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雲鸮羽和喻賢先行離開大隊伍,快馬加鞭往爾重趕;一進爾重,喻賢便帶着雲鸮羽親筆國書前往拜見萬俟炎,之後兩人便裝在爾重游覽民風,等着大部隊到後再進宮。
爾重東面乃官宦大臣聚居之地,雖庭院深深草木繁盛卻人跡稀少鴉雀可聞,可見守衛之森嚴。雲鸮羽心裏想着伯兮,硬是拉着他在東南角伯府附近轉了轉,然後才穿過禦街往西面去了。這西面才是平頭百姓熱鬧之地,處處人聲鼎沸。兩人走了幾條街巷看了一回百姓房屋後便加入西市的人聲鼎沸了;在西市轉了半日,感慨良多。爾重城呈非常規整的正方之形,每條街道垂直交叉把全城分成一個個小方形,非常便于生活也便于管理。
樂國地形雖不崎岖但也不算開闊,全國都找不出這麽大塊地方建造爾重這般規整的都城;第一任樂王王遠渡樂島後在兩山一湖一河之間找到了塊地方,沿着山水天然之輪廓建了外形極不規整的都城麗黛。除王宮獨占東隅外,官宦民衆散居于都城各處,道路縱橫交錯,毫無規律;城中也沒有像西市這樣大規模的集市,只有南面兩條商家聚集的街道。雲鸮羽當初不得已起兵鏟除二王子鲈鱗叛軍的時候,深感麗黛規劃混亂,但又苦于沒有整改之法,雖《七國志》中有各國都城的描繪,但都過于籠統;這也是他決心訪問大陸的原因之一。
韶國華秀的情形又不同于麗黛,水路衆多,街道房屋只能臨水而建,就這樣一圈水之間就形成了天然的單位。央國地勢平坦開闊,一望無垠,找到一塊寬闊的地方自然很容易;說到底,爾重這劃分而治之策也很高明。爰都丹古于草原之上、典都克縢于沙漠綠洲之中,這兩處也不可借鑒。穎國多丘陵,都城莆沙依山而建,王宮位于最高之階。铎國岳侖背山面海,城中無河無湖,沙地倒不少……雲鸮羽邊走邊想,最後悟到樂國獨一無二,他妄想照搬他國的模式實在是不可取,難怪喻賢有時候說他還多需歷練。
轉眼日落,也該找個地方歇息;雲鸮羽害怕西市跟華秀刻水巷一樣夜不休眠,便在西市外圍找了家住處名樂游坊的安置。兩人付了定金,選了房間,在一樓廳堂用餐。
喻賢見雲鸮羽東張西望,若有所思,笑道:“看你現在的神情,比你剛才在街上時的神情,想的肯定是不一樣的東西。”
雲鸮羽撇撇嘴,回道:“師傅你說話愛賣關子,怎麽教出我這樣直來直去的徒弟?”
“你想在這地方遇見那位大小姐是不太可能的。大隊人馬後天就到,後天你就能見着,以後天天都能見着,不急在這一時。”喻賢見雲鸮羽理都不理他,繼續說道:“你一直這樣左顧右盼,太失禮了,坊人都注意你了!”
兩人正說着,門外進來一人,束發無冠,圓領襕衫。在廳堂招呼來往客人的幾個坊人見這位進來紛紛停下手裏的活向他行禮,領頭的那個三兩步小跑到他面前熱烈歡迎。
雲鸮羽和喻賢對視一眼,暗暗猜想來客是誰。片刻,雲鸮羽笑嘻嘻地輕聲說:“遇不到那位大小姐,但卻能遇到大小姐她爹。”喻賢聽罷點頭。
伯子觞往堂內掃了一眼,座位已滿,坊人指着內堂說着什麽話,但是伯子觞擺手拒絕,徑直走向雲鸮羽和喻賢,在他們桌前站住。雲鸮羽心裏奇怪,這大小姐他爹怎麽主動找上自己了。
“兩位可否舍個位置容我喝喝茶歇歇腳?”伯子觞道。
“先生請。”雲鸮羽回禮。
少時,坊人送來百合茶。伯子觞喝了一口茶,問道:“兩位可喜歡這茶?”
“我們平日喝綠葉茶,這花草茶倒也新鮮。”雲鸮羽輕而易舉地把話題轉到綠葉茶上。
“綠葉茶?大陸八國中只産巴契山中的富盈春和穎國保納山中的翠鳳海,且都很珍貴,只貢君王。兩位貴人……”伯子觞順水推舟。
Advertisement
“先生擡愛了,我們是樂國人。在樂國,多飲綠葉茶,花草茶不太流行。”雲鸮羽爽快地說出來處。
“哦。聽聞樂國炒青極好,只是不好運輸,不能在大陸八國流通。”伯子觞自然把話題轉到就算在樂國也少有的王室專享的炒青上。
“但願樂國與大陸八國今後多交流。”雲鸮羽不想此時此地暴露身份但也不願撒謊,便轉了話峰。
“兩位來央國這是?”伯子觞直接問目的。
“來娶妻。”雲鸮羽直言不諱。
伯子觞畢竟年紀大了,又是思慮非常周全的人,有時候思慮過度也會變得躊躇,他不能像雲鸮羽這樣一直銳氣難當,略略調息後,說道:“金銀財寶、绫羅綢緞、地位榮耀,這些你都能給你的妻子嗎?”
“不能。”雲鸮羽答得斬釘截鐵。
伯子觞一聽“不能”二字,皺着眉頭心想:你一國之君不就是能給女人這些東西,還能給什麽。
雲鸮羽猜伯子觞心中所想,也不等他說話,接着說道:“我能許給一個女人的是今生只以她為妻。”
這話不僅驚了伯子觞也驚了喻賢。伯子觞心中五味雜陳,他從未對自己的妻子有過這樣的心思,當初年輕,癡迷于蓮絮美貌,還未行婚禮便有了伯兮;就算有了伯兮,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在自己心中妻子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那麽在這個雲鸮羽眼中“妻子”是什麽呢。喻賢冷眼瞧雲鸮羽,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先樂王為了雲鸮羽之母惠翎終生不立王後,這位年輕的樂王比他父王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生,您的茶沒了,要不要添點?”喻賢打斷伯子觞思緒,作勢要叫坊人。
“不不。”伯子觞阻止,“我得走了。多謝兩位。”
“客氣。”雲鸮羽道別。
伯子觞一溜煙地跑開了,心中甚覺自己在家庭人倫方面大大輸給了這個年輕人。
“我就說他不是個單純的商人,我只是在他家附近轉了轉,他便盯上我了!”雲鸮羽喝着茶,慢悠悠地說。
“那位大小姐,估計從小到大是父親不疼母親不愛。”喻賢道。
“王室子女自然是如此,鲈鱗和巧言不也是。”
“不被愛自然也不會愛別人。”
雲鸮羽聽言沉默良久,道:“那她就會聽從央王的安排嫁給我。之後,我會去愛她,我會讓她學會愛。”
喻賢看着雲鸮羽長大,二十多年,從來沒見過他對一個女子這樣用心過,心想這絕對是真的了,也不枉他這徒弟等待尋覓了這麽些年。
***
樂國大部隊與一日後日央時分到了爾重城南門,雲鸮羽和喻賢也于早些時候歸隊,策馬在前。雲鸮羽遠遠地見城門大開,門前站着一衆人,見衣冠定是央王等無疑,便下馬,讓一百随從就地待命,只帶着幾個近侍步行往城門去。雲鸮羽仔細看過,沒有伯兮,沒有伯子觞,自然也沒有萬俟蓮絮;他一想也是,這種場合該是萬俟一家來迎,外姓王族宮宴上也許會見。
央王把雲鸮羽迎入宮中安置,後者如往常一樣直言不諱,道出了來央國的兩樣目的:兩國交好,求娶伯兮。萬俟炎看着雲鸮羽遞上的禮單,上面寫着些他只聽過卻從沒見過的寶貝,心裏樂開了花。萬俟炎即位以來在戰事上沒花一份錢,在民事上也沒花一分錢,但修久珍別院卻花了大把大把的錢;他計劃着起兵,正需要錢——這就送來了;何況伯兮一個外姓郡主嫁給一國之君已經是萬幸之歸屬,他也算對得起他妹妹。萬俟炎想着,當下答應了婚事,并立即傳召伯子觞蓮絮二人進宮。
伯子觞和蓮絮見央王在這時候召他們入宮,心中早已猜出七八分緣由。蓮絮自然是覺得這婚事好,也表了态;伯子觞不明言,他知道他不能說不,但他不願意女兒遠嫁樂國,他想帶着她回澤國,但是伯兮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自己只能想法子勸說伯兮拒絕這門婚事,但伯兮能拒絕嗎?
伯子觞和蓮絮見萬俟炎的時候,雲鸮羽并不在場,他也不需要在場,因為這本是兩國君主說了算的事,萬俟炎只是告訴伯家結果,伯家也只是來聽聽結果。
當即說定,萬俟炎會在今晚的宮宴中宣告樂王與郡主的婚事,次日便可昭告天下。随後,雲鸮羽便向伯子觞送上聘禮單,都是些禮書上記的東西,沒什麽新奇,但卻極合禮數。伯兮也要參加晚宴,伯子觞和蓮絮只需在晚宴開始前告訴她讓她有個準備,別到時候失了儀。
伯兮随即被接到了宮中蓮絮住處,父母向她宣告了消息。伯兮好像早料到了這事一般,甚無波瀾,只說了一句:知道了。伯子觞想着那日和雲鸮羽在樂游坊中的對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叫上伯兮關屋子訓斥。
“你願意嫁?”伯子觞劈頭便問。
“我有選擇麽?”伯兮平靜地說。
“如果你不願意,我們立即走!”伯子觞一不留神說錯話。
伯兮奇怪,什麽“立即走”,走哪去,能走麽?
“我不願你因為嫁錯了人後悔一輩子,所以我們走。”伯子觞趕緊找借口。
“父親你在說什麽?母親她很滿意樂王……我們走,母親呢?”伯兮突然意識到父親所指的“我們”也許不包含她母親。
伯子觞沉默,心中又燃起對妻子的愧意——這種愧意都是雲鸮羽惹的,那個死小子!
“您是央國長公主之父,我是央國郡主,我們能逃到哪裏去?”伯兮繼續說道。
“你喜歡樂王?”伯子觞問。
一提樂王,伯兮腦子裏立即浮現出雲鸮羽飛揚的眉毛、帶笑含情的眼睛,她頓了頓說道:“如果嫁誰都一樣,嫁他最好;至少他是至今第一個來求婚的,說明他看中了我什麽,不管他看中的是什麽……”
伯子觞長嘆一聲:“你怎麽還不如你母親灑脫?”
“她從沒教過我。”
“你!”伯子觞心想女兒真是越大越忤逆,罷罷罷,随她去吧,也許雲鸮羽是個好歸宿;可是他仍不死心,追問道:“如果将來央國和樂國戰場上對立,你站在哪一邊?”
“到時候再說。”伯兮才不想拿這種“如果”的問題折磨自己。
父女二人這場談話不歡而散。伯子觞心中苦恨交加,自己唯一骨肉馬上就要離開自己,而這骨肉好像很不以為然;轉而一想,之所以這樣他自己也有責任,從女兒出生幾乎沒有抱過她,也從不陪她玩耍,加之蓮絮根本不懂照顧孩子(照規矩也不能照顧),所以便把她扔給乳母,五歲時又被領進王宮書齋……父女之情何其淡薄。伯兮對父親是極其尊敬的,如果說尊敬也是一種愛,那麽她對父親的愛便只是尊敬;現下她覺出父親話裏有話,但卻又不說清楚,這是她和父親之間的隔閡。
日夕初,宮宴準備完畢,各位貴人們也都在自己的位置站好等着兩位大王入場。伯兮穿戴着央王剛賞下的衣服首飾,立在亭中,身後站着琴心柏舟玄和三人。少時,楊飛出來,唱諾着央王夫婦以及樂王的到來。雲鸮羽仍舊穿着他喜歡的寶藍色氅衣,站在正中閣樓前往下一眼掃過:太子松一身銀白夔紋深衣,萬俟檀老樣子,兩位微生王妃珠環翠攏、風華萬千,梓棣兩位再儒雅的襕衫也蓋不住他們的粗糙之氣。雲鸮羽看到伯兮處,眼裏掩藏不住了笑意,只見伯兮身着月白襦裙、外罩寶藍廣袖禙衣、搭着茜紅的批帛,頭上梳垂雲髻、飾堇青華盛和流雲銀釵。這是雲鸮羽第一次見伯兮梳髻,再看看她那禙衣和自己的大氅正是一色,不由笑得更深了。萬俟炎見雲鸮羽滿臉笑意,湊過去小聲道:伯兮最喜藍紫二色,跟樂王倒是趣味相投。
衆人朝閣樓行大禮。不等坐下,萬俟炎便宣布了樂王與郡主的婚約,并将于不日後進行宗譜除名禮。伯家四人上前謝恩。雲鸮羽随即命人擡上了三尊秋露白并許諾萬俟炎今後每年送上一尊。萬俟炎見着鼎鼎大名的秋露白,開懷無比,許諾今後每年與之共享富盈春。
央王夫婦和雲鸮羽獨享一尊秋露白,第二尊給了亭子裏的其他王室成員,第三尊被賞給了亭子後的大臣們。在座絕大多數都是第一次品秋露白,都是深感自己幸運,不放過機會;萬俟檀雖清醒了,但還是喝了幾杯;伯兮怕自己今夜不眠,也喝了兩三杯,第三杯喝到一半時只覺身上發熱,肯定是要醉了,便趕緊停下,以免像上次在華秀一樣醜态百出。雲鸮羽瞥見伯兮臉上紅霞、眼中惺忪,不由想起幾個月前在華秀她醉意更濃,轉而看向已經娶了嬌妻的萬俟檀,這位似乎對妻子很好,但那二王妃怎麽看怎麽只是面皮上高興。
還好秋露白容易醉人,央王喝了四五杯便已經快趴着睡着,因此今日宮宴比平常結束得早。伯兮趕緊離開,靠着琴心腳下軟綿綿像踩着雲朵,向身後柏舟道:還是你的玉泉丹溫和。
由于那兩三杯秋露白,本該失眠的伯兮一覺睡到朝食末,醒來後不覺半分不适;洗漱後,着了更便利的小袖對襟褙子,略吃些早飯。飯剛吃完,子仁便進來了,說喻賢求見,并說這位先前已拜見了伯子觞和蓮絮,并且代送了樂王的禮物。伯兮當然準見。
喻賢進了伯兮住的右側殿,再仔細看了一回伯兮身後的三位:琴心左眼稍的紅梅為她的淡雅之容添了幾分妖嬈,玄和之溫文從容絕不是一個五等侍從該有的,雪衣白裳的柏舟似竹如玉、戰亂紛争下作人心亦污染不得。難怪大王那麽看重這三個人,個個都是明珠美玉,喻賢心想,伯兮也真是塊聚寶璞玉,這一件件明珠美玉都争相跑到她身邊,這都蓋不住她隐隐光華。
喻賢深深鞠躬,說道:“見過郡主。我王本該親自來訪,無奈早早與央王往溫泉宮中去了。另,按樂國禮節,有了婚約之後,男女兩方大婚前不得見面,否則婚姻不長久。為此二原因,我替大王前來,還請郡主見諒。”
“無妨。”伯兮簡單兩個字回過。
“大王有薄禮贈予郡主以及琴心君、桧楫柏舟兩位公子。”喻賢說着捧上一只盒子。
對面四個人一聽喻賢這稱呼,又驚又疑。喻賢這麽稱呼,自然是雲鸮羽授意。雲鸮羽是什麽用意?讨好伯兮?真的看中那三個五等人?還是有什麽其他目的?
伯兮接過盒子,打開一看,裏面躺着四枚無字方印章,是用碧綠色的玉石制的。
“此石名綠蠟。”喻賢道,“産于樂國麗黛栖霞山。大王贈此願四位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樂府*白石郎曲》)。印上無字,各位可憑自己喜歡雕刻。”
印于九國只有一二三等的人才可佩戴使用,伯兮看着盒子裏四方晶瑩碧綠的印章,把盒子遞還至喻賢面前,說道:“如此重禮,實不敢受。”
玄和在得知雲鸮羽前來求婚時,心中不是滋味,也暗暗把對方當做對手,現在見他如此這般豁達地表示自己對他人的喜愛之情祝福之意,不由暗中贊嘆。琴心和柏舟沒那麽多想法,只是在對雲鸮羽外貌及氣質作了肯定後又肯定了他的性情。
柏舟微笑,湊前一步說道:“郡主今日怎麽如此扭捏?倒枉負了樂王這般灑脫豁達。”
伯兮聽言,轉頭看看身後三人,見他們一個個都一臉同意接受的表情,便接下禮盒、遞給琴心,答謝喻賢。
“多謝喻大人跑一趟,請轉告樂王,我們多謝了。請留下喝盞茶吧。”伯兮道。
正說着喝茶,映月進來,身後跟着個宮侍,捧着茶盤,上面擺着一壺茶。
“見過郡主,見過喻大人。”映月行着禮道。
“何事?”伯兮問。
“正好喻大人也在,映月要替長公主再謝喻大人。郡主,适才喻大人來送上樂王厚禮,乃樂國麗黛枕霞山産枕霞綠雲一盒。長公主煮了壺,甚是清新別致,便另煮了一壺讓我送來與郡主。”
“替我多謝母親。”
映月放下茶走了。伯兮讓琴心尋來茶杯,請喻賢留下喝茶。
“拿喻大人送來的東西招待喻大人,真是見笑了。”伯兮道。
“哪裏,能與郡主一同品茶是我的福氣。”
柏舟這是第一次喝綠葉茶,見那茶湯碧綠清澈,聞那茶香清幽,品那茶汁淳厚沁人,不由贊道:“盡還有比酒更好喝的東西!以前喝那些花茶,只覺得味道甜膩得很,不甚喜歡;如今飲了這綠葉茶,真是妙!”
玄和喝綠葉茶也是第一次,喝完暗暗吟道:流華淨肌骨,疏淪滌心原(顏真卿等《五言月夜啜茶聯句》)。
琴心以前雖跟着伯兮嘗過富盈春,但這枕霞綠雲更為佳品。
伯兮見玄和若有所思,問道:“桧楫又在想什麽好詩?”
一言罷,衆人都看向玄和;玄和笑着念出剛才想的句子。
大家贊賞。玄和笑曰:“都是書裏看來的七拼八湊,各位過獎了。”
一時茶畢,喻賢告辭離開。伯兮四人拿出印章細細觀看。
“這樂王倒跟少主很像。”琴心道。
“琴心姐姐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柏舟接着說,“很通人情,不把五等人當五等人看。看那喻賢就知道了,他也是四等出生,樂王卻拜他為師,學成後也不抛棄老師,封了一等人,還讓他管理王宮中諸多事宜。”
“你們倒很喜歡他?”伯兮笑問。
“是,我們是喜歡他,不是喜歡他送的印章。”琴心笑答。
“對對對!”柏舟也在一旁幫腔。
“說到章,想想你們要刻什麽,我請湯師傅去刻。”伯兮道。
“當然是刻我的名字!”柏舟搶着說。
“那是自然,還刻些什麽其他的?”伯兮這一問,衆人都開始想;伯兮又開口說,“我喜歡芙蓉,所以這個也要加上。”
“這個主意好!那我就加梅花。”琴心也拿定了主意。
“我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花草……”柏舟沉思道,“唉,我想起來,桧楫你身上不是有芙蓉刺青,你也喜歡芙蓉麽?”
玄和腦子裏空白,一時沒反應過來柏舟在問他什麽,接着他又聽見柏舟問:你為什麽在身上刺芙蓉?他才回過神來,答道:“家父喜歡芙蓉,所以就刺在我身上了。”
琴心點點頭,看着柏舟道:“雖然你姓柏,但少主和我都認為你形似瘦竹,你刻上竹子好不好”
“好好好!竹子好!多謝少主,多謝琴心姐姐!”柏舟很是高興。
“剛才喻賢說樂王祝我們‘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桧楫就多加個松吧?”伯兮看着玄和說道。
“那話怎麽說的來着?‘郁森常年淩雲霄’,少主真是真知灼言!”柏舟道。
玄和心中感慨,不論是當初給他起“桧楫”這個名字,還是現在把他比作松樹,伯兮總是能看透他的心。“多謝少主!”他除了道謝不言其他。
“好極了!刻各自的名字,還有那四樣花樹;我這就去請師傅做。刻印章也很費神,不知多久才能刻完……”伯兮道。
大家都知道伯兮除名之禮在即,之後便要遠赴樂國,時間不多了。
“看緣分吧。”伯兮說完拿着四方印往左側殿去找湯滅明。
左側殿中湯滅明正在看書。伯兮拜見,說明來意。湯滅明接過印章仔細端詳。
“是好料子。我已記住了少主說的,只是什麽時候刻完說不準。”湯滅明道。
“師傅随意,切勿勉強。”伯兮道。
“我看樂王很好。”沉默片刻後,湯滅明突然說。
又多一個喜歡你的,雲鸮羽,伯兮心想,你都使了什麽招數?伯兮笑問:“他也送您什麽東西了?”
湯滅明笑着搖頭:“那倒沒有,我是看了他送給主人的禮物還有送給你們的禮物才那麽說的。”
“他送了父親什麽?”
“一枚箋,上書‘鸮羽今生只以伯兮為妻’。”
伯兮一聽這話,沒有羞澀,卻滿腔疑慮。她從來不知道被愛是什麽感受,雲鸮羽這是傾心于她嗎?以我為妻,何為妻?像王後舅母?像母親?像太子妃?像二王妃?不,那些妻子們好像并不快樂……
湯滅明大概猜出伯兮在想什麽,她身邊還真沒有什麽快樂的妻子,他說道:“不要想了,你的路該你自己走。”
伯兮點頭,這句話她是明白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
這幾天真是忙壞了央王宮裏的一衆宮人,他們一邊為樂王大宴三天,一邊為伯兮準備除名禮,另外還要為郡主出嫁置辦妝奁。伯府中自然也在準備妝奁,王宮的那份自然是金銀珠寶、绫羅綢緞,伯府的這份卻都得是禮書上記載的,諸如朝冠首飾、衣物布匹、家具擺設之類。
三月三日,是伯兮行除名禮的日子。是日,伯兮身着雪白衣裳,在家人的陪同下前往王陵,跪于明殿中;央王取出王室宗譜,用朱筆在伯兮的名字旁邊象征性地畫一個豎杠。當晚,伯兮跟琴心閑聊的時候說:現在我不是央國人了,但也不是樂國人。琴心笑着答:都是禮數而已;全天下都知道伯兮是央國郡主、樂國準王後。
伯兮雖然對伯府的每個角落都很熟悉(當然除了伯栎的院子),但這幾天她總是早早起身、遲遲才睡,在府中各個角落徘徊。馬上要離開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春意濃郁,桃花爛漫,伯兮漫步至花園蓮花池畔;未至蓮花開時,池中寂寥,只剩去年的殘葉敗蓬。夏回是有趣的花匠,不把殘荷拔去,略經修整,滿池中一片衰敗之美。
伯兮看着殘敗之美良久,聽得身後有腳步聲,相處這麽久,她已經能猜出來人是誰。
“當初第一次見你,也是在這裏。”伯兮也不回頭,仍看着蓮池,說道。
玄和心中酸楚,他第一次見伯兮可比那時早了許多。“綠波殘翠,以不是當時。”玄和道。
伯兮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倒說得準;只是再過不到兩個月,他們就又開了。師傅說,路是自己走的。”
玄和沉默,萬般思慮也不知怎麽開口。
伯兮笑着回望玄和:“可惜今年是看不到夏老先生養的蓮花了,我們……”
“我能看到!”玄和慌亂打斷伯兮的話。
伯兮滿眼疑惑地看着玄和,想了想說:“對呀,我可以請父親讓夏老先生随行……”
“少主請恕桧楫不能跟随您前往樂國!”玄和下定決心迅速道出真意。
伯兮強裝鎮定地看着玄和,心中百轉千回。是啊,她自己剛才說過路要自己走的,她憑什麽讓一個如此這般的男子為了她遠赴異國,就因為她是主人?琴心和柏舟是心甘情願地跟着她去樂國嗎?琴心去樂國自然是陪嫁的身份,但雲鸮羽說今生只以她為妻,那麽琴心又會處于什麽樣的地位,有獨立宮室的夫人?跟另外五個人擠在一間房的更衣?不能這樣理所當然,必須去問問他們!
伯兮這麽想着,頓覺玄和的要求理所當然,反而很高興,說道:“你這樣想是對的!我早該問問你願不願意跟着我去,是我疏忽了。”
玄和心腸糾結,心中呼喊:我當然願意跟随你,但是我不能,我說的是我不能,不是我不願!
“我突然想起來件事情,我得走了。你要一起麽?”伯兮道。
玄和搖頭。伯兮笑着離開。
伯兮快步走回自己院子,拉住琴心和柏舟劈頭就問:“你們願不願意跟我去樂國?”
琴心和柏舟被問得摸不着頭腦,呆呆地齊聲回答:“當然願意!”
“你們可以不跟着我的。”伯兮又補充。
“少主在說什麽!我說過為少主效力終生的!”柏舟帶着微微怒氣,一本正經地說。
“少主是不能帶着我們去樂國嗎?”琴心問。
伯兮一看形勢,肯定這兩個是情願的,要是再多說的話會惹來不便,趕緊搖手:“當然不是!我只願多年後,我們還能一起喝着玉泉丹、吃着豆腐羹,聽着《天地人》。”
“那《天地人》該是誰來彈?如果是我,我可不能一起喝酒吃菜。”琴心打趣。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忘了剛才的詢問争辯,高高興興地去準備三日後啓程。
***
三日後伯兮日始時分便起身,按禮梳洗着裝。琴心剛去看過柏舟,輕敲幾下了門沒人應,以為睡得沉便不強叫,囑咐子仁他們朝食之前要把他叫起來。伯兮如除名禮那日一般着白衣裳;出嫁如再生,生命是潔白無瑕的。日始末,伯兮進父母親房間侍候梳洗并與其一起吃了最後一頓飯。早飯後,伯兮跪別父母,由兩位左右牽着走出府門。按禮,雲鸮羽和伯兮最好不見面,于是他在車中坐等,只派喻賢來迎伯兮。央王夫婦率着一衆子侄也在府門口送親。伯兮見了立即朝央王夫婦行大禮。央王扶起伯兮,心想二十年的賬終于要回來了,囑咐着王子們多送送。話別多久,總要告別;少時,伯兮進了列在第二輛的馬車,琴心也跟了進來。太子松和萬俟檀策馬在側,其他人只在原地觀望。
從伯府到爾重南門不遠,道路也不如禦街寬闊,但百姓們仍紛紛擠在路兩旁,争看王室風采。出了南門,太子松告別,萬俟檀說自己要再送幾裏;出了南門約一裏,萬俟檀伸手敲敲車窗框;伯兮挑起簾子看向他。
“玄青呢?”萬俟檀問。
“送給桧楫了。”伯兮答道。
萬俟檀楞了一下,立即問:“桧楫不跟着你去樂國?!”
伯兮笑着搖頭。
“我說怎麽沒見着他。”萬俟檀心中輾轉思量後,又問,“柏舟也不去?”
伯兮納悶,“什麽?”
“他我也沒見着。”
伯兮和琴心愕然,琴心急得語無倫次:“我日始時分去看過他,他在睡覺的,不,我不知道,也許不在,沒人開門,我關照子仁過會兒叫醒他的……是我的錯,我……”
“別急!”伯兮速速鎮定下來,“切莫自責!”
“怎麽辦?子仁他們又不在……桧楫也不在……”
萬俟檀心中一緊,問道:“是柏舟不見了嗎?”
伯兮瞪萬俟檀一眼,說道:“什麽都還不知道呢!”
正說着,一騎飛到伯兮車旁,正是子仁,他也顧不上向衆人行禮,朝伯兮道:“柏舟大概是失蹤了,我們找不到他!”
伯兮琴心萬俟檀三人又驚又怕,都忍不住胡思亂想。
“怎麽回事?”伯兮問。
“我早上去叫他,叫了許久沒人應門,便破門而入,屋裏沒人,四處也沒有打鬥的痕跡。我立即和大家去找,找遍了伯府都沒有。他們四個現在正在府外城裏四處找。”子仁速速說了事情原委。
“會不會是……?”琴心想到一個名字,但被伯兮喝住。
“當然不會!”伯兮瞥了一眼生疑的萬俟檀,立即轉移話端,讓他以為琴心想說柏舟可能是魂歸了。
琴心住了口,雙手緊握。
伯兮起身,朝向車外,“停車”二字剛想沖出口,被萬俟檀止住:“妹妹想幹什麽?不能停下來!你預備說什麽?丢了侍從要去找?你現在是樂國準王後!”
伯兮停住,是啊,她要說什麽?現在身邊除了琴心和萬俟檀其他的都是樂國人,難道讓樂國人知道他們未來的王後如此焦急地找一個五等侍從?伯兮突然想到雲鸮羽送的四方綠蠟印章,下定了決心,朝車夫叫道:“停車!”
車夫一聽準王後叫停,立即停下,後面的随從車馬也都依次停下,前面的人馬車輛随後也很快停下。
喻賢策馬到伯兮跟前,問道:“郡主何事?”
伯兮也不理他,跳下馬車,三兩步跑向雲鸮羽馬車;雲鸮羽聽見伯兮叫“停車”,以為出了什麽事,趕緊出了車門,他見伯兮一身白衣跑過來,頭發在風中飛揚,白鞋上沾着塵土——他覺得已經很久沒見過伯兮了。伯兮根本沒有一絲見到未來丈夫的興奮與羞澀,擡頭看着他,口氣中沒有一絲商量,像是嚴厲地告知般高聲說道:“柏舟失蹤,我要去找他!”雲鸮羽許久不見伯兮,這次見到好像找到什麽丢了很久的珍寶一樣,本來心中甜蜜,但一見她這種口氣說要去找一個侍從,妒火中燒,鐵了心冷冷道:“不行!”雲鸮羽這冷冷的兩個字瞬間讓伯兮把心中對他的兩三分好感抛到舊時光裏去。
兩人正僵持着,萬俟檀走過來,說道:“樂王息怒,我這妹妹從小被我父王母後還有兄長寵壞了,有時候焦躁了些。妹妹,你放心去,柏舟我去找,一定找到!”後面那句話,萬俟檀直直地看着伯兮說完。
伯兮看着萬俟檀,知道那話裏有話,一是提醒她如果她去找,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二是鄭重承諾她人一定找到;她相信萬俟檀。這麽想着,伯兮略作平靜後,轉身回走,進了馬車。雲鸮羽怔怔地看着伯兮冷漠的背影,越來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