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當年衛森上了山,九嘆峰頂多了一個人,卻也沒變多少事。
唐蒼木更愛對着陸雲亭吹胡子瞪眼地罵,罵他人又蠢又懶又不知上進,學了五六年的劍還比不上衛森半個月的進展。陸雲亭抱着琴遠遠溜開,笑道:“他習他的劍,我彈我的琴,各有分工,不是剛好?”
唐蒼木捶足道:“胡鬧,胡鬧!逆徒,逆徒!”
衛森伶伶地站在雪地上,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唐蒼木,又看了看陸雲亭。蔣子骞也笑了,溫言寬慰他道:“不管你的事,雲亭性子頑劣,讓你見笑了。”
衛森道:“唐老前輩
可是生氣了?”
蔣子骞道:“師父總是在生氣, 你習慣了就好。”
衛森強顏笑了笑,垂眸道:“家父生前也是如此性子。我……”
衛森自稱被仇家屠了滿門,帶着一點希望踏着茫茫白雪上山,還差點将自己的人命葬送在雪狼口中。他裝得那麽真,總是怏怏的,說到父母時,便低下頭。于是唐蒼木師徒三人也小心翼翼地對他,生怕戳到他的傷心處。
蔣子骞正了色,伸出一只手,在衛森肩上握了握。他想了想,道:“生死自有天數。令尊令堂行善積福多年,來世必有好報。”
衛森靜了靜,道:“來世。”
他偏了頭,用劍尖在雪地上一圈圈地畫,出神地道:“來世太遠,有些恩怨,還是今生了解比較好。”
蔣子骞道:“也是。你持有師叔的木牌,日後有什麽我們能幫的,直接說便是。”
衛森道:“多謝。”
松柏枯枝在他臉上投下深一道淺一道的樹影,神色也看不真切。唐蒼木與陸雲亭的笑聲罵聲越發的遙遠。蔣子骞在衛森肩上又拍了拍,也踩着松軟的雪走開。衛森還是站在原地,影子被光曬化了,融在雪裏,洇成一大片狹長的墨色。
陸雲亭忽地睜開眼,啞聲問:“幾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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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奴道:“剛過四更。”
陸雲亭複又阖上眼,倦倦地繼續睡去。啞奴幫他拉上薄被蓋好,待呼吸變得長而深的時候,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條手臂,将陸雲亭攬朝自己的方向攬了攬。
陸雲亭哼了一聲,又靜默地陷入夢鄉。
九嘆峰後來又過了些日子。雪化成了滿地泥濘,桃枝抽了新芽。乍暖還寒的時候,淅瀝瀝下了幾場雨。陸雲亭與蔣子骞連夜為燈籠套上防水的油紙,到天色欲曉,東方漸白,微光籠上山頭,映出了唐蒼木的屋前跪着的一個人影。
是衛森。
他弓着腰,身體深深地佝偻了下去,像被大風刮歪了的樹。這陣勢吓着了陸雲亭。陸雲亭扯了扯師兄的袖子,又努努嘴。蔣子骞大步踏過去,低聲問:“怎麽了?”
衛森搖頭,默然不語。
蔣子骞道:“快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師父也不愛看人跪着。”
衛森道:“唐老前輩生我的氣了。”
他的聲音又低又澀,仿佛喉嚨也被春雨澆鏽了。陸雲亭忙寬慰道:“師父也天天生我的氣。過一夜就好了,你先起來再說。”
衛森道:“這是唐老前輩在罰我。我太貪婪。”
陸雲亭與蔣子骞面面相觑。
衛森苦笑了一聲,垂下頭沒頭沒尾地道:“我自上山以來,也确實叨擾了不少。養好了傷,還學了些劍。時至今日,也該下山了。讓我再跪一跪,日後江湖路遠,再想聆聽唐老前輩的教誨,也沒那個機會了。”
誰也攔不住他。他背着日光,對唐蒼木的門扉工工整整磕了三個響頭。
陸雲亭再醒來的時候,耳邊還響着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的咚咚的悶聲。
三個響頭。
許多事情,都要到了回想的時候,才能看得明白。衛森做得一手好交易,用區區三個響頭,換來了兩條半的命。
陸雲亭疼得抱起了被子,蜷成了一團。啞奴撫過他的背,沿着脊椎骨一節節順下去。他的手大而暖,把身體裏的寒意慢慢熨開了。等傷腿的痛勁過去之後,陸雲亭輕輕吸着氣擡起頭,低聲問:“什麽時候了?”
啞奴道:“還能再休息兩個時辰。”
陸雲亭推開他,道:“不休息了。衛森要來,我得先做一些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