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古來得志便猖狂。
郭聖通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所有人都适用,不過對于樊崇而言,這句話倒是最貼切不過的。
整個慶功宴上就看見樊崇矜功自伐,吹噓自己如何如何能幹,如何如何摧枯拉朽的毀滅敵軍,以致所到之處望風而逃,無人敢正面應戰雲雲——
吹得郭聖通跟蕭哲連飯都沒胃口吃了。雖然宮廷的賜宴味道一直都不怎麽樣,但氣氛一直都不錯,可今天連最為稱道的氣氛都快沒了——
郭聖通面無表情,偷偷看向上首端然而坐,努力保持着親和欣喜笑容的劉秀,不以為然且細不可查的撇了撇嘴。
最近朝中的風向越來越奇怪了,随着皇帝的位置越坐越穩,外敵漸漸的被肅清,朝中各黨各派的勢力也都漸漸露出苗頭。
南陽最早跟着劉秀的人,巡視河北時漸漸加入進來的人,以及劉秀稱帝之後歸順而來的人。這些人越來越多,地位也随着劉秀的稱帝而水漲船高,然而朝中的位子就這麽多,能出頭的三公九卿更是屈指可數。總有人想要走上更高的位子,所以就想把更高位子上的人搞掉。或者想贏得皇帝的更多信任……
用句老套的話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紛争。這麽一畝三分地看起來雖然廣闊,但其實狹窄的很。上面的人下不去,底下的人就上不來。當初那些為了推翻王莽苛政而聚集在一起的熱血人士早就被這朝中的勾心鬥角磨平了棱角,圓滑是更加圓滑了,但看重的卻不再是家國天下,而是光耀門楣,或者別的什麽。
可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這話說起來可能有些矯情也有些嚴重,但有時候郭聖通看着這些個每天衣冠整整,開口閉口國家百姓的同僚們,恍惚間想起的卻是那年那個寒冬,大家夥兒穿着戰袍,擠在軍營大帳篷裏喝酒吃肉的痛快感覺。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像當年那麽爽朗愛笑,甚至沒事兒喜歡開開同僚的玩笑,被同僚開一把玩笑。
當年大家都是同事,就算位置高低不同,但還算平起平坐。如今劉秀高高在上,乃是天下帝王,秉承上天之意掌管天下大權,說白了從某種程度上已經不能規劃為凡人這一道了。既然連凡人的類別都沒了,又怎麽能像從前一般,再跟着這些個兄弟們勾肩搭背,戲耍嬉鬧?
而樊崇這般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處世态度,也讓人為他捏了一把汗。
不過不管怎麽說,如今的朝堂氛圍已經不是當年那種讓郭聖通和蕭哲感到留戀舒服的了。既然如此,兩人也不必違逆了心性一直流連于此。
修真之人本就習慣随性而為,慶功宴之後,郭聖通跟蕭哲回府商量了一二,又将真定王等一脈人等招到府中商量了一下權力交接的事宜——其實從家族立世的觀點來看,真定王和郭主是十分反對郭聖通兩人挂冠而去的。不過郭聖通簡簡單單的一句“舅父難道是想讓真定一脈永遠懾服在一個女人的身後嗎?”
只此一句話,就将真定王所有的權衡全部堵在嘴裏了。何況在郭聖通和蕭哲看來,他們兩個如果真的能漸漸淡出朝廷的圈子,其實對于真定一脈來說,從長遠來講是件好事。畢竟真定一脈乃是皇室一脈,而按照漢朝的規矩,藩王總不能太過熱切的插手朝廷事宜,免得出現某些不該出現的後果。
如今郭聖通和蕭哲,一個是真定王的外甥女,一個是真定王的外甥女婿,兩個人與藩王的糾纏實在大,如果長期霸着軍權和朝中大權不放,長此以往,恐怕也會引起皇帝的芥蒂。既然如此,還不如在劉秀還沒新生疑慮之前,主動離開這個漩渦。反正只要能保證真定一脈的榮華富貴和長足發展,其餘的還真不是什麽大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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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經過一段缜密且細致的安排之後,郭聖通與蕭哲二人到了宮中與皇帝辭別。兩人突如其來的“辭職”打的劉秀一頭霧水,當然極力反對,并且言辭懇切的請求兩位賢能留下了“為朕分憂”。
“陛下明鑒。我不過是個粗人,除了行軍打仗之外,我也不懂什麽,如今天下已定,四海臣服,恐怕也用不着臣再上戰場了。何況如今新朝剛立,朝中百廢待興,陛下自當休養生息,勸課農桑。這些事情我們都不在行,與其占着高位而不能為陛下分憂,還不如退位讓賢,讓更有能力的人來擔當重任。”郭聖通一席話說得真情實意,當真是沒有把這高官厚祿放在眼中的樣子。看在劉秀的眼中,卻是更加感動。
“朕最危難之時,是真定一脈派大軍傾力相助,是郡主和大司馬多方斡旋,才能保障朕後方安穩。朕能有今日之榮光,多半仰仗真定之宮。如今天下已定,正是朕傾力回報真定一脈之時。郡主跟大司馬卻在這個時候離開,叫朕情何以堪?”
蕭哲聞言,笑眯眯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回陛下,您說的跟我們說的這是倆碼事兒。不可否認,在陛下出臨河北之時,真定一脈确實為了陛下的安穩立下些許之功。但也是陛下福星高照,有蒼天青睐,民心相輔。正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陛下之所以有今日之功,是陛下仁慈愛民,英明神武,所以才有英雄豪傑競相投之。真定一脈雖然有些許功勞,但也擋不住陛下皓月之輝。”
頓了頓,蕭哲又道:“何況我跟聖通兩人,生性不羁,不喜這些繁文缛節之事。原本也不适應這朝中繁雜。若是能從此當個逍遙王孫,卻是再美不過的事情。陛下若是有心,就幫我們照料下真定一脈。真定一脈永遠都堅定不移的站在陛下身後。陛下所指,便是我真定一脈揮劍之處。”
郭聖通也接着話茬說道:“況且蕭哲在外飄搖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回族中拜祭過祖輩父輩。此番我們離開京中,也是希望盡一盡子女的孝心,不論如何,蕭氏一族總歸是蕭哲的生身之族。”
這話說的有點兒別扭,但親眼見過郭聖通與蕭氏一族口角紛争的劉秀很明白郭聖通的心理。既然郭聖通的話都說到了這裏,劉秀也不好再強求什麽。只能再三許諾一定會好生優待真定一脈,便允了蕭哲兩人的請求。只是再三要求,一定要給兩人辦一個盛大的送別宴才行。
蕭哲二人自然欣然應允。等二人出宮之後,劉秀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說不清是松了口氣還是心中惆悵更多——
不管怎麽說,有樊崇這麽一個坐擁二十萬大軍的赤眉統領在朝中,劉秀已經感到了些許壓力。尤其是這次凱旋之後,劉秀更感受到了軍權旁落的隐憂。天子不可一日無權,然而劉秀這個皇帝當得,朝中比他有軍權的重臣卻不止一兩個。雖然這大多數人都表示了絕對的忠心和臣服,但劉秀心中還是隐隐約約有些不安——
尤其是真定一脈,相較旁人來說,這威脅來的更大一些。畢竟真定王乃是漢室宗親,論及身份血統,卻比劉秀這個落魄了的漢室宗親還要更高一些。其次真定王乃是在劉秀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在身旁輔佐劉秀的,這個時候與其稱作是真定王輔佐劉秀,還不如說是劉秀在身家性命有危險的情況下來狼狽的投靠了真定王。雖最初商定的聯姻一事雖然失敗了,讓劉秀挽回了作為男人的最後一點兒尊嚴,但郭聖通跟蕭哲的雙雙崛起卻也無時無刻的不提醒着劉秀,他自己受了真定一脈多大的恩德。
同驕橫跋扈但泥腿子出身的樊崇不一樣,真定王是要身份有身份,要軍權有軍權,一旦真定王某天不滿足于皇室宗親的身份,想要再進一步,那麽外有十萬大軍坐擁,內有大司馬蕭哲和堪有軍神之稱的郭聖通相輔佐……後果劉秀連想都不敢想。
而今郭聖通跟蕭哲急流勇退,一下子就解決了劉秀雖未明言可能都未曾深想的隐憂感,這不僅讓劉秀松了口氣。與此同時,卻是越發的感激真定一脈在自己奮鬥過程中給予的襄助……
既然軍神跟大司馬乃至真定一脈想要的不過是安穩富貴,宗族傳承,那朕自然要成人之美。如此方能彰顯朕仁德寬厚,善待功臣之舉。到時就算……
就算什麽,劉秀也沒有細想。只是翻身摟着皇後入睡的時候,看着皇後熟睡的容顏,劉秀不禁想到了自己那年歲尚小,但異常活潑聰明的兒子……
他依稀記得冠京侯郭聖通好像有一個弟弟叫郭況,那小子今年也弱冠了吧!若是個成才的,朕不防提攜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