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自送伯兮出嫁,爾重各路人物都立即忙碌起來。萬俟檀暗地裏差人馬不停蹄地尋找柏舟,一連十幾日沒有任何消息,他茶飯不思,只顧喝酒,狠不能親自去找。萬俟炎向太子以及各重臣提出發兵之事,并且定了讨伐目的地覃國;之後他便在百官朝拜之時宣布了此事,并向全國自由人征收養軍費。宗玄和伯子觞一衆人抓住萬俟炎伐覃的機會,立即啓動返回澤國的計劃。
又過了半月有餘,暮春時分,天氣溫熱,萬俟炎和宗玄和這兩撥人都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唯有萬俟檀尋找柏舟仍是無果。爾重已經快被翻過來了,就差掘地三尺,柏舟一個五等侍從能被藏到哪裏?萬俟檀不甘心,讓戚鯉分派八路人馬從爾重出發往八個方向去找。戚淵戚鯉二人雖覺得萬俟檀這舉動不妥,但是他們臣服于後者的絕對權威,不管什麽命令都是不帶任何疑問地去執行。
萬俟檀這些日子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容寂,那是六年前,他十七歲,未及弱冠;容寂長他十年。容寂是鑄劍大師諸令泉唯一的徒弟,不知怎麽被萬俟炎俘到宮中,軟禁起來,逼他鑄劍。容寂身陷囹圄,卻身心坦然,答應鑄劍,然後每天逍遙自在、飲酒作樂;他說,活着享樂最重要。萬俟檀剛開始時懷疑這容寂是否真是諸令泉的徒弟;諸令泉鐵骨铮铮,不畏強權,不圖富貴,雲游天下,遇有緣者鑄劍相贈,至今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少作品,都送給了誰——他怎麽會有這樣的徒弟?容寂也是居無定所,但卻被铎典爰三國君主分別抓到鑄劍,這次又被萬俟炎逮到。央國四位王子都慕名時不時拜訪容寂,伯兮也進宮見過幾次;他們都想讓他給鑄把劍,但都不好開口——他這是在給萬俟炎鑄劍,其他人怎麽敢用跟央王同級別的東西。
萬俟檀實在記不得或者說是他選擇性地忘記自己當初是怎麽糊裏糊塗地跟着容寂一起白日鑄劍,夜晚飲酒,後來一起和宮女們嬉戲玩耍。這些萬俟炎都知道,也不覺得不妥,九國凡是有點家當的人家的男子從十五歲起父母便安排女子侍寝;松梓棣三位王子均是如此,只有檀沒有,大概是跟伯兮有了什麽約定,雖沒什麽大礙,但終究不合禮節,他見終于有人幫他完成了父母親教導男孩子的任務,心裏十分感謝。但後來,事情就發展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宮人們報萬俟檀和容寂有了肌膚之親。本來這不是奇怪的事,但卻犯了萬俟炎的大忌。先央王萬俟荊酷愛男風,除了娶王後(也就是萬俟炎之母)一人外,沒有夫人,沒有更衣,沒有侍婢,卻先後陸續有“侍酒”約五十人。這些備受寵愛的侍酒,有的甚至對王後不恭敬,萬俟荊也不懲罰。萬俟炎從小到大看着母親備受欺辱,心裏恨透了那些人,一登大寶就讓那些侍酒給萬俟荊陪葬并且立法全國禁止男風。從小聰慧無比備受萬俟炎喜愛的萬俟檀不知怎麽就落了容寂的陷阱,犯了大忌,從此待遇一落千丈。
三年後,萬俟檀弱冠之禮,身為父親的萬俟炎沒有參加,反而是太子松代勞為萬俟檀加冠;因為那日是容寂寶劍鑄成之日,萬俟炎看劍去了。萬俟檀那個時候突然非常憎恨容寂,先前不管萬俟炎怎麽不待見他忽視他,他都不在意;但是這次,因為容寂,他一生一遇的成年禮成了一個笑話。寶劍鑄成,萬俟炎以自己的名字為劍命名;容寂的死期也到了。各國君主強請大師鑄劍,自然希望自己的劍是天下最好的,所以在寶劍鑄成後都會殺了鑄劍師,鐘壑、葉宣、婁域當初在得劍後都想殺容寂,但容寂總是能逃出生天。現在萬俟炎當然也要殺容寂,但是最終跟前人一樣沒有得逞。沒有人知道容寂是怎麽逃的,逃到哪裏去了;過些日子,坊間又會有他的傳聞,那是他錢快花光了,等着人抓他去鑄劍,他好掙點錢花。
萬俟檀弱冠之時,萬俟炎得寶劍,容寂失蹤。當天全爾重戒備森嚴,四處風聲鶴唳;萬俟炎身着绀緅之衣、束發戴冠,坐在自己殿中,靜靜發呆。人定時分,宮人來報,找了六七個時辰都沒找到,怕是逃了。萬俟檀自嘲一笑,自己是在等什麽嗎,在這裏呆坐了幾個時辰;他寬衣上床,剛進被子,身子碰到冰冷的東西,他霍地起身,借着月光掀開被子——是兩把寶劍,劍柄上分別刻有“莫念”和“莫名”,是容寂鑄的。寝殿中昏暗寧靜,兩把寶劍閃着奪目寒光,輕彈之铿锵之聲振聾發聩。萬俟檀腦中霎時如萬馬奔騰,這是容寂給他的?他見過父王的炎劍,跟他的這兩把根本不能相比!萬俟檀輕笑,容寂那樣的人怎麽能造出這樣絕好的劍:莫念、莫名。
萬俟檀一直認為,在認識容寂之前,父母的疼愛、與伯兮的兩小無猜讓他做的是好人;是容寂揭開了他心底的陰暗,激發了他的恨意,讓他做了壞人。想想容寂逃走這三年來他做過的事情,還有他将來要做的事情,他根本沒有資格去嘲笑容寂,他應該感恩戴德:正是因為容寂,他才會有如此魄力和手段做這樣的大事。他有時候真想有一個人能把他重新變回好人,伯兮不行,他舍不得讓妹妹分享他的痛苦掙紮也不願讓她看見如此不堪的自己,他要找到一個人,正在這時他遇見了柏舟——柏舟,柏舟不見了!萬俟檀心煩意亂,又恨又怒!當初容寂把他傷得千瘡百孔,卻消失不見;這個柏舟,沒有深交就讓他牽腸挂肚,卻也消失不見!你們都棄我而去!
萬俟檀撫着劍柄上的字,“莫念”、“莫名”,是什麽意思?叫我不要想你?笑話!你有什麽難言之隐嗎?萬俟檀冷笑一聲,揮劍劈開一扇漆屏,心中念道:等我登基為王,抓你來鑄劍!
戚淵在門外聽見哐當一聲,稍作停頓後敲門請見。戚淵進了殿中,見地上躺着斷成兩片的屏風,萬俟檀坐在桌旁,面無神情。
“找到了嗎?”萬俟檀問。
“沒有。”戚淵答,“戚鯉剛剛來報,說有幾個手下已經到他的家鄉博慈,還是沒找到,其他隊人馬傳來的消息也是沒有。”
萬俟檀眉頭緊鎖,繼續問道:“伯兮呢?”
戚淵面露難色:“他們從馳瀾江轉進了揚河,馬上就到通海了……”
“什麽?”萬俟檀不免急躁,“雲鸮羽走了澤國揚河?澤國兵荒馬亂,他只帶了兩三百人,開着他那十艘瘦小破船,萬一遇上什麽危險!仔細盯着,萬一出事,救下伯兮就好。”
“是。殿下,要一直跟到樂國嗎?”
“讓那十幾個人在麗黛穩住跟腳,随時通報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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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伯府有動靜嗎?”
“跟往常一樣。”
“桧楫怎麽樣?”
“他自重回作坊後,除了天天看書、算賬,沒什麽特別的。伯歸最近弄到幾盆霁月梅,把桧楫的父親也召到作坊去養它們。”
“伯歸真是有手段,什麽稀奇東西都能弄到。”
“商人總是有方法弄到珍奇的貨品。”
萬俟檀喝了口茶,低頭看着斷成兩片的屏風,陷入沉思。戚淵靜靜侍立,等了會兒後見萬俟檀沒有說話的跡象,便要退出殿中,他剛走到殿門旁,忽聽萬俟檀一聲冷笑:“我真是糊塗了,怎麽忘了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可能的地方。”
戚淵一聽這話,駐足沉思,片刻他想到了萬俟檀所想;他回身靜待萬俟檀吩咐。
萬俟檀釋然一笑,說道:“讓人再到伯府細細地找,揭房瓦也要找到——尤其是伯栎的院子。那八隊人馬繼續找,不用召回。”萬俟檀記起他大婚後沒多久去伯府看伯兮,談笑間偶然得知伯栎有狎男之習;伯栎肯定見過柏舟,也很有可能淫心大動,像他那樣的纨绔子弟,肯定是未達目的不擇手段。
戚淵領了命令,召了幾個飛檐走壁的高手,吩咐妥當,當夜便要行動。
此時,萬俟檀的心情舒暢了很多,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睡了個踏實覺。
***
快入夏的一天,萬俟炎朝堂之上宣告不日起兵,太子松留守爾重暫領國事,禦軍以及三萬兵馬鎮守都城;檀梓棣三位王子随軍;爾重各官宦之家夫人以及長子按律進宮侍奉王後,這是第一代央王及其開國功臣們定下的鐵板規矩,在大王出征之時,大臣之妻子都要進宮小住,一讓君主放心作戰,二可表臣子衷心(也許其他各國,尤其是澤國該借鑒此等律法)。伯子觞非官無爵,因此蓮絮和伯栎不用進宮,但是萬俟炎還是派了幾隊暗哨日夜在府四周盯着,這個伯子觞自然是知道的。
在這時局緊張的時刻,宗玄和倒提出了個讓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就是把伯栎趕出伯府。自然不能真趕走,萬俟炎的幾十雙眼睛看着呢。伯子觞正苦想無門,宗玄和提議想個主意讓伯栎随軍打仗。這一提示,伯子觞就有辦法了,第二天一封“伯栎書陳情表”就遞到了萬俟炎面前。萬俟炎一看這陳情表,感激涕零,當下召伯栎,準他随軍,還封了他副先鋒。伯栎從糊裏糊塗到驚恐萬分再到有苦難言,簡直是如臨霹靂;他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來是湯滅明仿着他的筆跡寫的陳情表,他以為是萬俟檀的主意,因為他自認為天下只有伯兮恨他,伯兮又跟萬俟檀最親密,定是伯兮暗中遞了消息。伯栎無方,只得囑咐文中在府裏好生看護門院,自己趁着還沒走多樂呵幾時,同時多多發洩怒氣。
萬俟檀自得知萬俟炎要攻打覃國時,便想了兩套計策,一是後者讓他留守爾重的計策,二是讓他随軍的計策。本來他以為動用第一套計策的可能性較大,因為三年來萬俟炎對他不聞不問,也認為他武功不佳。沒想到萬俟炎竟然讓他随軍,還封了先鋒官,難道是想讓他全軍面前出醜?全民全軍都知道二王子檀成日詩書酒茶,不通戰術,武功普通,怎麽上得了戰場?萬俟檀心想,你讓我留在爾重,那我便可更加順利地給全城大換血,你讓我上戰場,我就借此機會在軍中立威,雖然後者更難,但不管你怎麽安排,我什麽都能做到。萬俟檀當即吩咐在他走之後如何行事,并留下戚淵主持大局;戚鯉自然是跟去戰場。
微生涘聽說萬俟檀也要去戰場,眉頭緊皺、心思更重。自大婚以來,已經三個月,她和萬俟檀還是有名無實的夫妻,當初信誓旦旦說要幫她的姐姐雖然出了很多主意,她也都一一實行,但倒最後總是沒有成功;這仗一打起來就不知道要多久,萬一萬俟檀戰死沙場或者受了重傷……微生涘不敢再想,也自責怎麽往最壞處想。微生涘停止胡思亂想,走向萬俟檀書房。
萬俟檀早已收拾好行裝,正在喝玉泉丹;伯兮走時把僅剩的兩壺給了他一壺,另一壺随身帶着。玉泉丹,是柏舟釀的酒。
書房門開着,微生涘站在門口,怔怔地看着丈夫自斟自飲。
萬俟檀早早聽到有人來,也猜出是誰,他放下酒杯,起身道:“王妃何事?”
微生涘聽着丈夫一如既往禮貌但生硬的口吻,心中悲切,沉默片刻後,開口道:“殿下何時出發?”
“明日朝食末。”
“明日!”微生涘心跳驟停幾拍,淚眼蒙蒙地看着丈夫。
萬俟檀不知道該說什麽,也無話可說,但又不能趕她走,實在是進退兩難。正在這時,戚淵出現在門口。戚淵看着裏面形勢,心想自己來的正是時候,便重敲了兩下門。微生涘驚恐中回過神來,連連擦淚。
“殿下,臣有事報。”戚淵道。
“那我先退下。”微生涘轉身離開。
戚淵房中看了一圈,看着桌上的翠玉酒壺,拿手一指,點點頭。
萬俟檀一開始還不敢相信,是高興得不敢相信,他脫口問道:“在哪裏?!”
戚淵道:“殿下說中了,在伯栎處。”
“現人在哪裏?”萬俟檀不敢把事情往壞處想,立即追問。
“莊家。”
萬俟檀聽言朝外走,正是要趕往莊家。
兩人騎快馬趕到爾重城西莊家,莊老先生正送金創醫出來。
“怎麽回事?”萬俟檀問戚淵。
“受了點傷。”戚淵答道。
莊老先生見來了主子,趕緊迎進來,領着去柏舟的房間。
萬俟檀坐在床邊,看着柏舟面無血色,卻沒有傷痕,擡手掀開被子,滿目猙獰,舊傷複在,又添新傷。
“伯栎怎麽辦的?”萬俟檀問。
“紮了一針,會昏睡幾個時辰。臨走的時候他們把針拔了,什麽都沒留下。”
萬俟檀看着柏舟,心中千頭萬緒,霎那間好像多了很多事要做。
“我明天就走了,你留在城中,除了以前交代的事,柏舟要照顧好,多派人暗中保護;讓他在這裏待着哪兒也別去。”
“是,殿下。”
萬俟檀頓頓又說:“伯兮怎麽樣?”
戚淵臉色暗沉,下跪道:“請殿下贖罪!”
“怎麽?”
“一直到通海,我們都暗暗跟着,沒被發現。從通海入海後不久,我們跟丢了……”
“跟丢?!”
“我們遠遠地跟着他們在海上慢悠悠地走了幾天,然後他們突然開得很快,轉眼就沒了蹤影。我們費盡了力都追不上,何況根本也不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萬俟檀聽着,臉上漸漸露出冷笑:“恐怕他早就發現你們跟着了,在馳瀾江、揚河上故意慢吞吞拖着,讓你們放松警惕、輕視他們,等入了海,他們才顯了神威……我現在才明白他的船怎麽那副怪模樣……雲鸮羽……”
“臣等無能!”戚淵叩頭。
“快起來。雲鸮羽不是等閑之輩。你讓那十幾個人別追了,想辦法到樂國再說。至少,伯兮在澤國沒出什麽事。”
人定末,柏舟悠悠醒來,見萬俟檀正看着他,心裏真是不知道自己是得救了還是又入虎穴。
萬俟檀見柏舟醒來,扶他坐起來,送上湯藥。
柏舟不管不顧,就着萬俟檀手裏藥碗就喝。
萬俟檀微笑:“你倒灑脫,也不問是什麽就喝。苦麽?”
柏舟搖頭,他真是沒力氣說話,不過那藥真是有效果,他喝了覺得疼痛少了些。
“還疼麽?”
柏舟點頭。
萬俟檀心中一緊,怕愛惜之言更惹他傷心,便繼續以輕快地口吻說:“你真是爽快!馬上有戰事,長公主入宮了,伯府有父王的人看守,你不要回去,就在這裏養傷,等事态安穩了再說。安老伯會照顧你的。”
柏舟點頭。
萬俟檀靜靜地看了柏舟一會兒,說道:“明日朝食出征,我得先走了。”
柏舟點頭,微笑着弱弱的聲音說:“萬事安全為上。”
萬俟檀微笑,退出房中。
院中,萬俟檀仰頭看明月,找到柏舟,這下可以安心上戰場了。
2013-7-17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