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名正言順”
萬俟炎是秋天沒的,正是桂花滿城香的時候。喪儀早就準備妥當,就等着人入棺椁。大喪之後便是登基大典,二十四歲的萬俟松成為央國第八位君王。萬俟松頒布登基後第一份诏書,封生母為王太後、妻子微生湄為王後、長子萬俟峰為太子、王弟萬俟檀為太子太傅。
萬俟松深知自己沒有什麽治國安天下的本領、身體又弱,當了大王只是因為自己是長子,所謂“名正”;微生湄貌美身健,又有親妹在王室之中,正所謂母強父弱,為了将來央國不會改姓微生,得趕緊趁着兒子才四歲送到叔父那裏去教養;萬俟檀不是親生父母卻是親叔父,所以對孩子太溺愛或者太嚴苛。萬俟松經過良久思慮,登基不久,便把兒子送到了萬俟檀身邊。一開始,微生湄是哭鬧不止的,萬俟松就是不心軟,只有重大節日時才能見到自己兒子。微生湄轉了戰略,讓微生涘去接近萬俟松,可是微生涘這擺在面子上的王妃根本就是無計可施。萬俟峰被安排在了書齋,由戚鯉全程看護、戚淵白天教導、萬俟檀時時探望。書齋俨然成了禁地,雖沒有重兵把守,但萬俟檀一聲令下,誰人敢靠近。
萬俟檀每日早起,先去督促太子起來讀書,然後就要到大殿上默默地陪着萬俟松處理國事,晚上去安置太子就寝、偶爾還要提點功課,每月必得挪出五六天的功夫帶着太子出去騎射狩獵觀識天象。萬俟峰像他父親一樣性子親和,像他母親一樣康健,對萬俟檀是感恩戴德,有時候會冒大不韪地想“要是叔父是親父該多好”。
忙碌起來,時間就過得很快,轉眼就入冬了。自一入冬,萬俟松便纏綿病榻,大臣們都要圍在床榻前參奏。萬俟松本就虛弱,成天聽着大臣們七嘴八舌、時而還争吵,心煩意亂、血氣郁結,又添了幾分病。按照禦醫們的建議,大臣們把要說的話寫下來,交給萬俟松的侍從們,由他們念出來,萬俟松聽了後做決策。後來萬俟松又發燒了一場,燒退後無力得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便直接把大臣們的上書交給萬俟檀處理。萬俟松還是要君王的面子,對外不宣自己的病情;大臣誤以為上書都是大王批的,看着大王突然果決淩厲的批文,心裏都很釋然,心想央國可要更加強盛了。
眼看着快過新年了,萬俟松覺着自己的全身幹巴巴的,好像血已經耗盡;大概是時候到了。他掙紮着召見了萬俟檀、三位大将軍和三位上大夫。這六位位分最高貴的大臣一見大王已經幹枯成這樣,再看看旁邊形容翩翩的萬俟檀,什麽都明白了。
萬俟松微弱的聲音響起:“吾自幼體弱,又生過幾場大病,近日操勞國事,實在是耗盡了。今日把你們召來,是讓你們聽這最後一道诏書。待我百年之後,太子峰即王位,王弟檀任王輔,你們需協助王弟輔佐太子。王後微生湄殉葬。”衆大臣聽到“殉葬”二字連氣都不敢出了。萬俟松拉住萬俟檀的手,繼續說道:“若韶國因此事發難,正好吞并。”萬俟檀這時也驚了一下,自小柔弱的兄長竟然有這樣的兇狠抱負;他握了握萬俟松的手,沖他點頭。
萬俟松這王位從秋天坐到冬天,正好一百天;萬俟峰于新年第一天登基為央國第九任大王。萬俟檀自王兄仙逝後郁郁寡歡,整日以淚洗面,每天親自做了三頓飯送到王兄靈堂前,每天晚膳必少不了那道王兄最愛吃的綠醅稻花魚。這稻花魚不好弄,是上一年萬俟檀親自挽了衣裳赤腳下稻田抓了再由宮人們腌好存在甕裏的,等到要吃時取出來送去庖廚用綠醅蒸了。這道菜,萬俟松自一次宮宴上吃到,便經常吃,吃了有一年之久。萬俟檀跪坐在萬俟松靈牌前,看着色澤豔麗的飄着酒香芹菜香桂皮香的稻花魚,臉上挂着未幹的淚痕,雙目圓睜,嘴唇緊閉。戚鯉候立一旁。也不知跪了多久,萬俟檀聽見戚鯉彎腰禀道:“大王和大臣們來了。”萬俟檀立即跪着轉身,朝萬俟峰匍匐拜倒。萬俟峰小跑着上前來一邊拽萬俟檀的衣服,一邊叫着:“叔父!叔父!”萬俟檀起身把不滿五歲的侄子抱在懷中。
上大夫們七嘴八舌地進言:“王輔這樣哀悼一月有餘,先王泉下有知,也必欣慰你們兄弟情深,可是國事要緊,大王年幼,韶國又頻頻交涉,您可要保重身體。”萬俟檀聽到保重身體,才感到自己腿上一陣陣疼。他腿上那箭傷,當初也是三四個月才好,現在這春寒料峭的時候在地上跪了一個多月,腿上又隐隐疼了起來。萬俟峰趴在萬俟檀肩上,嘤嘤道:“叔父,我們回宮好不好?”萬俟檀摟着萬俟峰,拍拍他的背,點點頭。經過一個多月的沉寂後,央國又運轉起來,這個時候溫泉宮的綠萼梅開得繁盛,遠看像雲鸮羽當年求娶伯兮送給萬俟炎的雲水絲。萬俟檀拿出那十匹如煙如霧的絲綢,讓人做成帳幔裝點了溫泉宮。
自央覃開戰以來,萬俟檀不管是在軍中還是市井盡得人心,全央國都把他看做希望和依靠,包括萬俟峰。每每接見朝臣,萬俟峰坐在對于他來說太大的王座上,萬俟檀則坐在腳踏上,親自朗讀上書,不管有什麽決定都是征得六大臣一致同意後才寫批文,然後由萬俟峰蓋章。所有人看在眼裏,都暗暗贊嘆,慢慢坊間也知道了,都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地等着萬俟峰成年掌權的那一天再敲鑼打鼓地慶祝。萬俟峰沒有遺傳多少父親的虛弱體質,加上萬俟檀悉心照料,萬俟峰茁壯成長,小病都是鮮有。
國內一派平和,只是韶國那邊因為微生湄殉葬的事下了幾次國書讨說法。萬俟檀也沒怎麽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是回書講些虛大道理,比如什麽九國均有王後殉葬的先例,大公主嫁到央國便是央國人,無人逼迫之類。後來,微生涘看清楚事态,也幫着夫家勸說母親,但國書還是不停地來。萬俟檀也明白微生倩盼無非是想要些金銀財寶,他偏是不給,後來國書也不回了,往央韶邊境增派了一萬精兵了事。果真事息人寧。
十一月二日是萬俟峰生日,這孩子終于滿五歲了,舉國皆慶,萬俟檀帶着萬俟峰坐着八匹馬拉的轺車游街。萬俟峰看着這麽多人,尤其是很多在宮裏都看不見的新奇東西,上蹿下跳,叔父的叮囑也不顧了。萬俟峰指東指西問這問那,萬俟峰一一回答。回宮後,萬俟峰糾纏着讓人把自己想要的東西出宮買來,想吃的也照樣做來。玩的東西還罷,吃的東西真不是随便就做,不是怕毒,是怕失了體統;一些腌臜地方生長的東西,比如蟹、鳝、鳅,王宮裏是從來不見的。
游街的時候萬俟峰看見人家店裏挂着賣的糖蟹,回來要吃,萬俟檀斷然拒絕,說那東西不幹淨,吃了會生病。萬俟峰看着萬俟檀冰冷的臉,不敢再要,也悶悶不樂了幾天。身邊伺候的宮人看準了将來掌大權的是萬俟峰,便偷偷做了偷偷遞上來;萬俟峰偷偷吃着,偷偷地高興,吃了二十來只才罷。後來萬俟峰上吐下瀉了幾天,萬俟檀把身邊的宮人和庖人都傳來叱問。萬俟檀只擺出一張黑臉,領頭的庖人叫毛頭兒的便招供了——就是大王身邊的那兩個偷偷做的糖蟹。萬俟檀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杖刑一百,逐出宮門,永不錄用。”然後他看向幾個廚子,緩緩道:“鞭刑五十。”親衛們自然讀懂萬俟檀的臉色,兩個宮人是被狠狠往死裏打,一百下過後就剩一口氣,再被扔到宮外臭水溝裏,一口氣沒喘過來就嗚呼了。幾個廚子受了馬鞭子五十下,躺一個月就好了。
萬俟檀跪坐在萬俟峰榻邊,聲淚俱下:“我早說過這東西不幹淨,不要吃。你也答應了我的,怎麽還偷偷地吃,出爾反爾豈是君王之道?你父親把你托付給我,如果你哪天不好了,我死後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萬俟峰抽泣着發誓以後不會再撒謊了。
入冬後下了初雪,萬俟檀要帶着萬俟峰去溫泉宮浴湯;本也邀了柏舟,但柏舟不願出門,說采些玉和山泉給他就行。一到溫泉宮安頓下來,萬俟檀就驅車帶了人去采泉。萬俟檀細細挑了漂亮光滑的彩石,洗幹淨了,墊在壇底,然後又把篩過的水一點點裝進壇子裏。戚淵和戚鯉在一旁候着,想幫忙也不讓。萬俟檀親力親為地把十個壇子裝了水,再細細封蓋。忽有一陣淩亂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萬俟檀也不擡頭,心中暗想:但願是好事!
馬還沒停住,來的幾個人就跳下馬來,跌跌撞撞匍匐在地,亂七八糟地叫喊:“殿下!殿下!陛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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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俟檀一看這架勢,心放下來,怒道:“胡說個什麽東西!”
“殿下!陛下……陛下!”還是亂七八糟。
戚鯉一步上前拎起一個人的領子,喝道:“怎麽了!”
“陛下溺水了!”
萬俟檀一聽,擡腳踢開匍匐在地的人,翻身上馬,往溫泉宮奔去。戚淵戚鯉随即跟上。萬俟檀沖進宮門、踢開房門,屋裏宮人禦醫跪了一片,個個都渾身戰栗,吓得哭都哭不出來。萬俟檀跪在榻邊,看着萬俟峰慘白的身子,試試他的鼻息,一下子癱下來。萬俟檀伏在榻沿,呆了幾個時辰之後說了句“出去”。跪了一地的人一聽這兩個字,連滾帶爬地出了房間。萬俟檀合了門,再也沒有出來。
戚淵和戚鯉早就安排了人跑回爾重通知了幾乎所有大臣,大臣們一聽傻了眼,緩過神來立即都感到溫泉宮;瞬時小小的溫泉宮烏壓壓擠滿了人。所有人都站在院子裏,看着房門,誰也不敢叫門。冬天天黑得早,大家凍得直跺腳看着黑漆漆的屋子,誰也不敢走開。子夜時分,屋裏燈亮了,所有人立即瞪大了眼看那人影在屋裏走動坐下就再也沒有起來。良久,燈滅了,雞叫了,門開了,萬俟檀站在門口,面目冰冷。六大臣立即上前,剛想開口,萬俟檀抛下一卷絲帛,回身緊閉了門。大臣們手忙腳亂撿起絲帛,點開看,只見上書:“臣萬俟檀罪己書:臣受命于先王輔佐大王治理國書,本應時刻侍奉,然大王不幸罹難,臣萬死難辭其咎,今惟有斷食自裁其身,以贖已罪。祈請六大臣輔佐公主崎榮登大寶,以延國祚。”
戚淵戚鯉聽完立即照抄了十幾份,貼在了宮門外、西市中的各個告示牌上,整個爾重城立即炸開了鍋。六大臣看着罪己書,想着從斯造反的事,一個兩歲的女娃娃,可能性可比從斯的大多了。三個上大夫看向三個将軍,這三個人平時只是負責訓練士兵,兵符令牌全都在萬俟檀手上啊;再看看戚淵戚鯉這兩個兇神惡煞,還有這五千親衛——不好,家眷不知怎麽樣了!這六個人大概是想到一起了,對視後都集體跪下;後面的大臣見六位大人物跪下,也跟着跪下。六大臣異口同聲呼道:“殿下——王輔大人——主上——臣等請君登位,以正國體——”
萬俟檀在屋裏靜靜聽着這山呼海喚,不作聲,他在等坊間的消息。屋裏這一壺水夠他活幾天?他不知道,他從來沒有絕食過,更沒有斷水過;他以前一天喝掉十幾壺酒都有,現在這一壺水夠他活多久?戚淵戚鯉提心吊膽,但要沉住氣,這是最後一着了。他們早先就囑咐莊氏父子暗暗注意城裏的動向,也可适時吹幾股風。只兩三天,婦孺皆知五歲的娃娃大王自己貪玩掉溫泉裏淹死了,王輔殿下要絕食殉葬,還說讓兩歲的女娃娃當大王;不久全城恐慌,因為大家想着兩歲的女娃娃當大王,那大臣豈不是要反,王輔殿下軍功卓越,輔佐幼主殚精竭慮,現在是寧死也不掌大權;然後就有人呼籲萬俟檀這樣的人物繼承大統“名正言順”。
萬俟檀聽到坊間傳來這四個字才安下心來,在屋裏長嘯一聲便倒地不起。一直守在門外的大臣慌忙砸了門進去,禦醫們一哄而上仔細查看:沒什麽,只是七天沒吃東西,虛弱得很而已。
寄居在莊家的柏舟天天喝茶吃酒看着這場劇:萬俟檀為了“正名”,不惜以身體性命為賭注,折騰了五年之久,終于拿到了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那麽一百六十年前,澤公萬俟山領頭圍攻啓康怎麽不要個“出師有名”呢!這些天回暖了,桃花都含苞待放了,柏舟也許久沒出門了,但他要去看看這些還沒有盛開的桃花。又是新的一代了,他要出去走走甩掉舊的,迎接新的——他是相信萬俟檀的。
柏舟不自主走到西市,進了樂游坊,就像當年第一次進爾重城時一樣。柏舟依舊在角落坐下,依舊要了菊花茶。茶喝了一盞,便有坊人上來恭敬地請到內堂。柏舟到堂內一看,是坊主孔伯庭。孔伯庭與伯子觞有些生意上的往來,柏舟在伯府和作坊見過幾次,所以互相認識。
“貴人,許久不見!”孔伯庭作長揖道。
“孔先生,何來貴人?”柏舟還禮道。
孔伯庭笑道:“貴人還不知道嗎?今早布告的,待會兒街尾一看便知。”
柏舟狐疑,笑着。
孔伯庭捧出一個錦盒,雙手奉上,說道:“伯先生當年留在我這裏,托我轉交于你。今日終于物歸原主了!”
柏舟打開盒子,竟是當年雲鸮羽送的那枚綠臘章,掌上刻有遒勁的竹子,還有一葉扁舟。柏舟滿是感慨,想着“伯兮”、“琴心”、“桧楫”,你們在哪裏!不管你們在哪裏,至少我們有相同的綠臘章。
柏舟萬謝後離開樂游坊,走到街尾看布告。“生母為王太後。微生涘為王後。微生崎為太公主,第一王位繼承人。伯兮為永世長公主。柏舟為柏青郡王。”柏舟淡淡地笑,什麽“永世長公主”,“柏青郡王”,怎麽頭銜前面還加了名號,虧他想得出來!可是“柏青”二字,他怎麽就能想到“柏青”這兩個字,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哦,柏樹長青——很容易想到那兩個字的。
柏舟回了莊宅,戚鯉已等候多時。
“郡王。”戚鯉遞上一把長劍,“大王賜‘莫名劍’,準攜兵入殿。大王還問郡王喜歡哪塊地方,好營造郡王府。”
柏舟一直不說話,聽到這裏回道:“我就住伯府了,不必勞煩修繕。東郊的伯家作坊也賜予我打理吧。”
戚鯉應聲退出。
柏舟随即策馬奔進空蕩許久的伯府,進了伯兮的院子,推開自己的房門,撣了撣書案上交椅上的灰塵,老地方尋着一塊墨,研開了,提筆寫下三個字:“玉泉丹”。
2014-7-15
作者有話要說:
☆、名正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