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陸雲亭在九嘆的時候,從未殺過一人。峰頂本就無人可殺。唐蒼木對兩個徒弟更是嚴加管教,責令非生死關頭,不可對外人拔劍。
陸雲亭曾笑問:“既然不能拔劍,那習劍還有什麽用處?不如多彈彈琴,喝喝酒,睡睡覺。”
唐蒼木瞪了眼,正要發怒。蔣子骞搶先道:“你不習劍,如何自保?又如何懲奸除惡,幫助無辜的人?”
陸雲亭忙低下頭,連聲應是。但他究竟是偷懶了,練得久了,就開始向師兄讨饒。師兄每次都道下不為例,卻每次都順着他。
沒別的事情可做的時候,他們就在山上亂逛。低一些的山坳裏有野豬野兔野鳥,可以獵來打打牙祭。這算是陸雲亭少有的動武的機會了。有時也跳進潭水裏抓魚,出來的時候衣衫都濕透了,貼在身上,盡顯他修長勁瘦的少年人的軀體。
師兄在岸上移開眼,斥責道:“成什麽樣子,快把幹衣服換上。”
陸雲亭嬉笑:“我才不換,師兄也一起下來玩罷,涼快!”說着,便勾住蔣子骞的衣袖,兩人一同跌入水中。
蔣子骞向來穩重,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陸雲亭哈哈大笑,把魚把潭水潑了他一頭一臉。蔣子骞板起臉,用小擒拿手鉗住陸雲亭的雙腕扭到背後,按好壓住,作勢要打屁股。
陸雲亭大驚失色:“師兄饒命!”
蔣子骞放了他,在他的發頂彈了一彈,道:“十八般武藝樣樣稀松,還整日胡鬧,該打。”
陸雲亭轉過來,坐在水潭邊的青石上,用濕漉漉的水洗過一般的眼神望着蔣子骞。
潭水映着蒼藍的天窮和森森的草木,陸雲亭的一雙眸子和潭水一樣清澈。蔣子骞又說不出話了,默然了好一會兒,才嘆着氣向陸雲亭伸手:“上來吧。”
陸雲亭彎起眼眸,笑吟吟地握住那只手。
又有一日,他們在山上發現了些不一般的事。
那天正是隆冬,到處都積着又松又軟的雪,一腳踩上去直沒到大腿。陸雲亭先是聽到狼嚎,循聲過去,卻見白雪上落了一滴滴的血,如紅梅,血跡的盡頭躺着一個人。
那人穿着單薄的衣衫,臉色又青又白,眉眼上都結了一層霜。一只雪狼死在他身邊,肚子上插着一柄劍,想來是要吃那人卻沒咬着,反而拼了個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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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亭望了師兄一眼,問:“師兄,我們要救他嗎?”
雖是問話,但他已經忍不住流露出了躍躍欲試之意。
蔣子骞道:“那便救吧。”
陸雲亭喜上眉梢,仍要多問一聲:“他若不是好人呢?”
蔣子骞道:“那便不救吧。”
陸雲亭愣了一瞬,期期艾艾道:“我們……還是救吧,他都要凍死了。世上哪來這樣多多壞人。就算他不懷好心,我們也還有師父在,救了再殺也來得及。”
蔣子骞輕笑道:“看來師弟心中早有主見了,又何必來問我。”
陸雲亭道:“師兄就是愛作弄我。”說着蹲下去,将那人翻了過來,仰面擺好,摸上他的脈搏。
蔣子骞忽的“噫”了一聲,彎腰從那人懷裏抽出一個小木牌。木是檀木,牌面上寥寥幾刀刻出了一副漁人垂釣的畫。蔣子骞道:“他拿着師叔的令牌,我們是非救不可了。”
他們兩人的師叔是寒江釣叟谷懷虛,與唐蒼木同輩,卻脾氣更加古怪。不喜在九嘆峰上常住,更愛四處行走,以天地為家。但行走江湖總怕出什麽意外,是以當年下山之前,唐蒼木給了他三個令牌,囑咐他遇到麻煩便遣人持牌上山。
但多年以來,這還是頭一枚送回九嘆的令牌。
師兄弟倆一人忙着給師父傳信,另一人用枯木捆了一只簡簡單單的小雪橇,把那昏迷不醒的少年擡上去。待放好之後,那人卻突然睜開了凝着霜和血的眼睛,猛地扣住陸雲亭的手腕,一遍遍地說:“救我,救我,救我……”他越說越虛弱,最終只剩嘶嘶的氣音,仿若嗓子眼破了一個透風的大洞。
陸雲亭從未見過如此慘狀,心下恻然。但終究是少年人心性,好奇心重,當下便拍着那人的手背,放柔了聲音答:“我自然會救你。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長了張嘴,沒有聲音,只做出了兩個字的口型。
那兩字是衛森。
日後陸雲亭枕着劍入睡,又冷汗涔涔地驚醒的每一晚,都悔恨得不能自已。為什麽當初要救了他?為什麽不偷偷砸碎那張檀木牌?為什麽不趁他傷重給他當胸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