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茗和焱
伯兮右手的傷仲秋時才好了,差不多也是樂國秋日武考的時候。樂國每年有兩次沒有任何門檻的大考,一是春天的文考,二是秋天的武考,均由一國之君主持。今年春天雲鸮羽于大陸游歷,便沒有春考;等到秋考了,大家好像格外重視。秋考在宮城北門正對的翩鸷臺舉行,離伯兮住的驚鴻苑倒是不遠。
自秋始,樂國各地才俊便趕到都令那裏報告登記,經過身份核實後,發了公驗才能參加秋考。這道手續純屬安全考慮。自九諸侯稱王以來,還沒有異邦人來樂國參加兩考,所以這核實也進行得快。這二十個都令歸白槿的禦軍,平時他們的主要職責是分管麗黛城內外二十個城門和宮門的出入。等到正是開考的那一天,樂王以及王後和将軍們在翩鸷臺考核所有參考的人,每項技能只取第一名者待用。由于參加的人多,秋考常常會持續很久,最久的一次從仲秋一直考到了冬日初雪時。
今年秋考有些特別,有一位異邦人參加。都令們先是上報了白槿,白槿又去請教武岩。武岩一看那人名字,就要劃掉,但又可惜她的才華,便把登記冊上遞了雲鸮羽。雲鸮羽一看,笑着說讓伯兮決定。伯兮見送來了登記冊,心中疑惑,這事不該她插手,打開名字才知道緣由。這個異邦人是危蟬。一霎間,往事湧上心頭,那時候自己身邊有那麽多人,琴心、柏舟、桧楫、子仁他們、萬俟檀,日子是那麽寧靜美好;現在自己不是央國人,也不是樂國人,什麽也不是。伯兮想到危蟬那麥色的皮膚,鷹樣的眼睛,點了頭。等正式開考,伯兮才知道危蟬參加的是刀劍比試;這女人多才,還好自己放她考試。
在開考前,武岩特意去告訴危蟬是王後特批了她這名額。她聽了還不以為然,怎麽叫特批,這考試不是沒有限制嘛。等到她見到坐在翩鸷臺上的伯兮,才明白過來怎麽叫特批。伯兮與危蟬四目相對,竟也恨不起來,笑着沖她颔首。危蟬看着這笑容,跟當日于華秀比賽“輸”了後一樣釋然。危蟬也笑了,她很少笑,笑的時候她很溫暖,就像秋天熟了的麥田。
一個月後,危蟬身心輕松地得了魁元;雲鸮羽當即封了鋒軍總教頭。除禁軍和禦軍外,樂國還設鋒、中、殿三軍;鋒軍乃全軍騎兵,靈活機動,專當沖鋒之職,正是危蟬的好歸處。危蟬和伯兮不打不相識,此番重逢,很是相好。三軍均駐紮于麗黛城外,伯兮借着與危蟬相聚經常出城,也順利地躲遠了雲鸮羽。雲鸮羽也不管她,每天內政外交,什麽事都親力親為,以免自己閑下來胡思亂想。
過了年,轉眼便是仲夏節了。去年仲夏節的時候伯兮的手剛受傷,根本沒有過節的心思,今年宗玄和起兵的消息傳遍九國,伯兮和雲鸮羽還是沒有心思過節。仲夏節後二十天是雲鸮羽生辰,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來恭賀。大臣們從頭至尾都沒有見到王後的身影,都焦慮,但看着雲鸮羽陰沉的臉,都沒敢問。有個将軍,是先白大将軍的舊部,親眼目睹雲鸮羽跟臨死的白将軍承諾過要照顧當時還未及笄的白槿,今天大概是喝多了,谏言雲鸮羽應納白槿為妃。這件事以前也有人提過,雲鸮羽都是一笑了之,他今天敏感異常,一聽這話,重重放下酒杯,牙縫裏斥罵:“妖言惑衆!”然後便甩袖而去。
伯兮很快也知道了雲鸮羽罵将軍的事——當然是琴心禀告的。伯兮好似沒放在心上,照舊時常去找危蟬切磋。這天危蟬正展示她的月牙雙刀,軍士報白将軍來訪。危蟬熱情,喜以武會友,雖跟白槿沒說過幾句話,一見她立即熟絡地邀戰。伯兮也很感興趣,危蟬使雙刀,白槿使劍,不知刀劍相較是什麽結局。白槿也不扭捏,應了切磋。兩個人鬥了半個時辰不分勝負,伯兮叫了停,說天色不早該回宮了。
伯兮和白槿結伴回宮;白槿一言不發,渾身不自在,正手足無措時,聽伯兮道:“你有何話與我說?”白槿聽了暗嘆伯兮聰慧,自己的确是來拜見她的,但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我不介意大王納你。”伯兮堅定地說。
“不行!”白槿一口回絕。
“他不好?”伯兮問。
良久,白槿回道:“我不想辜負自己。”
伯兮微笑,原來這位叱咤沙場的女将軍是要嫁全心全意愛自己的如意郎君,雲鸮羽是如意郎君但卻對她無心無意。
“殿下可有意中人?”白槿終于問出這句話。
伯兮一聽,笑自己。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她不知道何為“意中”。
白槿見伯兮緩緩搖頭、輕輕嘆氣,說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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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兮一聽這兩個字,立即道:“白将軍,南營到了。別過。”說完便策馬離開。
雲鸮羽在過了生日沒多久去北面赈災了,他本來不必親自去的,但還是去了。伯兮也輕松不少,每日城外游覽,栖霞山和飛霞河每一寸都不錯過。等雲鸮羽再回麗黛已是深秋,回了和鳳殿看見的第一份東西便是宗玄和登基後的第一份告天下的诏書。雲鸮羽看着“九月十八”這個日子還有“青華君”這三個字,明白了一切。澤國與他國不同,大王與王後于同一殿中起居,便是青華殿。
這一年多來,雲鸮羽極少去驚鴻苑,至少不像今天這樣堂而皇之地去。進得門來,醉漾報說伯兮正午歇。雲鸮羽擺手讓她不要通報,掀簾子進了正堂。剛進來,琴心便從西房出來。兩人對視,琴心點頭,退回西房。雲鸮羽屏氣踏進東房,伯兮正合衣歪在踏上,旁邊散着剛看的書,是澤公宗易之著的《青華夢》。宗氏子孫一向文采斐然。雲鸮羽在榻邊高足凳上坐下,垂頭看着伯兮散落蔓延的發、沉靜安然的臉。伯兮一向警覺,不多久便覺得有什麽攫着自己,手下意識抓緊身側匕首,驀地睜開眼,卻見雲鸮羽的臉在正上方看着自己。伯兮側到一旁,起身跪坐好,攏了攏頭發。
雲鸮羽見伯兮如此正襟危坐,回過神來,遞上宗玄和的告天下書。伯兮接過來看,一時語塞。“父親”成了伯國公,自己成了“青華君”,這是什麽糊塗賬?這“宗玄和”又是什麽人?伯兮仔細看诏書上印章,竟然有兩枚,其中一個是“宗氏玄和”,另一個卻是“桧楫”,字上松樹郁郁蔥蔥如華蓋。伯兮想到自己的那枚綠臘章,這“桧楫”章是湯滅明刻的那一塊?
雲鸮羽見伯兮眉頭微蹙,強笑着說:“當初送他綠臘章,也可算是登基賀禮了。”
伯兮現在才明白為什麽桧楫不能跟她樂國,原來是有複國大任在身。伯兮看看雲鸮羽,他臉色慘白,汗珠流過透明的太陽穴。她不知道雲鸮羽拿來這東西給她看是什麽意思,只是讓她知道這消息,還是有其他的?
雲鸮羽起身至桌邊,倒了杯茶喝,是他特別關照煮給伯兮的茶,這茶還沒有名字呢。他放下茶杯,說道:“我可以派人護送你回澤國。從臨平到通海,十五六日便可。從通海到雍寧只需三四日。”
伯兮心中刺痛,這痛輕微得她自己都沒有察覺。送她歸澤施什麽意思?去澤國,以什麽身份,是伯國公的女兒還是澤王的青華君。還不如去央國,至少她跟萬俟檀有二十年的情誼在。反正樂國是待不下去了,來了一年多,沒有大婚,天下人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伯兮。一滴淚落在伯兮放在膝頭的手背上,淚燙得好像要燒掉一塊皮。
看着伯兮落淚,雲鸮羽驚詫萬分,她怎麽會哭了呢,是喜極而泣?可這并不像歡喜的樣子。“我……”他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伯兮聽到雲鸮羽顫抖的聲音,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氣急敗壞地哽咽着說:“原來這就是原因……你終于弄清楚了我心裏的那個人是誰!”
雲鸮羽手足無措,正這時,琴心掀開簾子,說道:“大王先請回吧。”雲鸮羽僵在那裏,動也動不了。琴心把他推了出去。
琴心上榻,拉過伯兮。伯兮伏在琴心肩上,抽噎不止。
伯兮哭到半夜,發了燒,燒得胡言亂語。白槿和危蟬都來探望,問怎麽病了,琴心說了個大概。兩人一聽伯兮要離開樂國,都大呼荒唐,真是愛之深傷之切!此時雲鸮羽坐在和鳳殿裏,旁邊喻賢也唠叨半天了。雲鸮羽也知道自己是沖動了,怎麽能如此行事!
伯兮三日後下了病榻,腦子也清醒些了,坐在後院亭子裏看滿池殘荷。是她讓人留着這些慘敗的。深秋柔和的光照得水波閃耀,襯托着焦褐色的殘葉敗蓬,尤顯刺眼。一陣涼風吹來,伯兮和殘荷一樣打顫。伯兮雙臂反抱,見有鬥篷披到肩上,如此溫柔,定是琴心。
“多謝。”伯兮把自己縮進鬥篷,幽幽說道。
沒人答話,也沒有離去的腳步聲。伯兮才想起來剛才也沒有來的腳步聲,她一回頭,見雲鸮羽一身大氅,長身而立。他甚少穿這樣閑适。伯兮不經意看向他滿臉的歉意和憐意,頓時面紅耳赤,身子裹在鬥篷裏直冒汗,可她還是拽了拽領子,遮住大半臉上紅霞。
兩人就這樣一坐一立,一言不發,毫無尴尬,坦然相處。
眼看着冬天要到了,伯兮想趁着還不冷的時候再去爬山,便于這日早起去了枕霞山。枕霞山于宮城東面,山上有王宮別苑,是王宮戍衛的一部分,百姓們是不去的,所以一路上沒有人,只有禦軍士兵巡邏。這不是伯兮第一次來枕霞山,她對每條路都很熟了。從朝食初就出發,現已是日禺五鼓,帶的水囊也空了,前面不遠處便是駭鹄軒,伯兮和琴心準備去歇歇,順便做些午飯。
軒門虛掩,伯兮進去,有宮俾來接過伯兮和琴心的東西,便退去煮茶。這別苑裏總共就四個宮俾,領頭的叫碧苔,很機靈。少時,碧苔奉上茶來。伯兮喝了,味道跟自己在驚鴻苑喝的一樣,便問這到底是什麽茶。
碧苔眼睛轉了轉,笑道:“我們也不知道這叫什麽。不過今日有工人正在這兒炒這茶,郡主何不去看看,親自問那工人?”
伯兮來了興趣,她知道樂國的綠葉茶都是炒出來的,卻從來沒見過,現在去開開眼界自然是好。
“就在庖廚邊上那間茶寮裏。”碧苔笑嘻嘻地說。
琴心知道碧苔一向鬼主意多,今天看她這樣,必是有文章,加上她在後面又偷偷拽了琴心的衣袖還使眼色,琴心更加确定了。去茶寮的路上,琴心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事,聽到一聲馬嘶恍然大悟,轉頭沖碧苔點頭微笑。
穿過一整條游廊,一直到軒內最後一進便是宮俾房庖廚等所在。伯兮在窗外見茶寮裏一人背對着她低着頭手上動作,那人未着外衫,中衣已被汗透。伯兮推門而入,那人專注于炒茶,沒有聽到伯兮輕盈的腳步。伯兮走近了,站到側面才看出那人是誰。原來是雲鸮羽。雲鸮羽見有身影擋了些許光,轉頭看,見伯兮站在那裏,一身艾綠深衣。
兩人就這麽看着,忽有焦糊的味道。伯兮垂目看向鍋裏焦黑的茶葉,又擡眼看雲鸮羽。雲鸮羽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挪開炒鍋。
伯兮開口道:“對不住,害你毀了一鍋茶。”她說完回身要走,卻早已不見了琴心和碧苔的影子,她擡腳要走。
“你要不要來炒一鍋?”雲鸮羽在身後說。
伯兮站着不動,不知是走還是留。
雲鸮羽打趣道:“你得還我一鍋茶。”
伯兮道:“我不會。”
雲鸮羽笑着走到伯兮面前,不由分說卷起她的衣袖,用自己脫在一邊的袖帶綁住她的袖子,然後便扶到火塘邊。雲鸮羽掃出焦了的茶葉,把空鍋架在火上,然後從一旁竹架上取來一籮新鮮茶葉倒進鍋裏。
“像這樣旋轉着五指輕輕地翻炒。”雲鸮羽一邊說一邊示範。
雲鸮羽挪開手,看着伯兮示意她去炒,伯兮下不了手,雲鸮羽便攜了她的手送到鍋裏。伯兮無法,只得學着他的樣子去翻炒。
“要快,但別碰壞了葉子。”雲鸮羽囑咐到。
伯兮穿着三層衣服,很快便覺着汗留下來,她身子後退,怕汗滴進鍋裏。這時一塊濕巾靠過來擦了她的汗。伯兮更熱了,手上一陣忙亂。
“不是這樣撥來撥去!”雲鸮羽在一旁‘責備’。
伯兮趕緊想着應該怎麽樣,正想着,一只手也伸到鍋裏來,五指靈活地翻炒,不時觸到她的手指,伯兮立即抽出雙手,迅速往後退,一下子撞上雲鸮羽。雲鸮羽一個趔趄,差點打翻了一鍋茶。
“你怎麽這麽大力氣?”雲鸮羽又開始絮叨,臉上滿是笑意“可別再毀了這一鍋!”
伯兮趕緊退到一邊,默默地看着雲鸮羽在那裏滿頭大汗地勞作。
大概一鼓的功夫後,茶香四溢,伯兮聞着這新鮮的香氣,不禁笑了。雲鸮羽把茶倒在漆俎上,輕輕把茶葉撥散開。伯兮第一次見雲鸮羽這樣專注地做事,眉頭時而微蹙,薄唇緊閉。她正癡看着,聽見雲鸮羽招呼她過去,她雙腳聽話地走到案旁。
“像這樣把茶壓平,別碾破了葉子。”雲鸮羽囑咐道。
伯兮照樣子壓着茶葉。
“兩手疊着。”雲鸮羽一邊說一邊拿起伯兮左手疊在她右手上。
伯兮這次沒有像剛才那樣躲閃,好像這是順理成章的。她專注地碾壓着茶葉,任憑雲鸮羽在一旁為她擦汗、把她散下的發絲刮到耳後。
“好了麽?”伯兮很久沒有這樣輕柔的說話了。
雲鸮羽好似醉了一般,只是看着伯兮笑,也聽不見她在說什麽。
伯兮聽不到答話,以為沒好,便繼續壓。
“白槿說得對!”雲鸮羽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伯兮蹙眉看向雲鸮羽。
雲鸮羽眯着眼睛笑,輕輕挪開伯兮覆在俎上的手,說道:“好啦,好啦!你不累麽?”
伯兮縮手站在一旁,雲鸮羽一步跟上來,拉過她的手,捧在手裏,問道:“燙着了麽?”
伯兮搖頭,避開雲鸮羽的目光。
“來吧,我們去煮茶。”雲鸮羽拉着伯兮回到案邊。
雲鸮羽把新炒的茶裝在罐裏,只留一小撮在臼中備用。
“你怎麽會這些?”伯兮問。
“我母親是南川武寧的茶女,這些都是她教的。”雲鸮羽答道。
“茶女?”
“南川島盛産青茗,也是他們那裏獨創這炒茶方法。我該帶你去武寧看看,母親的舊宅和茶園還在的。”
伯兮不說話,心卻早已飛到武寧的茶園。
“你來為這茶起名吧。”雲鸮羽一邊投茶一邊道。
伯兮看着釜裏翻滾舒展的青葉,脫口而出:“和焱。”
2014-7-20 2014-8-10
作者有話要說:
☆、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