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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無名無實

樂國船只狹長,雖不如他國寬大寶船穩當,但在水流平緩的馳瀾江上行駛并無大礙,轉入揚河後也很平穩,怎奈入海後沒多久,波濤起伏洶湧,雲鸮羽又突然下令加速行船,伯兮成日頭暈惡心、食不知味,琴心體質不如伯兮,每日嘔吐。喻賢來看過幾次,送了姜汁話梅,并關照兩人艙中歇息,開窗透氣,切勿甲板上觀海。伯兮漸漸适應,琴心仍舊有氣無力,大部分時間都歇在床上。如此海上疾馳十日有餘,海浪漸緩,陸地可見。喻賢領人進來,說樂國到了,請伯兮琴心準備下船。不時,抛錨靠岸,伯兮扶着琴心出艙,不見雲鸮羽,只見喻賢領着個人走上前來。那人跟雲鸮羽差不多年紀,差不多個子,卻壯實幾分,膚色黝黑,眼睛明亮。

“郡主,這是禁軍統領武岩。”喻賢道。

武岩單膝跪地道:“武岩見過夫人。”

三個人一聽這稱呼,都奇怪。伯兮看着伏在地上的武岩,不知所措。

“武岩,還不見過郡主。”喻賢再次強調伯兮稱謂。

武岩低着頭,說道:“主子說是迎接夫人,沒說是迎接郡主。”

喻賢一聽,心中暗笑,雲鸮羽這小子表面上跟伯兮冷戰,心裏卻早把她放在最親厚的位置。

琴心見武岩一直跪着,朝伯兮使個眼色。

伯兮趕忙道:“快快請起。”

武岩聽言起身,泰然自若地看向伯兮,說道:“請夫人、姑娘下船上車,從臨平到麗黛還有兩個時辰的路程。”

岸上早已準備妥當,只等着伯兮琴心登車後便啓程。雲鸮羽端坐于一匹青骢之上,在隊伍的最前頭。全隊只有一輛驷馬轺車,寬大無比,四周垂着水綠輕紗。武岩把伯兮琴心帶到車前,請她們上車。

“樂王真是好享受。”伯兮臉上笑着,冷冷地說。

武岩直率,也不輕易生氣,說道:“夫人,這是主子幾日前傳信特別關照的,說兩位在海上受苦,讓造一個寬敞的車子。工匠們日夜勞作,今早才造好。”

伯兮一聽,臉紅了。琴心心中暗笑,推着伯兮上車。

為了照顧伯兮琴心兩人,這一對人馬走得很慢。伯兮透過輕紗看這異國風景。山巒疊翠,雖不高峻,卻險陡;潭湖溪河,都不成寬廣規模,但潭湖深邃、溪河湍急。山水交錯,瀑布飛流。一路上除了臨平外,還路過了戍河,二者都是千戶重鎮。離開戍河不久,便見一條約十丈寬的清澈河流橫在面前,吊橋落下,通向城門,門楣上匾額高懸,上書“麗黛”。

過了吊橋,衆人停下。雲鸮羽翻身下馬,回身往馬車走,預備接伯兮下來,怎奈她已經神清氣爽地站在那兒,坦然地直視前方,任憑在城門口迎接的樂國王公大臣們審視。雲鸮羽微微一笑,看着伯兮,做了個請的姿勢。伯兮在這時候自然會顧及兩國顏面,眼含笑意,走到雲鸮羽身邊站立。離城門更近,她看得更清了,來迎接的人裏領頭的是位十六七歲的少女,身量纖纖,比伯兮高出半頭,丹鳳眼,吊梢眉,懸膽鼻,薄朱唇,這大概就是長公主雲巧言了;隊伍中還有一位女子,年級略大,束發戴冠,着半臂罩衫,素面無妝,這個是誰,伯兮不知。伯兮正想着,聽見一聲排山倒海的呼喊:“恭迎陛下!恭迎郡主!”伯兮回過神來,原來這新生活還是要開始的,原來這新生活這就開始了。她還在發愣,手上突然傳來溫度,是雲鸮羽攜了她的手,穿過人群,走進麗黛。以前只有萬俟檀牽過她的手,那個時候她也覺得溫暖,覺得踏實,覺得有依靠,現在雲鸮羽握着她的手,雖溫柔但不容掙脫,她不敢轉頭看牽她的人究竟是誰,因為她不确定她所看見的便是她想要的。腦中思緒萬千,耳旁歡呼聲振聾發聩,伯兮眼中無光,任雲鸮羽牽着受麗黛萬民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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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鸮羽和伯兮立于轺車之上,雲鸮羽親自駕車,沿着禦街在臣民擁簇下從西安門進了王宮,四周霎時安靜下來。麗黛王宮與各國都不相同,城中有城,外城駐紮禦軍及禁軍,內城中才是各宮室。進西安門後右轉至內城南門也是正門的元天門,此門內才是王室居所。宮內建築也和他國甚異,他國宮室都求堂皇富麗,這裏的卻平平常常、中規中矩。武岩在旁解釋,歷代樂王輕賦稅,從不盲修宮宇。伯兮想着剛才進城的情景,君臣軍民之間的相互信任真是百餘年一點一滴才能積累來的。

大臣們送到元天門便各自散了,雲氏兄妹回了各自宮殿,武岩帶着伯兮琴心往王宮北角走。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停住,曲徑通幽處、楓藤累垂間一扇荷綠色高不過丈大門,門匾上書“驚鴻苑”。三人進入,穿過曲折游廊,進得一排五間房舍,三正兩耳。

“夫人,姑娘暫在這裏安置,等大婚後再遷入焱凰殿中。侍女醉漾住在西耳房,粗活細活夫人盡管吩咐。如有需要什麽,夫人告訴我便是。”武岩道。

“多謝。”伯兮颔首。

“夕食于和鳯殿中有家宴,到時候我會來接夫人。”

“你堂堂禁軍統領,怎麽好把時間花費在我身上,有醉漾帶路就行了。”

武岩沉默片刻,點頭道:“是。武岩告退。”

武岩走後,伯兮立即寫信給子仁和萬俟檀報告平安并詢問柏舟情況。琴心在一旁整理帶來的東西,也沒有什麽,琴心帶了琴和一些琴譜,伯兮帶了幾本書和紫芙蓉的疊扇等等。醉漾在耳房中煮水泡茶,少時茶端了上來。

伯兮喝着,覺得不同于枕霞綠雲,湯色明亮,香氣鮮濃,滋味甘甜,但又不确定,便問道:“這是什麽茶?”

醉漾答道:“這茶沒有名字。大王交代以此茶奉郡主。”

伯兮聽提起雲鸮羽,心中不快,讓醉漾去送信,自己在屋子裏亂轉。房裏有一小門,通向後院,院中一池塘,池中荷葉田田,池邊幾株芭蕉,另有四角亭一座。

琴心指着荷花池笑道:“大王真是貼心,知道少主喜歡什麽。”

伯兮不屑一顧,回道:“我院子裏種的是丹若,不是荷花。”

“說到荷花,我倒想起來那四枚綠蠟章,那顏色果真跟那芭蕉心一樣。”

“你真是掃興。”

“大王早已是無處不在,你還沒适應?大婚之日可近了。”

“‘大王’?你轉換得快,我還沒嫁,你就稱他為大王,我從沒聽你稱我舅父為大王。”

琴心笑道:“可沒有別人稱我為‘琴心君’。”

“不知柏舟怎麽樣了……”

“子姓兄弟們在找,二殿下也在找,柏舟命大,應該沒事的,我們日日祈禱便是了……”

近夕食,在醉漾的帶領下,伯兮和琴心前往和鳯殿中赴宴。伯兮的住處離北角樓很近,角樓是樂王宮中最高建築,登至樓上,枕霞山浮霞湖盡收眼底,風姿萬千。和鳯殿離元天門很近,因此離伯兮的驚鴻苑也遠;幾乎是路過宮中所有宮室才到。琴心心想,還好伯兮大婚之後要遷入焱凰殿,那跟和鳯殿一前一後緊挨着。

雲氏兄妹已在殿門外迎接。雲鸮羽着蒼青衣裳,箭袖高靴;雲巧言一身艾綠襦裙,胸前一抹胭脂色的抹胸與她的雙頰相得益彰。

“郡主來了!”雲巧言滿面含笑地走上前,向伯兮行禮。

伯兮還禮。

“郡主還習慣嗎?醉漾用着可順手?您缺什麽嗎?”雲巧言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伯兮一一作答。

當即三人坐下,家宴開始。雲巧言真是人如其名,一張嘴滔滔不絕,只要不在吃東西都在說話,慢慢地,本來臉色沉悶的伯兮和雲鸮羽也都面帶笑意。雲巧言,是雲鸮羽同父異母的妹妹,比他小了十歲,是他唯一的血親,因此甚是寵愛。雲巧言擅鼓瑟,乃三樂之一;現下她見了三樂之琴,自然是要合奏一番。琴瑟和諧,铿锵铮铮如鳳凰和鳴。衆宮人紛紛圍上前來,聽得如癡如醉。這種時候,人們總是要提及桑閑洩,老是想着要是這時他的籁聲要是能從天上飛來該有多好!不可能,穎國千萬裏之外,桑閑洩的籁聲怎麽能傳到這兒來。

***

次日,伯兮睡得正濃,被琴心搖醒,睜眼看琴心手中捏着一封信。

“戚淵來信!定是柏舟的消息!”琴心滿臉期待急迫地說。

伯兮趕忙起身,迅速撕開信,信中只有兩行字,這兩行字讓伯兮琴心懸着多時的心放下了:“郡主在上,柏舟已找到,二殿下定護其周全,萬望放心。臣戚淵叩拜。”

伯兮興奮得一下子睡意全無,趕緊下床穿衣。

“這下可好了!”琴心道。

“還好沒出什麽事。”

醉漾備下了早飯,此時叩門進來。

“陛下,早飯備下了,請用。适才長公主殿下身邊的紅腭來報說殿下日禺初會來拜見郡主。”醉漾道。

日禺時分,雲巧言來到驚鴻苑,口若懸河天南地北地說了半天,又邀伯兮對弈。伯兮棋藝根本不精,連輸三局;雲巧言高興得露出小女兒姿态,向未來長嫂讨戰利品,伯兮請留吃午飯,并拿出玉泉丹來。雲巧言一喝玉泉丹,連贊是跟秋露白一般好的酒,還說自己還好贏了。午飯後,她又向琴心讨教琴藝,如此一直到日央末才走。伯兮長舒一口氣,心想她這樣熱的慢的性子,跟這樣自來熟的人真不知道說什麽,只是一味地點頭微笑着應和。等雲巧言一走,伯兮立即換了窄袖褙子,拉着琴心往外走。

兩人出了元天門往南走,遠遠見武岩領着一隊人過來。

武岩快步上前,行禮道:“夫人哪裏去?”

“我想往南邊走走,北邊都走得差不多了。”伯兮回道。

“南邊是禁軍和禦軍的營房和教練場。”

伯兮一聽是這樣的軍事重地,說道:“我往別處逛逛。”

武岩道:“夫人誤會,樂國每一寸土地您都可以踏足。歷代王後時常去軍中犒勞将士,有些王後不管會不會武功都跟着大王一起上戰場。”

伯兮心想,這倒新鮮,沒在《七國志》上看到過,也是,《七國志》記載的都是些天文地理、人情風俗,沒有政治軍事這些國家機密。

“武岩陪同夫人去。”武岩道。

“不,你有公務在身,我自己過去就行。”伯兮道。

“本該是我陪夫人去南營的,只是沒想到您來得這樣快。營中布局複雜,您就不要推辭了。巡邏的話,他們沒問題的。”

伯兮不再拒絕,由武岩陪着,先到了教練場。偌大的一片空地,前首一座點将臺,臺上站着一名女将軍,一身戎裝,飒爽英姿,正教一隊女兵敲鼓。

“這些鼓點不同,有不同的意義,是軍中暗號,現在這個是‘兩翼撤退’的意思……”武岩一絲不茍地為伯兮解釋着軍中機密。

伯兮聽着,心裏很不是滋味,武岩這樣跟她說樂國軍中機密,肯定是雲鸮羽首肯的,她和他還沒有大婚,他就這樣信任她嗎?離點将臺越來越近,伯兮看清了那指揮的将軍,正是她進城那日在迎接的人群中見到的束發戴冠、素面無妝的那位。

武岩見伯兮細細觀察點将臺上的人,便說道:“臺上那位将軍是禦軍統領白槿将軍,是前朝大将軍孤女。她率領兩萬人馬負責都城安全,這兩萬人裏有十隊計五百人的女兵,是白将軍專門訓練的。白将軍先前跟着父親在軍中時發現有很多事情男兵實在是做得不好,再加上她負責的是都城百姓安危,男女老少什麽樣的人都有,有些事男兵真做不來,所以後來她便特別招募了十隊女兵,這可是她的創舉。”

伯兮聽了,敬意油然而生。

“我手下禁軍也有十隊人,負責王宮戍衛。”武岩繼續說道。

“那麽大将軍是哪位?我見過嗎?”伯兮問。

“您見過,是主子。”

至今為止,只有武岩一人稱雲鸮羽為“主子”,她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這主子是誰,又問:“‘主子’?”

“大王。”

伯兮深深地震撼了,大陸八國中所有的君主沒有一個兼做将軍的,而且就算上了戰場也只在營帳裏坐着,絕不上前線,這個雲鸮羽怎麽這樣不一般。

“主子十六歲便上戰場了。樂國國內一派平和,土匪山寇早已鏟除幹淨,但近幾朝來,多有海上盜匪來犯,主子還是太子的時候帶領衆将士于沿海各地對抗盜匪近十年,幾乎沒有在宮中安樂度日。”

伯兮回想,難怪雲鸮羽喜穿箭袖短深衣,很少穿長裳,原來是軍中待久了;又想到她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麽海上盜匪侵擾熙定海西岸各大小城市,難不成是被雲鸮羽在熙定海之外的大海就打跑了?

琴心在一旁看了許久聽了許久,終見雲鸮羽被提及,說道:“大王既要處理民事,又要處理軍務,還要負責訓練将士嗎?那大王他豈不是每天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姑娘說得對。平時主子只睡兩三個時辰,三個時辰是極限,有時候通宵達旦。”

“為了讓臣民們多安睡一個時辰,自己便要少睡一個時辰,這才是王者作風。”

“夫人要去見見白将軍嗎?”武岩問。

“她正在練兵,不去打擾了。”伯兮道。

說着,三個人繞過點将臺,後面有幾隊士兵在練射箭。

“我們少主是神箭手,在韶國時,可救過大王的錢袋。”琴心笑道。

“這個我是知道的。”武岩道,“我可以向夫人讨教嗎?”

“我已經快兩個月不碰弓箭了,恐怕……”伯兮踟蹰。

“那就從現在開始撿起來啊!”琴心在一旁催促。

伯兮點頭。

武岩立即叫停練習的士兵們,讓人準備好兩架靶子。有些士兵剛才看見武将軍過來,還帶着兩個人,也不知道是誰,原來是比武來的。伯兮的冰火蠶弓在驚鴻苑中,取來不便宜,于是就在一旁弓架上找了一個比較合手的。有人給武岩遞上他專用的烏木弓。伯兮是準王後,自然是先射;她取了一支箭,搭在弓上,深吸一口氣,靜靜看着二百步外的靶子,許久不動,好像這關系到她的下半生一樣。琴心也在一旁捏把汗,樂國歷代大王王後于軍中威望甚高,所以少主要是想成為臣民敬仰愛戴的王後必須走出這一步,可是這樂國的一射之地怎麽比央國的還要長許多,這哪像一百五十步,都快二百步了吧。琴心正想着,忽聽嗖地一聲,伯兮的箭飛了出去。咚地一聲悶響,箭落在靶上,雖不是最正中的位置,但也沒有偏離幾毫。伯兮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這時候她右手無力地下垂者,臂上一陣酸麻。武岩走上前,抽箭搭弓,彈指間箭便飛出去,落在靶上,正中最中心。兩個士兵分別去取兩人的箭,拔箭的時候都費了不少功夫,原來是箭镞沒入靶中很多。

一個士兵舉着武岩的箭說道:“正中紅心,箭镞入靶兩寸。”

衆将士一聽都高呼“将軍威武,将軍神勇”;這箭全長二尺九寸,箭镞兩寸五分,武岩這一箭讓箭镞入靶兩寸可不是威武神勇。

另一個士兵舉着伯兮的箭高聲唱喝:“正中紅心,箭镞入靶兩寸。”

衆人聽了,鴉雀無聲,沒有人高呼“威武神勇”,只是都看向伯兮,見她着窄袖短禙衣,禙衣外不系絲縧卻圍着寬兩寸的革帶,垂下血色玉珏,腳蹬短靴,濃密的頭發利索地束着,除了一支玉笄外別無他飾。大家都在猜這位是誰,怎麽比白将軍還厲害,難道是新招進禦軍的女兵?

“武将軍,這是禦軍的新姐妹嗎?”一個士兵問。

武岩道:“這是央國郡主殿下,我們未來的王後。”

伯兮來了樂國後,見過大臣們,訪過一些百姓,但還沒有到過軍中看望普通士兵,只有武岩手下的禁軍在王宮巡邏時見過伯兮幾次,但這些将士們紀律嚴明,平時絕不亂嚼舌根,再加上伯兮外貌上也沒什麽特別,所以士兵們都識不得她。士兵們看着自己的準王後裝束平淡、箭術高超都又驚又喜,後來就集體跪下山呼“王後!王後!王後!……”,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少時,後面練着鼓點的女兵們也過來一探究竟。

伯兮一邊說了十幾個“快起來”,這些人才站起來,圍攏着伯兮。

有人看見白槿過來,叫了一聲:“白将軍來了!”

士兵們紛紛行禮,可見白槿軍中威望亦高。

伯兮面帶微笑走向白槿,主動招呼:“白将軍。”

白槿行軍禮,說道:“白槿見過殿下。”

伯兮扶她起來,見她不施粉黛,眼中不怒而威的神情。

“白将軍,殿下箭術一流,跟武将軍不相上下。”一個士兵說。

白槿一聽,心中暗暗贊嘆,跟武岩箭術相當,那真是少有,以前只聽說典國三位公主武藝高超,從沒聽人提起過央國郡主有什麽本事,只聽聞她是十九歲了都嫁不出去的老女人,看來真是真人不露相。

“你們繼續練着,我帶殿下去看看士兵們的營房。”武岩道。

說着,伯兮繼續訪南營。七拐八拐到了将士們的營地,伯兮此時才明白為什麽武岩執意要跟來,這裏跟迷宮一樣,要是沒人帶領,根本不知道東南西北。營地裏所有的房屋都一模一樣,雖然每間門上都有編號,但數字完全是打亂的;也許有個什麽規律,但一時之間根本排不出一二三四來。

“兩位将軍也住這裏嗎?”琴心問。

“是。”武岩回答,“這裏所有屋子的設置都是一樣的,每間住二十人,白将軍和我與其他人同住。”

“将軍真是好作風!”琴心贊道。

“這門上的數字是怎麽回事?”伯兮問。

武岩自然知道伯兮要問這個,仍不搪塞,答道:“這裏有一千一百間屋子,門上的數字從一到一千一百間有的有有的沒有,有的出現一次以上,有的只出現一次,全都是為了迷惑他人。先王把營房建成這樣初衷是為了訓練将士們的敏捷思維,這兩萬五百人是樂國軍隊中最精銳的,不僅武力上可以一敵十,也都些謀略。”

伯兮聽武岩說了初衷,心想肯定還有其他用處,猜出幾分,不再多問。伯兮藏不住好奇,進了一間屋子觀看,兩遛木板床,每邊睡十個人,只有墊被蓋被枕頭兩尺長的箱子這幾樣東西,還有就是燈具書籍等。士兵營房裏有書也是奇事,武岩解釋說禦軍和禁軍的士兵都是識字的。伯兮聽了,暗暗贊嘆,樂國政通人和、兵力強盛,百餘年間卻不觊觎他國一分一毫,真是君子作風;再想澤國內亂、覃國巨變、穎國邊界頻頻遭受騷擾、央國也意欲收韶為附屬國、典爰铎三國內鬥頻頻,大陸八國暗潮洶湧,真但願樂國不會被牽扯進去。伯兮收回思緒,見已過了夕食,早該吃晚飯了,武岩也陪她們看了許久,便要回驚鴻苑。武岩把她們送到元天門,自回南營。

醉漾見伯兮琴心回來,忙把晚飯熱了端上來,并遞上一封信,說是下午到的。伯兮看信封上“伯兮親啓”四個字,便知是母親來信,坐在案邊拆開信。兩張紙上密密麻麻,字跡缭亂,多處水漬暈染,亦嫣紅血漬。伯兮看到“汝父離去”,心中疑惑,強烈的不詳預感襲來,接着便是父母親如何相遇成親,她如何得來;又有“物是人非”四個字讓她覺得那個相遇本也許是個錯誤……這是個錯誤,她母親這一生、都錯付了,少女的情窦初開、不計名利的依賴、最親密的耳鬓厮磨,這一切的情與愛都錯付了。母親曾經美冠九國、父親“翩翩從容、于世獨絕”,怎麽會有她這樣姿容平平的女兒,伯兮時常這樣想——原來是這樣,她本非這兩位人物親生。“二十年華,不知夫君真容,驚魂不定中再遭離棄,心如刀絞,迷津無渡,萬念俱灰”,伯兮滿目驚恐,眼淚奪眶而出,落在紙上,與蓮絮的淚漬重疊。

琴心在一旁看着伯兮臉上千變萬化:疑惑、恐懼、悲哀、絕望、無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好問,靠過去看信上的內容,讀到“歸于燈下袒露真容,是乃澤國司戶大夫伯子觞。子觞身負護主複國之任,抛家棄吾而去”,心中大震,她只是侍女,跟伯子觞蓮絮兩人沒有過多接觸,她自己父母早亡,但與伯兮十幾年的相處讓她很容易就站到伯兮的立場上思考問題,她能體會伯兮此時是多麽地震驚又惶恐。琴心忍住眼淚,默默立于伯兮身旁,以此告訴伯兮她永遠會站在一旁支持。伯兮緊捏信紙,指節發白,靜靜坐着,眼中無光;良久她擡起右手提筆在“母字”旁強忍着顫抖寫下“二十年孤獨”五個字。毛筆跌落到紙上,墨汁掩住了“不知夫君真容”幾個字,好像這樣一切就不是真的,她的父親就會是伯歸,而不是伯子觞。琴心見伯兮靜坐良久,一味苦想,心中擔憂至極,現見她提筆寫字,心放寬了些;按往常,只要伯兮能做些事情,便應該是心裏想通些了。這次卻大不相同,只見伯兮突然握拳猛敲自己的腦門,吓得琴心趕忙去捂她的頭,拳頭重重落在琴心手背上,生疼。

“少主你怎麽了?不要胡思亂想!有什麽話說出來吧!”琴心看着伯兮的臉,眼淚再也忍不住,她帶着哭腔說道。

“我……我頭疼得很……像要炸開了……”伯兮斷斷續續地抽噎着,“檀哥哥說頭疼時拍兩下就好了,他還說,他還說……”伯兮好像想到了什麽,甩開琴心的手,沖到飯桌旁,拿起中午喝的還有大半壺的玉泉丹,揭開壺蓋,仰頭就灌。

琴心奔過去搶酒壺,她哪有伯兮的力氣大,根本就搶不過來。

大半壺酒很快就喝光,伯兮臉色漲紅,滿眼血絲,她苦笑着大叫:“為什麽還是疼!你不是說喝酒就好了!”

酒壺落碎了一地,伯兮一個踉跄跌坐于地,右手撐在碎片中,頓時鮮血直流。伯兮帶着會心的笑看着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喃喃道:“原來比疼更疼就不疼了。”伯兮笑着,伏在地上,呆呆看着空中虛無。

琴心吓得不知所措,見伯兮倒在地上,趕緊把她拽起來,嘴裏喊着“醉漾”。醉漾剛才就聽見正屋裏不尋常的聲音,但又不能進去,只在門口站在,這下聽見叫她,趕緊進屋,見滿屋子狼藉,跑向伯兮。琴心和醉漾把伯兮扶到床上,醉漾奔出去找醫官。琴心讓伯兮右臂垂直以避免更多失血。驚鴻苑偏遠,兩名醫官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才急急趕來。琴心又立即讓醉漾去告知雲鸮羽,然後便在一旁守着醫官們給伯兮療傷。

雲鸮羽正在殿中看書,喻賢在一旁沉着一張慘白的臉,絮叨着:“你打算什麽時候大婚?宮裏早就傳遍了,只是大家嘴嚴,還沒傳出去,要是大臣們知道了,又要在你耳旁絮叨‘都快三十了還沒有子嗣’……”

雲鸮羽心想,你說別人絮叨,自己難道不絮叨,他打斷喻賢,一陣見血地說:“你在為她的名聲擔憂?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麽你們人人都愛戴她,但你完全不用替她擔憂,她今天剛在軍中立威,她的王後根基穩得很。”

喻賢嘆道:“這是你的授意,武岩才對她大吐軍中機密,還提出比箭。你既處處為她着想,為什麽不與她大婚?她既然豪不抗拒地跟你來了樂國,自然會履行她的職責,不僅是臣民的王後,也是大王的……”

雲鸮羽把書重重扣在桌上,沉聲道:“我要她心甘情願地做我的妻子!”

喻賢剛想說話,武岩和醉漾一起進來。

雲鸮羽見這兩個人一起進來,甚是奇怪,忙問何事。

“郡主受傷了!”醉漾道。

雲鸮羽先是楞了一下,随即起身,沖向殿外往北面跑。喻賢武岩醉漾三人緊緊跟着。

武岩在雲鸮羽身側跑着,低聲禀告:“主子,夫人的母親長公主殿下殁了,荷花池中溺死的。伯歸和手下一幹人也不知所終。央國現在只有太子監國,喪事潦草。”

雲鸮羽聽了,心裏輾轉萬千,怎麽會是溺死,伯歸不知所終是什麽意思,他朝武岩吩咐:“別提溺死的事,伯歸失蹤也別說!”

雲鸮羽和武岩年輕男子,比喻賢和醉漾更早跑到驚鴻苑。兩位醫官正往外走,見雲鸮羽來了,立即行禮。雲鸮羽忙問傷勢,得知是碎瓷片紮進手掌,傷了筋骨,得将養三四個月。雲鸮羽大跨步進屋,卻又怕腳步聲重吵了伯兮,提着氣來到床邊。伯兮右手包紮着,手臂上幾條刮傷也處理好,她怔怔看着頭頂帳幔、眼中浸滿血絲,口中喃喃自語。琴心把蓮絮的信遞給雲鸮羽,退出房外,和上門。

雲鸮羽迅速看完信,一想到伯兮要經受這樣的事,心都糾起來,剛剛又得知蓮絮溺死,看來是自殺的,這要怎麽讓伯兮知道,這能讓她知道嗎?還有她的出生,養生堂抱來的棄嬰,不知她對此是否在乎。雲鸮羽心中絞痛,恨不得時光倒流,自己時刻守着她,讓這一切都不發生。雲鸮羽跪在床邊,一手輕撫伯兮受傷的右手,另一手撫上她的臉頰。伯兮的嘴一張一合,說着什麽;雲鸮羽附身湊近,只聽她說:“母親,對不起……我應該好好孝敬你的……”雲鸮羽聽得心痛不已,貼着伯兮的耳側輕柔地喚她的名字。伯兮聽不見看不見任何東西,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裏,不停喃喃:“母親,母親,我馬上回去陪你,母親……”雲鸮羽聽到這兒,想到萬俟蓮絮已死,又恨又疼,微微擡頭嘴唇輕輕壓住伯兮顫抖冰冷的嘴唇。渾身冰冷的伯兮突然感受到唇上傳來的溫暖的熱度,眼中慢慢聚起光芒。雲鸮羽遇上伯兮目光,隐藏一切悲傷情緒,微笑着扶起伯兮,小心翼翼地把她摟在懷中,輕輕摩挲着她脊背,想讓她的身體恢複溫度。伯兮靜靜蜷在雲鸮羽懷中,無力掙脫,在這她最失落無助的時刻,只有雲鸮羽陪着她,這大概就是丈夫的責任與義務,她用着所有力氣說道:“我要去看母親,請不要再像上次一樣反對。”雲鸮羽竭力隐藏心中所有的疼愛和憐惜,輕輕說道:“不用了,你母親去了。”伯兮此時敏感消極至極,什麽都往最壞處想,聽見“去了”兩個字立即想到母親已死,淚水盈眶,喉嚨一聲無聲的叫喊,失去了意識。雲鸮羽此時忍耐已久的悲哀爆發出來,他垂首貼着伯兮的面頰,流下淚水與伯兮的混成一行。

摟着伯兮許久,覺得她身上有了溫度,輕輕地讓她躺好,掖好被子,憐愛地拂開她臉上被淚水沾濕的發絲,又細細地看了一會兒,起身出門。琴心、喻賢、武岩、醉漾還有兩個醫官都在門外守着。

“少主怎麽樣了?”琴心眼睛微紅,臉上脂粉亂成一團。

“睡了。”雲鸮羽說道。

“睡了?早些時候喂了鎮痛安神湯都沒有睡,怎麽就?”

“她腦子裏那麽強烈的悲哀又自責的意識,不管什麽藥都沒用。我告訴她母親的死訊,她受不住這等折磨,昏睡過去了。”

“什麽!”琴心驚呼。

“琴心姑娘,”喻賢道,“大王這樣也是迫不得已。郡主要是再這麽耗着,對身體更不利。長公主的死訊遲早是要知道的;如果郡主能撐過這一大劫,日後就沒有什麽熬不過的了。”

琴心又流出兩行淚,點頭默默不語。

夜空裏獨懸一彎殘月,時有游雲遮蔽,灑不了皎潔光芒。

2013-7-25 2013-9-5

作者有話要說:

☆、史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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