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史可書
萬俟檀于帳中案後端坐,剛剛送走他這一軍的幾個首領,喝幾口水略作休息。這才幾天的時間他就讓全軍刮目相看,先是與兩個弟弟同上戰場且沒拖一點兒後腿,後是妙計解了覃軍對萬俟梓的圍困。所有人都發自內心地慶幸本國又多了一個能征善戰的王子,包括曾今和萬俟檀針鋒相對的萬俟梓;萬俟炎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萬俟炎暗暗看着他二兒子淩厲的眼神,那眼神像極了當年容寂失蹤後的樣子,後來這兒子變得酒不離手、目中無光了。萬俟炎擔憂了很多年,他這四個兒子,太子資質平平,體質又差,不足畏懼,三子和四子只是力大蠻橫,全無智謀,也好擺布,只這次子聰明謀略過人,只是武藝不如兩個弟弟,但是沒想到幾年沒注意他,竟然成了文公武略之人!按常理,大王們是沒有這樣的心思的,何況是央國之王,但萬俟炎卻有這樣的思慮,也全因他是央國之王。央國自天下分九來一直是最強者(當年也是央公萬俟山領頭起事),堪稱天下中央之國,而這萬俟炎又自以為他可以活着很久,便見不得他的兒子們壯大,也着實畏懼他們。如今萬俟檀幾場仗下來,盡得軍心,在覃軍中亦有聲名(現在覃軍怕的不是萬俟梓那兩把斧子,而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萬俟檀),萬俟炎心中頓生叢刺,每日寝食難安,只想着如何拔刺,楊飛也在一旁出主意,也都是一些不光明不磊落的主意。
萬俟檀自然知道他父親的心思,但卻毫不懼怕,因他全盤都已安頓妥當,他是不打沒勝算的仗的。他口中嚼着兩片生姜,閉目養神。戚鯉進帳,見萬俟檀正休息,便立在一旁候着。萬俟檀聽出是戚鯉的腳步聲,緩緩睜眼,問何事。
戚鯉附耳小聲道:“莊稷傳來消息問何時動手。”
“覃國那邊還能撐多久?”
“長興城池還算堅固,恐怕還能堅持一段時間。莊棘報澤軍從南邊攻過來了,只是還沒到長興。”
“澤軍既然過來,我們時間倒不多了。前幾天覃軍敗了幾場,他們現今守着城不出戰。接下來幾天要多多挑釁,等他們大部隊再出來了,就讓他們兩個動手。”
戚鯉得了令,欲出帳外,沒走幾步被萬俟檀叫回來。
“伯栎,別忘了伯栎。”萬俟檀道。
“是。”戚鯉點頭,退出帳外。
覃軍敗了幾場,這幾天都在城裏躲着,央軍也乘機歇了幾天,然後就開始在各個城門外叫罵,搭雲梯,覃軍沒法子出來抵擋兩陣,但仍舊不開城門迎戰。又過了幾天,終有兩萬覃軍出城迎戰,來勢洶洶,可見這幾天休息得很好。央軍不敢怠慢,亦派兩萬人,由三位王子以及伯栎任先鋒官。這是一場九國分立以來最混亂的戰争,雙方打到一半都不顧規矩殺紅了眼,到最後有的士兵見人就殺也不管是敵是我。萬俟炎端坐帳中,聽着不遠處厮殺一片,最響的是萬俟梓吼叫的聲音;他邊聽着邊不罷休地想着他這幾個兒子,忽地聲音小了些,細聽了會兒,原來是沒了萬俟梓的嘶吼;他大概是喊累了,萬俟炎想。天漸漸黑了,這一場仗從朝食打到夕食,連觀戰和聽戰的人都有倦意了。就在萬俟檀就要下令圍剿覃軍之際,長興城樓上突然吹了嘹亮的號角,覃軍立即撤回了城中,央軍也随即回營。萬俟炎得知停戰了,也有人請示要進帳禀告戰況。萬俟炎見了奇怪,四個先鋒誰都沒來。
“先鋒呢!”萬俟炎厲聲問。
“陛下……先鋒……”令官慘白的臉沾着鮮紅的血跡,支支吾吾。
“還不快說!”楊飛也在一旁催促。
“三王子四王子……陣亡——,二王子和伯公子重傷!”令官道。
萬俟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聽見“亡”啊、“傷”啊什麽的,哐的一下從椅子上摔到地上,腦門撞上桌角。楊飛飛奔過來,跪在一旁,也不敢說話。
萬俟炎慢慢地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是自己的兩個兒子死了,另一個受了重傷,還有牽制伯家的那顆棋子也受了重傷;他問道:“是誰?是誰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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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俟炎這麽問,好像是什麽人使了不正當的手段害了幾位王子——雖然這是事實,但他這麽問卻是因為他認為央軍是不該在戰場上敗的;他這樣問,讓底下的人以為他會去為子報仇——這倒真不是他會做的事情。
“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不是那些将軍先鋒隊長們,是兩個士兵……”令官答道。
這倒好了,更有理由不去報仇了。
“是我們敗了?”萬俟炎問。
“沒有。是覃軍突然退兵。按死傷人數來算,是覃軍敗。”
萬俟炎心裏舒坦了些,接着問:“二王子和伯公子怎麽傷了?”
“均為流箭所傷,二王子傷在腿上,伯公子傷了腰腹。”
“軍醫在治?”
“是。”
“有幾分把握?”
“二王子有四五分,伯公子……一兩分。”
萬俟炎呆默着,另外兩個人跪着、氣都不敢喘。
“下去,都下去。”萬俟炎無力道。
兩個人立即退出帳外,趕到兩位重傷員那裏等消息。
四個先鋒都沒了,得趕緊撤軍回央,萬俟炎想着立即召來了幾個軍官,讓他們趕緊組織整理行裝。有一個軍官提出将士們殺了一天該稍稍歇歇,何況二王子重傷還在治療中,被萬俟炎喝住。大家無法,只得領命回去照辦。
到半夜,全軍整頓完畢,兩位尊貴的重傷員也被挪上了車,這幾萬人剛開動,就見不遠處一片紅光伴着一陣嘶喊飄移了過來。央軍上下都以為是覃軍突襲,其實不然——覃軍也根本沒有突襲的實力了——是澤軍趁火打劫。今天白天覃軍突然撤退,也是因為澤軍從南邊攻打過來,駐守長興的士兵根本抵擋不住,才撤回與央軍厮殺的士兵去補南邊的空子。萬俟炎一萬個想不明白,怎麽情報官沒有查出來澤軍也殺過來了。雖熱衷于打獵但從沒上過戰場的萬俟炎當然打不過身經百戰的從斯,損失了三四千人才逃脫了澤軍的追趕,返回了央國;他的車駕也在逃脫時不慎翻了個底朝天,壓得他骨頭斷了幾根,上次打獵時裂的那根骨頭這次是斷得粉碎,萬萬不能再愈合了。
央軍狼狽返央,也沒工夫感嘆自己敗得莫名其妙也敗得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斷了好幾根骨頭的大王身上,基本上所有的禦醫都被調到萬俟炎殿中,日夜診治看護;另外三四個禦醫被分到二王子殿中療傷。伯栎被送回伯府,結果卻見偌大一府邸空空如也,仆從們早不知去向,只剩下幾個平時貼身的還在為萬俟蓮絮守着靈。美豔柔弱的王後根本沒見過這種陣勢,先是被伯府的變故弄得手足無措,現在又見自己的丈夫重傷,兒子只回來一個,還是重傷的,立地暈倒,昏睡了幾天;醒來後,只是跪在丈夫床前哭,哭得一下子老了十歲,心中百轉千回就是不願意開口跟太子說讓他準備着登基。約莫半個月後,大王和萬俟檀的傷勢都略微好轉,也都意識清晰了;王後一見自己丈夫醒來,瞬間放棄了那麽一點點才堅持了不到一個月的堅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伯歸怎麽就失蹤了,伯家的財富怎麽也飛了,長公主怎麽就走了。剛剛緩過來的萬俟炎一聽,又驚又氣,氣血倒流,昏厥過去;禦醫均宣布需要準備後事了。
萬俟檀雖恢複得慢,但至少是在好轉。伯栎可沒那麽幸運了,這個不知道從哪裏抱來的孩子,沒了萬俟炎撐腰,又沒了富可敵國的父親,傷那麽重,連個禦醫也沒來,只是躺着等死。就在萬俟蓮絮下葬的那天,伯栎一命嗚呼;倒也便宜,也不停靈,裝進一副小棺椁,在王陵外随便找了個偏僻地方下葬了。
萬俟松一邊準備喪事,一邊準備登基。現在大臣們有什麽事,都直接報告給他了,也沒什麽,只是有一件:從斯血洗長興,火焚滕氏王族五人,連坐覃國貴胄以及平民近三百人,覃國已入澤國版圖。萬俟松聽了這事心裏也不暢快,只是這時候他沒辦法操心他國的事,還是好好送父親上路最要緊。他自己大部分時候也拿不定主意,想起以前在書齋的時候他和幾個弟弟還有伯兮過家家扮王公大臣,三弟四弟勇猛武斷,伯兮堅韌又誠懇,萬俟檀機警又見識深,如今只剩下萬俟檀在身邊。等萬俟檀略好了,萬俟松便時常去看他,跟他探讨大臣們送上來的爛攤子。約莫又有兩個月,萬俟檀可以下床行走,日常生活也能自理,只是不能疾步如飛;萬俟松便直接讓萬俟檀當了無冕的輔政大臣,議事的時候必叫上他。萬俟檀繼續保持冷靜,議事的時候安然地看着萬俟松和大臣們七嘴八舌,等到晚間再向萬俟松告知自己的見解。久而久之,萬俟檀便成了最謙卑的最忠誠的左右手。
2013-10-14
作者有話要說:
☆、史亦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