。他總是能見到師兄,只是面目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他便想,看不清便看不清,能見到就好,師兄不怪我就好。
師兄坐在他床畔,沉默不語。
“師兄。”他牽着師兄的袖子求道,“師兄,我好難受,你陪着我再眯一會兒好不好?”
師兄不做聲,摸了摸他的額頭。掌心像一顆枯死的樹,沒有溫度,陸雲亭冷得哆嗦,卻還想去抓他的手。蔣子骞垂着眼,将手收了回去。陸雲亭紅着眼眶待要去追,師兄側了側身,閃躲開來。
那動作裏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他不願陸雲亭碰自己。
陸雲亭怔了怔,又難過起來。
他問:“師兄,你是在怨我嗎?”
師兄搖頭。
“一定是了。我學藝不精,腦子也不靈活,過了這麽久,才能幫你報仇。你是失望了嗎?我,我……真恨不得當初死的是我自己。”
師兄又搖了搖頭。
陸雲亭靜了半刻,緩緩地流下淚,說道:“我現在也是要死了吧。不然人鬼殊途,怎能這樣輕易地就見到師兄。”
師兄道:“是夢。”
這兩個字比他生前的嗓音要更低沉,如吞了木炭。陸雲亭怔怔想,師兄受了這樣多苦。如此尋思,便更有一種酸楚從胸腹間翻湧上來。他痛得蜷起來,低聲喊:“師兄。”
“我在。”
陸雲亭怆然求道:“既然是夢,你便親親我。”
師兄默然了許久。黑沉沉的死寂鋪天蓋地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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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
陸雲亭又求道:“那你靠近一點。”
在窸窸窣窣的動作聲裏,師兄的身影确實近了一些。陸雲亭生出一些力氣,擡手便抓住那片影子。師兄動了動,卻沒用力去掙。陸雲亭的手太過蒼白枯瘦,如半只腳踏入了墳茔的死人。他握着師兄,像握着一顆浮木。然而一個死人又怎能做他的浮木呢?陸雲亭踉踉跄跄地跌下床,扯着蔣子骞的衣襟,便要把自己的親吻印上去。
蔣子骞側頭避開,于是陸雲亭的嘴唇落在了他的脖頸間,一片粗糙的傷疤裏。蔣子骞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終究是沒将人推開,只是輕輕攏着,一下一下地拍着陸雲亭的脊背。
那一點絕望與委屈也在這樣輕柔的安撫裏化了,陸雲亭靜默地流了一會兒淚,又忽道:“再過幾日,我就下去找師兄。”
蔣子骞道:“不許。”
陸雲亭道:“我不想孤伶伶一個人活着。”
蔣子骞道:“你不必如此。”
陸雲亭道:“我想見你。”
蔣子骞默了片刻,啞聲道:“不如不見。”
他說得那般絕情,拍在背上的手卻還是輕柔的。陸雲亭又覺得冷,瑟瑟地發起抖來。他仰頭去望師兄,但眼裏含着淚,怎麽望都是一片朦胧。懷抱這樣近,人卻顯得遠了。陸雲亭低聲喊:“師兄……”
蔣子骞又嘆了口氣。
陸雲亭還欲再說,卻啞然了許久。生死面前,言辭最是無用。三年的卧薪嘗膽,三年的辛酸苦楚,在複仇之後都散在了風中。他攥着一個念頭走了太久,赤足踏着荊棘,痛得血肉淋漓,走到最後,只剩一具空落落的形骸。
在無數個無眠夜裏,陸雲亭尋思,黃泉相見之刻,師兄還會願意見到這副形骸嗎?
不如不見。
陸雲亭一邊笑,一邊流着淚道:“我可不管。”
他又道:“從小到大,我違逆你無數次了,你拗不過我。師兄啊,我要去見你,便一定會見到。”
蔣子骞蒙上他的眼睛:“莫說胡話,睡罷。”
陸雲亭眨了眨眼睛,淚水安靜地滲進蔣子骞的掌心裏。他靠着看不見的師兄,哭倦了,便落進另一場漆黑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