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屋子裏彌漫着一股藥的澀味,混着防風、柴胡、桔梗、川芎、連翹、甘草的味道。陸雲亭暈乎乎坐起來,卻見啞奴在桌上擺了溫茶的小爐子,熱騰騰溫着一煲藥。
他怔了怔,又澀然繃起臉。
啞奴低聲道:“你醒了。”
陸雲亭不語。
啞奴又道:“我去抓了點藥。你不想喝,就倒了好了。”
陸雲亭道:“閉嘴。”
他臉上已經蒙了一層愠怒。啞奴嘆了口氣,低沉地,像碎雪撲簌簌從山頂崩落。蔣子骞生前無可奈何時,也是這般嘆氣的模樣。陸雲亭在心裏燒起一團火,恨啞奴與師兄這樣像,又恨自己的軟弱可欺。他仰起頭,瞪着啞奴道:“誰許你随意嘆氣了。”
啞奴道:“抱歉。”
陸雲亭道:“我準許你開口了?”
啞奴吸了一口氣,緊閉雙唇,竟然真的再不說話了。
陸雲亭搖搖晃晃下了床,拂開啞奴伸來攙扶的手,端起藥一飲而盡。藥苦得他欲嘔,舌頭也被燙得發麻。放下碗,他才發現在爐子邊擺着一小碟梨膏糖,想來應是啞奴為他準備的。
他沒有來地想,這二十兩倒是花得挺值。
啞奴垂眸站着,脊背微微向下彎。陸雲亭看了他一眼,拈起一塊梨膏嘗了嘗。梨膏甜而不膩,清亮潤喉,含化在口中,把苦味也驅散了七八成。他拍拍手,将指尖的糖粉拍掉,再走去桌邊,翻檢自己的行囊。
行囊裏多了許多銀子,也不知啞奴是從哪兒搜刮來的。還有幾件新衣衫,陸雲亭抖開看了看,竟和自己的身形差不多。他擡眸問:“我的?”
啞奴颔首。
陸雲亭問:“我之前令你給自己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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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奴移開眼,望着另一頭的小一些的包裹。
陸雲亭不置可否,也懶得去看,只繼續檢查自己的東西。筆墨還在,灑金帛宣卻少了。他皺起眉毛,冷聲朝啞奴問:“你動我的紙?”
啞奴點頭。
陸雲亭道:“說話。”
啞奴道:“遣小鬼,纏衛森。”
陸雲亭一瘸一拐地過去,到啞奴面前,按住他的脖頸。隔着一層薄薄的皮,啞奴的血脈在他指尖下彈動。陸雲亭道:“再說一遍。你若是扯謊,脈象不對了,我便讓催命蠱從這兒進去。”
“我只遣了小鬼,去糾纏衛森。”啞奴頓了頓,又道,“我只用了一張紙。”
他放柔了目光,脈象如常。陸雲亭按着他的頸脈,再問:“之前還剩多少張?”
啞奴道:“十四張。現在是十三張。”
陸雲亭道:“我連掘百餘座墳,燒化了百具屍骨,才得來這二十張紙。你若是用廢了——”
他頓了頓。啞奴當他已經說完,便道:“不會。”
陸雲亭冷冷看他。
啞奴道:“衛森被小鬼連纏兩天,定會懷恨在心,追查到底。讓他來找我們,我們以逸待勞,豈不是更好。”
說起衛森兩字時,他脈象一促,如驚雷如擂鼓,在陸雲亭指尖炸開。陸雲亭劃破了他的頸脈,慢悠悠道:“再說一遍衛森兩字。”
啞奴閉了閉眼,說道:“衛森。”
血漸漸滲出來。陸雲亭道:“再來一次。”
啞奴面上的肌肉戰栗地了一瞬,猙獰如惡鬼。脈象也徹底亂了,沉沉地滑落下去。他的木然被連皮帶肉地撕開,和着血與恨。他道:“衛森。”
陸雲亭笑了:“你還想瞞我什麽?”
啞奴緩緩道:“我與他也有仇。”嗓音如裂帛,一路轉低,愈加破碎。
陸雲亭問:“什麽仇?”
啞奴說不出話。
陸雲亭帶着幾分快意瞧着啞奴。啞奴現在倒不像是一個不死活偶了,反而更像一個傷痕累累的被逼到盡路上的普通人。陸雲亭心道,他原來也會痛。半晌,又想,我們算是扯平了。他望進那雙又黑又痛的眼眸,覺得自己當初怎樣想師兄,被肏出怎樣的模樣,都不顯得狼狽了。
什麽仇不重要,反正他找到了啞奴的弱處。
反正他們注定要一同去殺衛森。
陸雲亭又笑了笑,道:“你不想說,就去床上。我現在病好多了,你還欠我一頓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