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衛森來的時候,剛過正午。小二伏在桌上小憩,只有一個老瞎子坐在樓梯邊,拉着二胡,顫巍巍唱着不成調的曲子。
他唱,音似破鑼,每一轉都把唱詞拉得悠長:“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衛森揚起眉毛,提劍走入門裏。
二胡調子一變,如斷了弦一般扯出一串裂帛音。老瞎子又唱,帶着渾濁的痰音:“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衛森長高了一些,也壯了許多。當初他上山的時候,還是個十八九歲瘦骨嶙嶙的小少年。旁人從背後接近他,他都要抖一抖,又戒備又害怕地睜大了眼。幾年過去了,他看上去倒是活得不錯,面色紅潤,明知客棧裏有等着自己的陷阱,卻步伐平穩,氣定神閑地一步步踱進來。
老瞎子聲音漸漸低下去:“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吟詩、會篆籀、會彈絲、會品竹——”
衛森繞過小二,在老瞎子身前蹲下去,仰頭問:“眼睛都瞎了,還如何品竹?”
老瞎子不理不睬,自顧自地哼鳴:“我也會唱鹧鸪、舞垂手、會打圍、會蹴踘、會圍棋、會雙陸——”
衛森微微笑起來。
老瞎子深吸了一口氣,放聲用漏了風似的嗓子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念到手字的時候,衛森突的拔劍。他的劍又短又小,像一柄匕首。這一劍從上至下,角度刁鑽,直戳胸膛。日光映在刃尖,又明晃晃地朝老瞎子臉上折起。若他是個雙目完好的人,此時此刻必定會被晃花了眼。
可他偏偏什麽也看不見,無知無覺地繼續唱道:“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
劍當胸穿過。
老瞎子的胸膛撲簌簌地湧出氣來。他還在唱,調子越發怆然,聲音越發微弱:“——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到最後,已幾不可聞。
他的長相也變了,像水洗過似的褪了色,露出底下白生生的紙。
竟真的是一個紙糊的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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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青綠色的蠱蟲由老瞎子的頭頂上鑽出來,撲棱棱待要飛起。衛森手起劍落,将它劈成兩半。客棧霎時便靜默了。小二仍在睡,沉沉地趴在那兒。衛森站起身,向着樓上朗聲問道:“你還不下來嗎?”
過了片刻,他又道,語氣半是懷念,半是溫柔:“我找了你許多年。”
腳步聲響起,陸雲亭一頓一頓地從樓上走來,在樓梯邊站定了,望着衛森問:“找了我許多年?”
衛森怔了一瞬,那分淺淡的笑意便也消散了。他道:“是你。”
陸雲亭問:“你當是誰?”
衛森道:“你還活着。”
陸雲亭道:“讓你失望了。”
衛森掃了眼陸雲亭,目光在左腿一掃而過,了然道:“你的腿被摔瘸了?難怪要唱那支曲子。”
陸雲亭道:“瘸了也比死了好。”
衛森道:“你不是召小鬼來纏我的人。你的同夥呢?讓他出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