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名正言順
二十多年不見兒子,尚善寸步不離地關注着兒子的一舉一動。宗玄和從來沒有被母親這樣關注過,反而有些不自在。舅甥更容易親近,尚衷的親和讓宗玄和更多地想起伯兮;在高位者能這樣俯身就地與平民奴婢們相處實在不是易事。弟弟宗玄康除了身體不好,性情極佳,一塵不染,是安撫民心的好人選。伯子觞這人,宗玄和一想他欺瞞了伯兮二十年就冷得打顫,但這人又這樣不顧私利地為國謀劃,這人值得信任。還有雍寧的向家,忍辱負重這麽些年。宗玄和每天都想着将來該怎樣安置這些人。
宗玄和的箭傷雖有奇草刺白治療,但他總覺得右肩跟以前不一樣,就像鏡子破了再怎麽熔合也不能無隙、帛裂了再怎麽縫補也不能無縫、人分別久了再怎麽回憶也回不到過去。也罷,已經這樣了。宗玄和借勢雙手練劍。宗玄康為了強身健體也跟着子義子仁學些簡單劍法。兩個兒子都在練劍,尚善親手洗刷兒子的馬玄青。母子三人正各自忙着,伯子觞、湯滅明和尚衷過來了,還跟了個不太眼熟的。
伯子觞和湯滅明朝三位行禮,新客跪下行了大禮。宗玄和想這是什麽人,行這樣大禮。尚善讓他們起來,宗玄和一看那人臉,一下子想起來,竟然是華秀鋼铎坊的殷啓。宗玄和這下恍然大悟,難怪會有什麽射箭擂臺,還有醒木香這類東西;伯子觞為了複國大業真是費盡心思。
大家圍坐後,殷啓開口道:“攻打覃國,央國雖吃了虧,但完全沒有大礙。萬俟炎病榻上掙紮了不到一個月就沒了,萬俟松迅速登基,朝堂穩固。只是傳聞萬俟松也得了大病,國事基本上交給萬俟檀了。這些年囤積在韶國的船只兵器,已經陸續駛入熙定海,随時準備入油河。”
宗玄和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這個人他能聯想到就是紅的血、黑的夜。不想那位二殿下,現在該籌劃自己的事了。這些日子,宗玄和對所有的事情已經是了如指掌,身邊的人把知道的都上報給他,只等着他下達命令。他開口部署:“雍寧宵禁甚嚴,白日進城須有公驗戶籍,我們這裏大部分人都沒有。請向大小姐幫忙從施亦善處得些公文。得到公文後,子義子仁先分批陸續送這些流民進城,讓他們在城內安頓,好左右人言,也好接應。子義子仁兩位便留在城中,以通消息。子德、子宿、子貫、子道四人持向将軍遞來的王宮地圖熟悉地形,小心暗室密道之類。等我們進宮那日,便由你們來引路。請向将軍好生訓練東西兩營的将士。南北兩營裏安插的軍士亦可伺機而動了。船只等先在海上安置,切勿驚動。剩下的人自明年春始,陸續入雍寧。我們仲夏節起事。”
衆人聽到最重要的日子,都振奮起來,也都暗嘆這日子選得好。從斯自上任來,立了宵禁,就連春節都不開禁,只有六月六日他生日這天才開禁,這日恰是九國均有的仲夏節。百餘年前的這一天九諸侯血洗啓康城,于這一天各自為王,所以便有了這無比重要的節日。從斯造反的時候就以自己生于六月六日為名,說自己是天生的君王。這一天,雍寧全城都點長明燈,入夜後城裏四處挂滿了彩燈,所有的店鋪都徹夜迎客,民衆們戴着面具提着燈城中四處狂歡游蕩。宮裏也是熱鬧非凡。從斯每年這天都會做個小游戲來娛樂:庖廚裏事先做好糜餅,有多少宮俾就做多少塊,從斯在任意一塊中加入一顆紅棗;然後六月六日日夕宮宴時發給所有的宮俾,哪一個吃到了帶紅棗的便成了“棗娘子”;從斯揭開棗娘子的面具看,如果喜歡就留下寵幸,這之後或者賜個名分或者罷了。
等到來年天氣濕悶,荷花含苞待放的時候,宗玄和等已經在雍寧待了近一個月了。萬俟峰登基了,萬俟檀成了王輔。宗玄和在城中看到這布告,就想“王輔”這職位很是要不得,他父王那樣賢明謙和的君王都逃不過王輔造反的厄運,何況萬俟峰這樣的小娃娃;萬俟檀這王輔也比從斯陰狠許多吧。将來要廢除王輔一職,宗玄和想。其他八國都沒有王輔這一位置,铎王和樂王甚至連兵權都不放出一分一毫。想到樂王,怎麽就快一整年了,還沒有伯兮加冕成後的告天下書?雲鸮羽,你不是“今生只以伯兮為妻”嗎?!宗玄和突然想到史書上記的先铎公鐘有聲為了沙川國王後滅亡其國的典故,自己會走到那一步嗎?那要看雲鸮羽如何行動!宗玄和想自己真是癡了,現在還躲在一個酒坊裏,竟然就想着滅亡樂國。也許就是這些胡思亂想,才讓宗玄和想要回到自己以前的位置。
六月六日這天天氣出奇地好,天上連一絲雲都沒有。日沉四五鼓的時候,雍寧城四處燈光璀璨,大家都戴着自制或者買來的面具提着花燈去走街。王宮夜宴也将準備完畢,只等着從斯出現宣布選棗娘子了。日夕剛至,從斯攜樊妃入了宴席。從斯一擺手,戴着面具的宮俾們魚貫而來,站滿了整個院子。一列侍從捧着食盤送上糜餅。少間婢子們都得了糜餅,這百餘人帶着百餘種不同的想法咬下一口糜餅。早些年有婢子吃到紅棗吓得暈倒的,也有興奮得驚呼的,這次倒安靜得很,許久也沒有聲響。從斯納悶,往人群裏看,到底是誰吃到了紅棗。貼身侍從也高聲詢問是哪個。還是無人應答。從斯來了興致,起身走到人群前,挨個摸着臉掰開嘴看。有不少見勢立即躲到一旁。
行走間,整個院子裏只剩下一個婢子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從斯上前,看着這婢子手中的糜餅和紅棗,打量她的身形,怎麽比他還高。
“娘子如此高挑?”從斯調笑道。
棗娘子一言不發,從斯這一瞬突然覺得好像一下子到了隆冬,骨頭縫裏都寒。他一手按上長劍,一手去摘眼前人的面具。面具摘開的剎那,從斯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正在地府裏見鬼。這人白帶束發,好像是在為誰守孝。從斯不敢說出那個名字,不對,那個人已經死了,是自己親手殺死的。他忽而反應過來,這段日子軍中坊間的傳聞根本就不是傳聞!他甩出長劍,刺出去,只扯裂了那人喬裝的紗衣,露出裏面一身白衫。宗易之每每拜神便是這樣的一身白衣。從斯想到這兒怕得很,也惡得很,又是一劍刺去。白衣人躲到一邊,旁邊一個端食盤的侍從扔給他一把短劍。
從斯當了二十多年的大王,功夫懈怠了,人也不似從前靈活,雖持長劍,卻也不能輕易傷到輕快矯健的年輕人。他不能全心應戰,想着為什麽親衛還不來,餘光間見周圍已倒了一片,周圍遠遠近近的厮殺聲。
“你是誰!”從斯還是問了這個他大概知道答案的問題。
“明知故問!”白衣人喝道。
從斯聽了聲音,太好了,不是宗易之,那自己就不是跟鬼在鬥,那自己就有勝算。“宗玄和?宗玄康?”他還是要确認到底是哪一個。
白衣人一劍飛來,蹭過從斯耳朵,削下幾縷頭發。“宗玄和!”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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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斯驚異間發覺宗玄和離自己很近,一翻手腕,長劍削向宗玄和腰側,鮮血瞬時染紅了白衣。這就是為什麽只有王室成員才可以用長劍,不僅僅是身份的象征,也更易占上風。
宗玄和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用劍撐住身體不讓自己倒下。他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是從斯的長劍又向他刺來,他順勢俯身彎肘撞向從斯。從斯躲到一邊,宗玄和倒在地上。從斯的劍直朝宗玄和門面逼去。宗玄和舉劍相迎。兩劍相撞,短劍斷開。從斯被大力彈開,宗玄和趕緊跳起身,左手從旁邊摘了面具的子宿手裏又接過一把短劍,沖向從斯。
從斯倒不驚慌,對手這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怎麽有人可以雙手舞劍。宗玄和也差點忘了自己是可以雙手舞劍的,他有了雙劍,劍便像斷了瓢潑大雨般湧向從斯。從斯這下出了冷汗,手被震得發麻,腳步也亂了。宗玄和右邊抵開了從斯長劍,左邊割下了從斯發際、削了他一層頭皮。鮮血立即流得從斯滿臉,流進眼睛裏、嘴裏,他的視線一模糊,胸口便吃了一劍,他使出所有力氣把劍揮向宗玄和,卻被輕易擋開,戶口震得生疼,長劍落地,“哐當”聲中,另一把短劍刺入胸口。宗玄和雙手緊握短劍,再深深地刺入從斯胸膛。這時他們的臉這樣近,從斯看着眼前年輕剛毅的臉,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先王寧靜謙和的臉。宗玄和使力拔出雙劍,血流成河,從斯倒在血河中。
子姓兄弟們和向将軍的親衛們圍上來,注視着他們未來的主上,等着他發話。宗玄和看着死不瞑目的從斯,五感全失,扔掉沾滿紅黑色血液的劍,跪倒在地。
遠遠近近的厮殺聲漸淡,慢慢便聽見震耳欲聾的呼喊聲:“王後!王後!太子!太子!宗氏萬歲!宗氏萬歲!……”
宗玄和這點傷不重,只是失血太多,需要将養些日子;再加上有些從斯餘黨要剿滅,登基大典便被定在了九月十八日。伯子觞看到這日子,明白了什麽;九月十八日,是伯兮生日。
是年,九月十八日,天清氣爽,宗玄和于澤王宮南華殿登基為王。宗玄和的第一份诏書很快傳遍大陸,不久也傳到樂國——“生母尚善為王太後。向宜為王後。王弟宗玄康為王太弟、第一王位繼承人。尚衷為衷國公兼司禮大夫。夏錦盛為錦國公。伯子觞為伯國公兼司戶大夫。向末為向國公兼司馬将軍。殷啓為司法大夫。伯兮為青華君。”
2014-7-18
作者有話要說:
☆、青茗和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