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鏡湖的夜很靜,不似九嘆,總有無休無止的風聲與松葉搖動的沙沙聲。陸雲亭在這靜極了的夜裏夢一陣醒一陣,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好。
自從下了山,他便少有睡得好的時候。
待夜深露重,窗外傳來了三聲更響的時候,陸雲亭睜開眼,朦朦胧胧地起身。他低聲喊:“啞奴。”
啞奴從床上翻下來,替他點亮一盞燈。
陸雲亭披着外袍,心不在焉懶洋洋地剪了一小截燈芯。燈火亮了半分,映得他蒼白的面頰也多了幾分暖色。他靜默了良久,終于倦倦地擡眼道:“幫我把請小鬼的紙墨拿來。”
啞奴道:“你病了。”
陸雲亭道:“拿來。”
房裏彌漫着一股潮氣。陸雲亭見啞奴不動,便沉着臉站起來,打算自己去取。人還沒站直,卻暈了半刻。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啞奴扶住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你生病了。”
陸雲亭道:“去拿,不能錯過時辰。”
啞奴嘆了一口氣,将陸雲亭按回去,說道:“你要畫什麽卦?我為你畫。”
陸雲亭想,啞奴連這也會畫?但他實在太疲倦了,腦袋昏昏沉沉地發疼,只好揮了揮手道:“畫雷澤位,完了讓我看一眼。”
啞奴走過去,腳步踩在起了潮的木地板上,便是一聲響。陸雲亭靠着床頭閉目養神,慢慢地聽他在行囊前站定,開始沙沙地翻找。然後研墨,落筆。墨香撲鼻而來,熏得陸雲亭更煩悶,皺起了眉毛。
半晌,陸雲亭問:“好了?”
啞奴不語。
燈芯啵地爆開,陸雲亭豁然睜開眼。他連唇色都是發白的,瘦骨嶙嶙地站在窗邊,真如鬼魅一般。他望着啞奴,一字一頓地問:“你在做什麽?”
啞奴半垂着頭,鼻觀眼眼觀心,持着金箔紙在燈火上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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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亭氣極了,搖搖晃晃地一瘸一拐地踱過去,指尖已經備好了催命蠱。啞奴緩緩地搖了搖頭,按住了他的手。
啞奴的掌心裏有一道疤,又長又硬,硌在他的手背上。陸雲亭原已起了殺心,待看清紙上的卦象之後,卻又松懈下來。
待紙被燒盡之後,啞奴方道:“我在遣小鬼纏住衛森。”
陸雲亭低低地笑了一聲:“你燒的是自己的陽壽。”
啞奴道:“我又不會死。”
他說得淡然,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陸雲亭道:“我怕你浪費了我的紙墨。”
啞奴抿起嘴角。
然後又是沉默。燭火明晃晃的燒,陸雲亭得看久了,眼前便只剩一片光斑。他晃晃悠悠地靠回到床頭,對着燭臺繼續出神。啞奴低頭走過去,将燈吹熄了。
啞奴道:“再睡一會兒。”
陸雲亭不想動。
啞奴将他扶着躺平,還掖了掖被子。陸雲亭眨了眨眼,在被窩裏歪着頭瞧他。啞奴移開眼,低聲道:“好了。”
他自己卻不睡,只是走開了,望着窗外的月亮。陸雲亭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而悠長。偶有浮雲飄過,一絲絲一縷縷遮住了月色。啞奴便稍微低下頭,将目光投到陸雲亭蒼白的臉上。
過了許久,陸雲亭突然呓語一般道:“一條好狗。”
啞奴一怔,想起白日裏青衣人的話,才明白原來說的是自己。他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一瞬。陸雲亭卻不說話了,翻了個身,摸到了枕頭下的劍,複又睡去。
翌日清晨,一覺醒來,陸雲亭的病竟是更嚴重了。
他發着燒,臉頰兩側多了幾分不自然的嫣紅。人沒精打采,卻偏偏要不停地使喚啞奴。倒一杯茶,或是燒一壺水。啞奴稍微動作慢了點,他便沉下臉,怏怏地抱着被子坐在床頭。
啞奴道:“我去幫你抓點藥。”
陸雲亭道:“不許去。”
啞奴嘆了一口氣:“你病成這樣。”
陸雲亭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像九嘆峰上受了驚的滿懷戒備的松鼠。啞奴在身側蜷起手指,目光也變得柔軟了。陸雲亭開口,話裏卻帶着刺:“你要是趁我生病,偷跑了或者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情呢?”
啞奴道:“你不是早有手段嗎?”
陸雲亭呆了呆,問:“你知道?”
啞奴道:“我知道。”
陸雲亭問:“你何時發現的?”
啞奴抿了抿嘴角:“你第一次讓我做那事的時候。”
陸雲亭輕聲道:“是了,你連催命蠱都認得,我暗中給你下蠱,自然瞞不過你。可你既然認出來了,為何還要繼續做下去?”
啞奴默然了良久,方道:“你買了我。”
“就憑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
陸雲亭合上眼,又笑了出來:“我那二十兩銀子你又沒拿到半分,胡扯。再去給我倒杯水。”
啞奴兌了點冷水,讓杯中溫度恰好暖而不燙,再端給陸雲亭。陸雲亭接過來,卻不喝,只是用指尖在杯壁上摩挲。啞奴也不催他。他望着杯上騰騰的熱氣,又道:“你這是在憐憫我?因為昨晚聽了我說的故事?”
啞奴道:“不是。”
陸雲亭問:“你從前被賣了多少銀兩?”
啞奴道:“多的五兩,少的一兩半。還有時候是被撿回去的,我……我曾經瘋瘋癫癫過了許多年。”
陸雲亭嗤笑:“我知道。做活偶本就是逆天改命的事,你現在還能談吐行動如常,已經算是幸事了。”
啞奴不做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昨日與白袍人打鬥時,曾被劍刃劃出許多條長而深的傷,現在卻連痂都落了,只剩一道道泛着粉的新皮。陸雲亭戳上去,将新皮按得發白,道:“你的傷好得挺快。”
啞奴道:“是比你的病快一些。”
陸雲亭低低哼了一聲。
啞奴抽回手,安慰他:“你繼續休息,我還是去幫你抓點藥。”
陸雲亭靠在床頭,怔怔地想,這句話倒真像師兄的語氣,但師兄又哪來這樣啞的嗓子。這種思緒上了心頭,他便更沒心思吃藥了。啞奴拿着錢袋,已經走到了門口,陸雲亭喚他:“慢着。”
啞奴将手放在門背上,沒走過來,只回頭看他。
陸雲亭道:“過來。”
啞奴嘆了口氣,慢慢地走來,按陸雲亭的意思在床邊彎下腰。陸雲亭碰了碰他臉上的長疤,道:“我應該是能讓你的臉複原如初。”
啞奴顫了顫,臉頰繃了一瞬,仿若多年以來的舊傷又疼了起來。他澀然道:“不必。”
陸雲亭輕笑:“為什麽?你現在這麽醜。”
啞奴道:“以前也很醜。”
陸雲亭道:“總不會比現在還難看。”
啞奴搖頭。
陸雲亭的指尖順着啞奴顴骨上的一道刀傷畫下來,一直觸碰到頸間,然後按住喉結。啞奴避開陸雲亭的目光,喉結微微地動了動。陸雲亭噓了一聲,小聲斥道:“別動。”
啞奴在他的指尖下沉默。
陸雲亭病得眼角也泛了紅,仰頭看他,看了良久。
“我師兄若是還活着……”陸雲亭道,尾音在房裏散開。
啞奴嘶啞地說:“你燒糊塗了。”
陸雲亭低笑了一聲,帶着七分冷靜與三分瘋狂道:“大概是糊塗了。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來肏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