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那天萬俟檀來了後,桧楫好像喪失了他的那股子從容,每天話說不上兩句,常常一個人待着,手中緊緊撰着脖子上挂的墜子,眼睛深深地看着天上的雲。伯兮琴心柏舟三人都分別去扮演過傾聽人的角色,但就是撬不開桧楫的嘴,只好聽之任之。
這日,桧楫往花園中取看父親;他一路快步走到夏回住處,擡手在門上敲了兩下,稍停片刻後又敲了四下,略停後又敲了一下。敲門聲落,門開了一半,桧楫進門,随手和門。
夏回打量桧楫,這一年他長大了很多,少年時的靈秀俊逸之氣略減,顯露出雍華穩重的成年之風。
“沒有為您舉行成年禮,真是……。”夏回恭敬地看着桧楫道。
“那個不緊要。這些日子,我突然覺得我成人了。”桧楫道。
夏回心中一驚,心中擔心害怕二十一年的事情似乎就要發生,其實自逃亡以來,漸漸地他想和桧楫平安此生也未嘗不是好事。“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夏回問道。
桧楫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雲鸮羽登陸于八國,必将引起巨變。”
夏回除了伺候花草,不懂其他,自然不懂桧楫所指“巨變”為何,但從後者的眼神中覺到事态嚴重。
桧楫繼續說道:“萬俟炎登基以來,毫無建樹,坐享其成。前些日子他狩獵傷了一回,頓感自己已老;他這樣自負的人絕不允許史書記他無為,所以他馬上要行動了。今年始向商賈富農們多征了一成稅,又招兵買馬;他是要在自己有生之年舉兵侵犯他國。自然不是韶國,他想不動一兵一卒拿下韶國;铎國和穎國有巴契保納天險相隔,如出兵消耗甚大;樂國有熙定海相隔,底細又不清,絕對不是好選擇;典爰兩國與铎國姻親相連,不好輕動;那就只剩下覃和澤……”
夏回聽着桧楫說了一大通他不太明白的話,但到最後他聽到“澤”,難道萬俟炎有可能攻打澤國?
桧楫自顧自說着:“我覺得我隐藏得很好了,盡量不惹人注意,可伯歸還是把我調到府裏,又見了王宮的人,還見了雲鸮羽……伯歸、萬俟檀、雲鸮羽,還有……伯兮,都不是簡單人物,他們不僅注意可疑的,還會注意不可疑的。”
夏回還是不說話,桧楫似乎很激動,繼續說着:“前幾日聽着少主他們聊起各國近況,說從斯強征苛稅,肆修宮宇,欺男霸女,澤國四處民不聊生……我本猜想澤國的情況不會好,但親耳聽人說起——竟是這樣的滋味!”
聽到這裏,夏回老淚衆橫:“是我沒本事,只知四處躲藏!”
桧楫看着濁黃的眼淚流過夏回滿是燒傷的臉,掀衣擺跪下。這一跪驚得夏回立即跪倒,匍匐在地。
“您快起來,我怎麽擔得起!”夏回哽咽着道。
桧楫雙手扶着夏回的雙臂,沉聲道:“我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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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剛了,門被霍地踹開,一把長劍飛來,直抵住桧楫的脖子。夏回見狀立即要挺身奪劍,卻被另一把劍抵住胸膛。
“桧楫要回去哪裏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伯歸。
伯歸進了門,示意湯滅明和子義住手。湯滅明和子義分別收了劍,關上了房門。
“兩位先起來吧。”伯歸道。
桧楫和夏回站起身,臉上沒有一絲驚恐。
“對不起二位了,你們對于我來說實在可疑,我一直讓子志和子道兩人分別看着你們。現在可以坦誠相見了嗎?”伯歸問道。
桧楫和夏回看着伯歸的臉,心理想了千萬遍确定自己認識的所有臉中沒有這張,于是只是不說話。
“看來我要先做表率。”伯歸笑道,說完取下發笄在耳後輕輕挑了一下,随後,他沿着耳後在臉上撕扯起來,不久後一張嶄新的臉露在衆人面前。
桧楫和夏回瞪着驚恐的眼,這張臉他們是認識的,雖留下了些須歲月的痕跡,但這絕對是那張臉。夏回撲咚一聲跪下,嘴裏叫着:“大人!”
“大人,我是夏錦盛!”夏回再次老淚衆橫。
伯歸連忙扶起夏錦盛,笑道:“你的臉雖燒得不成樣子了,但我認得出你的眼睛;殿下我雖只見過幾次,但還是有印象的——所以才注意你們。知道為什麽我叫‘伯歸’嘛?呵呵——本來想叫‘伯歸澤’的,但一想那樣太明顯,就叫了‘伯歸’。”
夏錦盛激動得又流下淚,拉住桧楫道:“殿下,這位是司戶大夫伯子觞,您小時候見幾次過的,還記得嗎?”
桧楫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是看着伯歸,滿腦子充斥着伯歸以前的臉和現在的臉。
“這位是……殿下?”伯歸問道。
夏錦盛從激動中清醒過來,連忙說道:“正是,正是!殿下,快把玄玉璋拿出來拿出來!”
桧楫掏出脖子上帶的墜子,連帶着掏出了伯兮給的醒木香。
看到醒木香,湯滅明笑道:“不知這醒木香可有用處?”
桧楫驚詫地看着湯滅明。
湯滅明解疑:“殷啓是我徒弟,替主人管理兵器和船只的生意。”
夏錦盛接過桧楫遞來的麻布和草繩纏繞的還帶着血漬的項鏈,用匕首輕輕劃了一下,便開始一層層拆那麻布,最後一塊拇指般長暗如黑夜的玉璋展現在衆人面前;玉璋正面刻着一朵荷花(這是先澤王宗易之最愛的東西),反面刻着“宗氏玄和”四字。夏錦盛同時說道:“殿下左胸上有一荷花刺青,是先王在殿下出生時親手刺的,老奴當時也在場。”
伯歸根據自己多年的探查,幾乎不懷疑這個殿下是假的,現在看到那曾經見過幾次的玄色玉璋,還有子志和子道報告過的桧楫胸前的荷花刺青,他更是一點兒都不懷疑,也不接過夏回遞過來的玉璋,立即朝桧楫跪下,湯滅明和子義也跟着跪下。
“殿下!” 伯歸道,“只要您還在,一切都有轉機。”
當下,衆人圍坐,說着近二十二年前的澤國宮廷政變。當年王輔從斯起事,勾結司法大夫施善殺了司禮大夫甘懷,準備前去刺殺司戶大夫伯子觞。伯子觞,也就是後來的伯歸幸被剛結交不久的雲游之士湯滅明所救,逃離澤國;伯湯二人成了知己,結伴行商天下。從斯和施善殺進王宮,圍住澤王寝宮,放火焚燒。澤王貼身侍從夏錦盛冒死救出了才三歲的太子宗玄和(當時王後尚善正帶着剛出生不久的二王子玄康省親于弟弟尚衷府中,也因此幸免于難),起先也是逃往覃國,但後來由于從斯來攻被伯歸救到央國,又在伯府中當了花匠,至此已近二十二年;當年幼小懵懂的太子也成長為了可獨當一面的成人。伯歸之所以行商,是為澤國聚斂財物,他這麽多年不返回澤國,一是因為妻女牽絆,二是因為自認為掙的錢財還不夠。
桧楫從頭道尾都不說話,只是看着伯歸陌生的面孔,待大家都說完話,說道:“也就是說,伯大人您這麽多年來一直未以真面目示人?”
“是。”伯歸察覺桧楫話中略有責備之意;是,他有時候也因為此深深責備自己,以一張面具結婚生子,妻女都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那麽少主一直以來就認那張臉為父親?”桧楫追問。
話一落音,衆人沉默。是的,伯兮被騙了二十年。
“我沒有辦法……”伯歸緩緩道。
“大人為澤國付出太多……”桧楫見伯歸陷入沉思,知道他也無奈之至,就用平常口氣說道。
在這種時候,妻女的小情小愛總是不值一提,伯歸瞬間恢複常态,說道:“殿下剛說要回澤國?”
“是時候了。”桧楫道。
“雲鸮羽這一來大陸,引得衆說紛纭,大有異動,連萬俟炎都準備起兵;但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雖派人跟蹤他,但得到的不是什麽珍貴消息,我又未與此人真正碰面,不好說。我看還要等他來了央國之後再做打算。但殿下請放心,這二十多年來我時刻準備這歸國,所以想回去随時都可以。”
桧楫擡頭看着伯歸,琢磨着伯歸的話,心想他要如何以如此顯赫之身姿離開央國,回到澤國?
“殿下萬金之軀救了小女,子觞感激不盡。”伯歸說着跪下行禮。
桧楫扶起伯歸。
“子觞懇請殿下暫時不要将身份透露半分,包括伯兮。我回去好好策劃,等雲鸮羽來了之後,萬俟炎舉兵外伐之時,我們就尋機返回澤國。”伯歸道。
桧楫點頭,不,應該說是“宗玄和”點頭。
2009-10-20 2013-7-9
作者有話要說:
☆、又見秋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