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宮裏吃喝了五天後,伯兮回府,略作休整,忘記那些嘈雜,這早起來就拿着殷啓送的弓在院子裏練習射箭,琴心也練着任游送的曲子《天地人》。
伯兮研究了這麽些天還是沒看出來殷啓的弓弦是什麽做的,每次射箭時心頭總萦繞着這個問題,前些日子就想去問湯滅明,但被桧楫的傷和萬俟檀的大婚牽着,一直沒問上,這下得空了,便要去問,剛走到院門,湯滅明就走了過來。
“老遠就聽見琴心姑娘的琴聲了。這是什麽曲子,好生婉轉激昂!”湯滅明道。
“在韶時偶得的曲子。”琴心道。
“先生,我正想去找你,讓你看看這弓弦是什麽做的。”伯兮說着把弓遞給湯滅明。
湯滅明也不接過弓,只看一眼,問道:“這是哪來的?”
“這便是參加那場射箭比賽得的戰利品。”
湯滅明點頭,少時道:“這弦是冰蠶絲和火蠶絲做的。”
“冰蠶?火蠶?铎國的冰蠶和樂國的火蠶?”
“是。到底是什麽樣的比賽?”湯滅明直直地看着伯兮問道。
“有一天我和二殿下逛華秀城,路過一個兵器坊,叫做鋼铎坊,主人稱殷啓,他擺了個擂臺比射箭。”
湯滅明聽着微笑着點頭,轉而問:“桧楫的傷怎麽樣了?”
“早好了,只是留了疤而已。”
“嗯,理應如此。”
伯兮詫異,什麽“理應如此”,難道受那麽重的傷後恢複健康是理應的事。
“嗯。我就是來看看你們。主人這幾天比較忙,晚飯也不能回來,不便來看你了。”湯滅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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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些父親和師傅挂心,我們都很好。”
湯滅明留着聽琴心彈了會兒琴,便離開了。那邊湯滅明剛走沒多久,萬俟檀便進了院門,身邊一個人也沒帶。伯兮納悶,這結婚才幾天就舍得下嬌妻到處跑;她把萬俟檀迎進廳裏,親自煮茶。
“你手下那兩個傷員怎麽樣了?”萬俟檀問。
“兩個?除了桧楫還有誰?”伯兮問。
“那個白衣服的不也受傷了麽?”
“白衣服?你說柏舟?他那傷是快一年前的事了,早好了,只是傷疤不退。你是怎麽知道的?”
萬俟檀尴尬,微笑着掩蓋羞容:“冬天時在溫泉宮見着的。”
伯兮點頭:“桧楫和柏舟的傷都好了,除了留疤什麽都好了。”
“要是能弄來點蘿芷清露就好了。”
“蘿芷清露,全央只有一瓶,還在宮裏。有點傷疤沒什麽,他們兩個都不在意。”
“那個柏舟,你還沒引薦于我。你手下的人都了不得,這個自然也不會差。”
伯兮早些時候就奇怪萬俟檀怎麽知道柏舟身上有傷,現在又提出要正式接見柏舟,再想想柏舟那如竹似玉的模樣,難道萬俟檀忘了容寂,轉而傾心于柏舟?柏舟是什麽想法?他是被伯栎糟蹋過的人,他會接受這種事麽?
萬俟檀見伯兮忘神思慮,嘴角一揚,便要開口,話未出口,門外一陣腳步聲,有人進得門來。萬俟檀轉頭看,一襲白衣,形似瘦竹,面如溫玉,正是柏舟。
柏舟一擡眼便看見萬俟檀笑意綿綿的眼睛,瞬間想到在溫泉宮時自己的“坦誠想見”,甚覺失禮,便半跪道:“見過二殿下。”
伯兮聽見柏舟聲音,回過神來,“柏舟,正打算叫你呢,你倒來了。”
“快起來吧。”萬俟檀仍舊笑意綿綿。
“已近日中,琴心讓我問問午飯怎麽準備。”柏舟道。
“我倒忘了時辰了。哥哥留下來吃頓飯吧?”
“你不請我留下我也要留下的。你知道我愛吃什麽,看着準備吧,關鍵是好酒要奉上。”
“說到好酒,我倒有,雖比不上秋露白,但也是絕好佳釀,是我們柏舟親手釀的。”
“哦?”萬俟檀聽了又笑意綿綿地看向柏舟:“你會釀酒?”
“粗陋之術,不足為道。”柏舟道。
“好好好!”
柏舟返回廚房,與琴心桧楫一起準備午飯,伯兮和萬俟檀繼續閑聊。
“哥哥倒沒什麽變化。”伯兮看了萬俟檀良久道。
“變化?什麽變化?”萬俟檀明白伯兮這話的意思,立即道:“婚姻并不能改變所有人,更何況這婚姻是利益相關的。”萬俟檀淡淡說着,猛然想到那一晚微生涘五味雜陳的那幾個字“你喜歡伯兮”,他咬咬牙,正色道:“你以後少往宮裏去,少跟微生家的那兩個女人打交道,禮數到了就夠了。”
“怎麽?”
“微生涘以為我喜歡你,想娶的是你。”萬俟檀也不遮掩,直接道出原委;他和伯兮之間本不需要遮掩。
伯兮苦笑:“這是什麽話?都是傳聞惹得禍。哥哥你以後也少來府中吧。”
萬俟檀嘆氣,手指緊緊捏着茶杯,猛地把杯子重重敲在桌上,“真是憋悶!”
“我們本不自由……”伯兮幽幽道。
萬俟檀一笑:“你怎麽去了一趟韶國,有了這麽大的覺悟。伯兮,過多的覺悟是絕望,是喪失鬥志,是放棄;不要這麽早早就放棄,不要給自己這麽一個如此強大的不鬥争的借口,不要忘記自己想要什麽。”
伯兮聽得一怔一怔的,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
萬俟檀見她疑惑的眼神,笑着撫撫她的頭發:“曉風生暖,春滿園,我們不如在院子裏吃飯,才更便于尋芳賞翠。可好?”
伯兮點頭,随即叫人準備。
剛過日中,午飯已備,都是伯兮和萬俟檀愛吃的一些菜式:配着烤蘑菇的南瓜泥豆腐羹、櫻桃蘆筍、清蒸桂魚、荷葉蒸飯、苦荞酥,當然還有柏舟釀的玉泉丹。
“你們平時是怎麽吃飯的?”萬俟檀掃了一圈伯兮和站在她身後的三個人,問道。
“還能怎麽吃,就這麽吃啊。”伯兮說着吃了一口豆腐羹。
萬俟檀笑笑,一擡手道:“我又不是第一次來,你們三個也坐吧。”
那三個人動也不動,只看着伯兮;伯兮點頭,他們便圍着桌子坐下了。
萬俟檀夾了一塊桂魚,細細嚼着,玩笑似地說:“我可沒告訴旁人琴心姑娘的廚藝也這麽好,要不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拿什麽歐若花钿來換你。”
衆人莞爾,琴心道:“二殿下錯愛了,這蒸魚是柏舟做的。”
萬俟檀轉向柏舟,眼中浸滿綿綿笑意:“你還會什麽?”
柏舟搖頭:“釀幾壇酒,做幾個菜,大概只會這些了。”
“這豆腐羹和蘆筍是我做的,殿下嘗嘗。”琴心道。
萬俟檀嘗了,贊不絕口。
“怎地沒人喝酒!”伯兮說着趕緊給在座的斟酒,“這是我做主人的疏忽了,快請。”
萬俟檀細細地聞着酒的香氣,再傾杯潤唇,随後一飲而盡,緩緩放下酒杯道:“丹若……還有笑靥。”
“哥哥真是懂酒的人,的确是丹若制的,撒了些笑靥。”伯兮道。
“柏舟真是冰心玉質,丹若也能拿來釀酒。”萬俟檀道。
“全因郡主愛吃丹若,想個法子替她存着罷了。”柏舟道。
“妹妹你手下的人真是能幹。”萬俟檀說着,自斟一杯,舉杯喝了一口,想到什麽,說道:“喝着這玉泉丹,我突然想起來,今日早些時候大王收到樂王國書,說雲鸮羽過幾日便來了。”
萬俟檀說得平淡,但伯兮聽了卻不快,不知怎麽,她不喜歡那個雲鸮羽。
“妹妹猜猜他來做什麽?”萬俟檀問道。
“與各國外交,他不是剛去過韶嘛。”伯兮道。
“我猜是來求婚的。”萬俟檀笑着說,說完一口飲盡杯中酒。
伯兮一聽,楞了一下,随即笑道:“求婚他該去覃或者典。”
“妹妹這時候怎麽沒有覺悟了?”
是啊,伯兮怎麽沒有想到,她是央王室中唯一未婚女眷,央王這二十年來對她百般擡愛,自然是為了聯姻。其他各國的太子均已婚娶,央王為了把伯兮利用到最大程度自然不會把她嫁給太子以外的王子,當初萬俟蓮絮嫁給伯歸已經是大大的失算了,現在伯兮的價值一定要榨取幹淨。沒有太子了,不是還有一位未婚的樂王,這正好,還少了幾分由于兄弟紛争帶來的做不了王後的可能。伯兮一想到這兒,渾身冰冷,手緊緊攥着酒杯。
桧楫一聽那個雲鸮羽可能是來求婚的,不自主地眉頭擰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着伯兮。琴心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怔得啞口無言。柏舟知道事情嚴重,但還是硬撐着臉面打破僵局:“樂王?是個什麽人物?郡主要是不想嫁便不嫁,讓伯栎嫁好了,他作為伯家一份子、央國一子民也該适當效力。”
伯兮三人聽柏舟能拿深深傷害過自己的人如此開玩笑,感嘆他雲淡風輕的性子,忍不住笑了。萬俟檀見那三個人笑,不知所以然,還以為柏舟只是拿性向開個玩笑,不覺好笑;另一方面,他心底燃起一陣欣喜,心想這小子可能跟自己愛好一樣。伯兮等人自然也不道明。
“如果伯栎真有此等喜好,妹妹可以借此讓大王治他的罪。”萬俟檀向伯兮道。
“我倒不覺得這是罪。人之愛人,并不只能愛某一種人;愛若局限,便不是愛了。”伯兮回道,“他要是真心真意,我就不找那個茬了。”
“你這是哪裏來的覺悟?”
“難道不是?”伯兮反問。
“殿下請吃這個荷葉飯,裏面新加了東西。”琴心适時把話題扯倒食物上。
萬俟檀舀了一勺飯,見那瑩白米粒中夾雜着顆顆胭脂色的狹長米粒,他吃了一口,甜而不膩,香而不沖,細細嚼過,問道:“這胭脂色的是什麽?”
“一種産自澤國的稻米。哥哥說它是胭脂色,那就叫胭脂米吧。此米稀有,父親偶得,現在有的也不多,不足以上市販賣。”伯兮道。
“每次到你這裏總能遇到稀奇東西,我怎麽能不經常來。”
芳翠之中,飯飽酒足,萬俟檀略坐會兒後告辭回宮。
萬俟檀回到宮中,戚氏父子禀報說微生涘去了太子宮中。去就去吧,兩個女人能有什麽好主意,萬俟檀想着,高高興興地躺在床上,回味着玉泉丹的香氣,回想着柏舟舉手投足,準備睡個午覺,他從不睡午覺的,但今天他覺得輕松,他要睡個午覺。
太子宮中,妹妹在向姐姐訴苦。
“涘兒,有些話可不能輕易說出口!伯兮是央國郡主!”微生湄嚴肅地說。
“姐姐怎麽還叫她郡主,她是什麽郡主!出生不姓萬俟,将來也不姓萬俟!父親不過是個商人,沒有一官半職,說白了是個三等人!她頂多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誰不知道她是央王利用的工具,将來要去聯姻的!”微生涘一臉不快。
“妹妹變了,都是談玫那個下人引的你!妹妹靜下心,聽我說。我嫁過來有些年了,有些事比你清楚。伯兮雖不是央王的女兒,但她母親是央王唯一的親妹妹,她身上流着央國王室的血;伯歸雖只是商人,但卻富可敵國,管她有沒有郡主的名號,她都不是小人物。央王給她這麽多恩惠,的确是要利用她聯姻,但那些恩惠是真的,是其他各國公主們望塵莫及的;再說王後,只有兒子,沒有女兒,把伯兮當女兒一樣看,對她比對我好多了,我雖在婚後改了萬俟之姓。這是現在,就是以後,伯兮也會在你我之上,至少與我們平等。”微生湄看着妹妹疑惑的表情,接着道,“央國是強國,自然要與強國聯姻,最有可能是铎國或樂國。铎國太子琚已經成婚,大王不會把伯兮嫁出去而讓她有當不成王後的可能。那就剩下樂國,樂國不與大陸八國多往來,底細不如其他七國那樣明了,但以彈丸之地讓大陸各國三百年不侵犯,可說明其國民之強盛。樂王新登基,未婚娶,于今早剛剛遞來國書;你說他來幹什麽,只是外交?據說這位新樂王與他的父輩們很不一樣,不安一隅,并沒有像先人們一樣娶本國貴胄之女,而是大張旗鼓地訪問大陸八國。他雖不說,但是所有人都猜測,他是來大陸求婚的。他自然跟所有人一樣求強強聯合,那麽,伯兮最有可能。伯兮,她可能是樂國未來的王後啊。!”
“樂王……”微生涘回想着雲鸮羽的模樣,一身藍紫,飛入發際的眉毛,似笑含情的眼睛……
“聽說你還拿什麽歐若花钿跟她換她身邊的琴心?”
“是啊。那麽貴重的歐若比不上一個奴婢?”
“你真是糊塗,我看你的琴技是再也不能精進了!琴心是什麽人,雖然出身低賤,但是九國三樂之一,就連央王讓她彈琴也要客氣兩句,你倒好,拿東西去換。如果能換,央王早換了來,還輪得到你!你要是想學琴,該是每日到伯府去請教才對。”
“姐姐你!”微生涘有點生氣。
“妹妹莫生氣。還有關鍵是,九國雖把人分五等,但伯兮卻從不在意這些,天天跟身邊人一桌吃飯,身邊人病了,還親自熬藥。你把她身邊的人當個物件,她便不會再與你為伍了。”
微生涘想到伯兮拒絕她的模樣,哼了一聲。
“妹妹還是擺正姿态吧,這裏不是韶國了。收斂些,別跟我剛來時那樣,一不小心說了句伯兮的不是,就被太子訓斥。伯兮雖不美貌,也不是正經公主,但央王為了把她利用到極致給了她九國女子遙不可及的榮耀。就認了吧,不要跟她争。也別老說什麽二殿下和伯兮有什麽的話,誰都知道她和太子、二殿下感情很好。以前在宮中書齋讀書的時候,太子經常去跟二殿下和伯兮連詩鬥棋什麽的,兩個人都特別疼愛她——你知道太子和二殿下都喜歡詩書。”
“好,就聽姐姐的,以後不再說伯兮,可是,可是……”微生涘想着大婚第五夜發生的事,又急又怕,話都說不全。
“什麽啊?”
“他說他不喜歡女人!到現在他還沒碰過我!”微生涘終于喊出這句話來。
微生湄一驚,伸手捂妹妹的嘴:“你怎麽竟說些不能說的話!什麽不喜歡女人,在央國,這是禁忌,抓了就是淩遲之刑!妹妹,你就忍下吧,女人總是被利用的工具。再說,你想讓你的丈夫出事,你想做寡婦?你要做的是生兒育女。”
微生涘聽着姐姐的話,漸漸地跌入低谷:“姐姐是什麽也不怕了,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可是,可是我……”
“妹妹,那個時候千萬別不好意思。”
“我沒有不好意思,我已經不要臉面了!”微生涘苦笑。
“那就用別的辦法。”
微生涘轉頭看着姐姐,滿眼疑問。
“這個姐姐幫你。就算真是不喜歡女人,男人也終歸是男人。”微生湄道。
男人的确終歸是男人,但千千萬萬的男人中總有那麽一兩個特殊的。
2009-10-14 2013-7-8
作者有話要說:
☆、宗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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