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十年孤獨
爾重東郊伯家作坊中,坊人們仍是和往常一樣清點各地運來的貨物,然後分類再粗加工。十個子姓兄弟被分作幾組執行了不同的任務。子秀子汀二人一直都在路上跑,不停地運貨進作坊送貨出作坊,不常在作坊逗留,連伯兮都沒見過他們幾次;這個春天他們倆結束了最後一次運送,在約好的地方等着大家到來。子德、子宿、子貫、子志四人查探了萬俟炎安排的暗哨的動向,準備随時動手解決。子義子仁子道子益護送着宗玄和夏錦盛喬裝出城,前往與子秀子汀會和。
春夏相交的季節,浮雲遮月的夜晚,伯家作坊中,坊人們已歇下了。燈下,湯滅明正在刻最後一枚綠蠟章。伯子觞在不遠處靜靜觀看。忽聽哐當一聲,是刻刀落地的聲音,伯子觞循聲望去,湯滅明左手緊緊攥着章、右手在微微顫抖。片刻後湯滅明運功抑制住顫抖、恢複了常态,細細觀賞自己刻的四枚章。
“以後再也不刻了。”湯滅明笑道。
伯子觞遙想當年,心中一顫,說道:“這是你第二次說這話。”
“你不來看看?”
伯子觞走到桌前,拿起第一枚,就向燈光,是伯兮的,“伯兮”二字被巧妙地幻化成荷葉、花莖,一朵芙蓉似畫如字,與“伯兮”二字融為一體,被環繞在象征流水的圓圈中;此印整體看像一幅芙蓉翠波纨扇圖,細看中,“伯兮”二字靜待花下、婉轉優雅。琴心的印章上無字,卻有一幅梅下瑤琴圖藏着琴心的名字,瑤琴指代琴心之“琴”字,梅花有芯暗喻琴心之“心”字。柏舟的章上“舟”字被刻得斷斷續續猶如竹節,另竹葉陪襯隐約可見;如此輕淺的筆畫,淡如山煙,可見刻的人功夫深。“桧楫”二字複雜多變,很難分配結構,湯滅明巧妙安排,把一棵松樹刻成帝王華蓋模樣罩在兩個字上。
“你辛苦了。”伯子觞道。
“伯兮和琴心的要送到樂國去,殿下的我們帶着,不知柏舟的該怎麽辦。”湯滅明道。
“交給孔伯庭,哪日有緣再交予柏舟。”
“好,我馬上去辦。”
“我這就回去了。到時候西郊見。”
“好,萬事小心。”
兩人暫別,分頭行事。伯子觞策馬回府,發了消息讓子德等四人立即動身制住央王暗哨以及各院守衛,然後就來至蓮絮院中。此時蓮絮剛剛洗漱完畢準備就寝,見丈夫進來,一身玄衣,面如冷夜。映月上前要為伯子觞更衣,伯子觞往旁邊挪動一步以示拒絕,然後對蓮絮說:“勞煩夫人。”
這四個字伯子觞只在二十年前說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跟他巫山相會的女子是央王之妹。
蓮絮一聽這四個字,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她和伯子觞卿卿我我、心心相印的日子。
映月見狀,退出房間,合上房門。
Advertisement
“夫君。”蓮絮如二十年前一般莺莺回應,上前兩步要為伯子觞寬衣。
伯子觞退讓一步,說道:“夫人請坐。”
蓮絮照伯子觞所指在榻上安坐,伯子觞随後也坐下。
時間緊迫,不容耽擱,兒女之情不足挂齒,何況這情二十年間也消耗殆盡。伯子觞緩緩開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蓮絮一聽這話,悲上心頭,眼中一片恍惚,她定定神道:“你後悔娶我?”
“娶你?是我入贅萬俟氏。”
蓮絮心頭震蕩,問道:“你怪我?”
“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你看中我只是偶然,我被你芳顏俘獲卻是必然。因此,耽擱國家抱負二十年。”
“國家抱負”?蓮絮一聽這四個字,萬般疑惑,只看着伯子觞,不知要問什麽。
伯子觞伸手從旁邊女紅匣中取出一根銀針,針尖伸向耳後。蓮絮見狀驚呼。伯子觞不為所動,針尖一挑,一張面皮脫落,後面露出一張蓮絮從未看過的臉。蓮絮驚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跌坐于塌上,雙手撐着榻面,垂首不敢看,眼淚顆顆于榻上碎裂。
“這東西只能用一次,又極難做得絲毫不差,所以這二十年來我只摘過兩次,第一次是為了與太子殿下相認,還有這次是為了讓你知道你的丈夫是何許人……今後,再也不用戴這東西了。”伯子觞說着把面皮扔進燈臺;霎時間火光蹿起,刺鼻的氣味刺痛了蓮絮雙眼,痛得她頭欲開裂。
“萬俟炎也該高興,他的妹妹嫁得并不是什麽三等平民,而是一國最高位官:澤國司戶大夫伯子觞。”
“伯子觞”這三個字在蓮絮心中盤旋,澤國司戶大夫伯子觞,她是知道的,少時她學習各國政治,九國王室成員和最重要大臣們的名號她都是知道的。“伯子觞”,人如其名,祖輩本是制造酒器的高手,後來專為歷代澤王督造祭祀禮器。到伯子觞這一代,由于其深通民事,先澤王冊其為司戶大夫,專管農田、水利、戶籍、稅收等。想到這裏,蓮絮突然明白為什麽當初伯子觞要名伯兮為“彜”,伯家歷代嫡出子女均已酒器命名;怎奈自己偏要叫她“伯兮”,以示自己對丈夫的愛意。蓮絮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是澤國伯子觞,而且是背負着國家抱負的心機重重之人!
“伯兮知道麽?”蓮絮抽噎着問。
伯子觞一聽女兒名字,心中悔恨交加,他說:“不知道。”
蓮絮苦笑,說道:“也好,她已出嫁,是雲家的人了,以前的過往都不算了。”
“這個再說。”伯子觞淡淡說道。
蓮絮擡眼看丈夫,心想他得有多大的本事,又做過多少她不知曉的事,她抱着一線希望,問道:“你對我真的麽?”
十幾年前,伯子觞還問自己年少時的迷戀是不是愛,也給不出答案;近幾年,他好像已經不在乎男女之愛夫妻之情了,也就根本不想找出個答案。
“當日見你,”伯子觞道,“容貌姝麗,行動姽婳,心想,不管是神女下凡或是美冠九國的央國長公主也不過如此吧。當時更願意你是天上神女而不是央國長公主,之于我,神女更能幫助我……”
“我是你的阻礙。”蓮絮接上伯子觞的話。
“伯兮是。”
蓮絮心中萬念俱灰,我之于你什麽都不是,連“阻礙”都不是,她淚眼朦胧,斷斷續續道:“因為伯兮你才娶我?”
伯子觞垂首點頭。
“看來我當初是做對了,要不你怎能娶我。”蓮絮苦笑着自嘲。
“我這就走了,不再見了。”伯子觞起身,立在榻前,朝蓮絮彎腰行禮,與二十年前相遇後告別時一樣,只是當時,他說“我這就走了,來日再見”——來日,他們再見。
蓮絮看着眼前這個只剩陌生沒有一絲熟識的丈夫,伏倒在榻,哽咽道:“走好。再見。”二十年,她也是這樣回答的;次日,她就又見到他了。這次,再也不見了。
伯子觞心中波瀾不起分毫,直起身子,退出門外,不多看一眼任何東西,悄無聲息地奔到西郊與湯滅明等會和。
***
不知多了多久,蓮絮渾渾噩噩中醒來。房中一片漆黑,連一絲月光都沒有。蓮絮撐起身子,慢慢想起自己在昏睡過去前經歷了什麽,淚珠止不住滑落臉頰。她摸索着點了燈,燈臺中殘留着人皮面具灼燒後的焦黑痕跡。
蓮絮舉燈到案邊,拿出一卷紙來裁;她從來沒有做過這事,紙刀劃過食指,幾滴血滴在紙上。紙裁畢便要磨墨,蓮絮回憶着映月平時的做法,笨拙地磨着。
“女兮,”蓮絮指沾墨漬,提筆寫道,“一別多日,吾甚牽挂。府中蓮葉田田,繁盛一如往年。然,汝父離去,伯栎随軍,夜色蒼涼,冷冷清清。
遙想廿年前,吾喬裝至西市樂游坊,巧遇歸,翩翩從容、于世獨絕。吾與之一見鐘情,相談甚歡。問之可有并結連理之心,怎奈其踟蹰推搪。吾乃一國長公主,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怎容心愛之人離棄而去。不日,吾引歸共赴巫山;謊稱有孕,實則從未有孕。是年春,桃花夭,吾與歸大婚;廿年後,同時同花,吾兮歸寧。物是人非。
三月暮,亂紅飛逝,留春不住。歸日夕至吾房中,喚吾“夫人”,宛如廿年前。歸于燈下袒露真容,是乃澤國司戶大夫伯子觞。子觞身負護主複國之重任,抛家棄吾而去。
二十年華,不知夫君真容,驚魂不定中再遭離棄,心如刀絞,迷津無渡,萬念俱灰。
兮于樂,善自珍重,切莫牽念。”
蓮絮字字泣淚,印染了紙張,她略作停筆,署上“母字”二字,折信封信,置于案上。
蓮絮梳洗裝扮,身着走出宮門嫁與伯子觞時穿的雪白衣裳,秉燈出房,行至蓮花池旁,望着池中荷葉田田之暗影,今年看不到蓮花盛開了。蓮絮置燈于亭中,緩步入池,宛如盛開的蓮花。蓮絮嘴角一抹悲傷的微笑,仰于水中,恰如白蓮,依漣附漪。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願言思伯,使我心痗。(詩經*伯兮)
2013-7-18 2013-9-4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讀音:樂(音同“悅”)國,樂(音同“悅”)王;桑閑洩,洩音同“逸”,出處後面會提。
☆、無名無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