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陸雲亭笑了笑,問:“原來你找的是他?”
衛森道:“那又如何?”
陸雲亭站在樓梯上,微微低頭,只是看着衛森。他沒動手,也沒再驅使蠱蟲。他等這一刻等了這麽久,在腦海中描繪過無數種複仇的情形,真真正正與仇人面對面的時候,卻不急于一時了。
他道:“有趣,啞奴反倒恨你。”
衛森愣了一瞬,大笑出聲:“你竟叫他啞奴。”
陸雲亭悠悠問:“不然呢?”
衛森笑得打跌,邊搖頭邊道:“是了是了,他現在嗓音也毀了,臉也毀了,又啞又醜,不叫啞奴,還能叫什麽。”
陸雲亭道:“他就在你身後。”
衛森微微側身,半對着陸雲亭,半回頭看過去。啞奴靜默地立在牆角暗處,雙手緊握長劍。衛森竟恍惚了一瞬,嘴邊噙着笑意,向啞奴邁出一步。啞奴忽地一躍而起,揮起長劍往衛森劈去。
衛森箭步弓腰,躲過這一劍,擡起頭時,三朵劍花又歪歪扭扭地戳到了眼前。他挾着短劍格擋,劍刃與劍刃之間迸出一串金鐵之聲。啞奴招招襲向要害,令衛森且戰且退。陸雲亭在樓上輕敲手指,慢悠悠看着好戲。
幾個來回之後,衛森已退到樓梯邊,再要避讓,便能形成陸雲亭與啞奴前後夾擊他一人之勢。啞奴又是一劍直戳心口。衛森在啞奴臂上一帶一引,讓長劍刺進了牆裏。木牆崩裂,被攪成了屑,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衛森在漫天的木屑裏順着劍勢橫切回去,将啞奴的鐵劍削成兩截。
啞奴終于退了一步,漠然丢下短劍,擺出了小擒拿手的起手動作。
衛森撣了撣袍子,笑道:“多年不見,你的劍法竟然退步到了這種地步。”
啞奴待要糅身繼續,陸雲亭道:“夠了。”
衛森道:“我還想再與他敘敘舊。”
陸雲亭道:“他不想與你廢話。”
Advertisement
衛森懶洋洋地反問:“那你呢?”
陸雲亭道:“我倒是有幾句話想問個清楚。”
衛森揚了揚眉毛。
陸雲亭扶着牆一拐一頓地下樓。他走得很慢,卻又是無聲無息的,從暗處一步步踱進光裏。衛森眼眸一縮,面頰繃緊了,凝神望着陸雲亭。
客棧複又沉寂下來。
還剩三級木梯的時候,陸雲亭站定了,低聲道:“衛森。”
靜了片刻,衛森道:“我以為你會變許多,想不到也沒變多少。”他嘆了一口氣,又道:“我與你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他不提當年九嘆的山火,不提枝葉灰燼下枯朽的白骨,說得這般風淡雲輕。陸雲亭氣得笑了,又向下走了一步,道:“是,你是死人,我是活人。”
衛森道:“你師兄也是死人。”
啞奴緩緩擡起頭。
衛森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就不好奇我把他的屍骨扔到了哪兒嗎?”
陸雲亭霍地收緊了手指,緊緊攀着木牆,指尖陷了進去。
啞奴弓步上千,右手擺成鷹爪一般的姿勢,抓往衛森的咽喉。衛森放聲大笑,倒捏短劍劍刃,用劍柄連格三下,尋了個招式間的空隙又揚聲道:“你師兄骨型好,就這樣埋了燒了,實在可惜。我那日當胸刺了他一劍,恰恰好繞過心脈,能讓他半死不活地茍延殘喘。你站得遠,沒見過他當時那副模樣。他恨死我了,眼神卻又在求我,求我放過你,再給他自己一個痛快。我怎麽會讓他順心遂意?”
啞奴低頭弓腰,雙手分襲衛森腰腹間的要穴。衛森整個上半身都被籠罩在了掌風之內。陸雲亭喝道:“啞奴,讓他說。”啞奴不應,一招緊似一招。衛森左支右绌,卻還要笑道:“他越想死,我就越不讓他死。我用毒藥吊着他的命,迷他心智,迫他殺人。你師兄那樣的人物來做我的一條狗,指哪兒咬哪。若不是你跳了崖——”
衛森頓住了。
啞奴一掌擊在了他的心上,撲的一聲輕響。衛森彎了彎唇角,沒笑出來。他的胸膛凹陷下去,像一截朽木。血混了白沫,從嘴角嗆出。他伴着喘息倒在了地上。啞奴扼住他的頸項。衛森咯咯地瞪着眼,神色越發青白。
陸雲亭又向下走了一步,右手平舉,在空中虛抓了一把。
“啞奴。”他道,“我要聽他說。”
啞奴身體一震,又驚又痛地擡起頭。陸雲亭手掌攥起,他心脈中的蠱蟲便被激得橫沖直撞起來。他向來耐疼,也難以抵抗這般折磨,冷汗涔涔而下,再要聚力,腹中的真氣卻益發渙散。
衛森倒在地上,捧腹大笑。笑一陣,又喘一陣。
陸雲亭不理衛森,望着啞奴道:“放手,否則我便讓它動得更厲害些。”
啞奴道:“不……”
陸雲亭面上籠了一層嚴霜,重重地收起五指。
啞奴呼吸一滞,按胸跪倒在衛森邊上。
陸雲亭慢騰騰地往兩人走去。衛森氣息漸弱,卻還在笑。神色中帶着譏諷,笑着看見了陸雲亭的瘸腿,又轉頭去看動彈不得的啞奴。
“我跳崖之後呢?”陸雲亭問,“你對我的師兄做了什麽?”
“你跳了崖。”衛森低笑道,“便只剩唐老前輩了。他最器重你師兄,死的時候眼睛都睜圓了,想必在地府裏也想不通究竟是為什麽。果然會咬人的狗不叫,弑師這種事情都做了,你師兄還是那般模樣。”
陸雲亭心頭又酸又澀,騰騰的火在胸膛裏燒。他雙手握拳,蹲下去道:“繼續。”
“他總是那副模樣。”衛森聲音越來越輕,“不過你師兄殺起人來,與蠱王相比,想必也不逞多讓。後來仇也報了,得罪我的人也死了。我厭了他了。幫他吊命也是一件麻煩事,我便殺了他。”
“他葬在哪兒。”陸雲亭道,“你老實說,我便給你一個痛快。”
衛森微微一笑,仰頭道:“葬?你我果然不是一路人。”
陸雲亭食指點上他的眉心,喝到:“說。”
“我将他燒了。”衛森道,“骨灰順風灑下九嘆峰,不知飄去了哪裏。你現在踩着的,說不定就有你師兄。”
陸雲亭指尖一動,一只白影閃電一般噬入衛森眉心,在前額留下一個血淋林的洞。衛森悶哼一聲,不知在冥冥中見到了什麽,瞪大眼睛顫栗起來。
“蔣……子……骞……”衛森喃喃念着,忽又胸膛一震,嘶聲驚道,“鬼師!”
他喊得太過凄厲,陸雲亭怔了怔,對蠱蟲的控制也放松了半分。啞奴放下捂住心口的手,卻面如死灰,只盯着地面。
衛森直挺挺地哆嗦了幾下,嘴唇發着抖,兩行淚順着眼角流到鬓發之中。他一瞬不瞬地往高處望去,神色又是不甘,又是絕望,再過了片刻,便沒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