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韶國突然來了這麽多金貴人物,自然是宴飲不斷,七八天過去了,酒終于喝完,開始做正事了——準備微生涘的嫁妝。倩盼先是讓微生涘陪着萬俟檀逛華秀,顯然是培養感情;萬俟檀心中不願,但不拒絕,日日跟着未來妻子在華秀城裏“招搖”。伯兮和雲鸮羽這下都得了空,也能自己随意出去逛逛。這天伯兮正在和琴心讨論去哪裏玩一玩。
“華秀商賈雲集,大陸八國、甚至樂國的商品都能在這裏找到,最繁華的就是刻水巷。”琴心道。
“韶國盛産樂器,既然來了就得為你尋把琴,但現在我們不去城裏。檀哥哥和樂王他們都在城裏逛着,我可不想撞上,不如我們去郊外,也好清淨清淨。”伯兮道。
“好啊!我們還坐船嗎?”
“你喜歡坐船?那就坐船!”
“出去前,還請兩位換換裝束。” 桧楫道,“頭上這些華勝花钿也該拆下。”
“是是是。”伯兮琴心笑道。
“既然這樣,也不要乘宮裏的船從冀揚河出去,冀揚河是皇家專用,還是不妥。需從陸路出了王宮再雇私家船。我倒覺着私家烏船比皇家朱船看着更美。” 桧楫繼續說道。
“好個桧楫!”琴心驚呼一聲,“怎麽你這樣細致缜密,倒是我們少主自從你來後變粗心了。”
伯兮笑答:“我本來是很細致缜密的,但他更勝幾籌,所以顯得我粗心了”。
說話間,大家都換了簡單裝束,從陸路出了王宮。打聽了一下,沒幾步就到了渡船碼頭,雇了條烏船。
華秀城中河叉衆多,虧這些渡手還能記住,繞來繞去沒多時就出了城,到了郊外。這條支流不是商船進華秀的路,但仍有不少船只往來,因此一路上還是很熱鬧。轉眼到了日中,桧楫問伯兮和琴心餓了沒有。琴心又把桧楫誇了一通,說自己剛好餓了。桧楫笑着問渡手附近有沒有吃飯的地方。渡手答道:“前面不遠就有個譯州酒坊,是從都城到離得最近的儀合城一路上唯一的酒坊,我們這些渡手半路都在那裏歇腳。”說着,便到了譯州酒坊,付錢給了渡手,進了酒坊。這酒坊一半建在水上,一半建在陸上,依水的那排座位早已滿客,伯兮随便撿了個空座坐下,擡手示意琴心和桧楫也坐下。這時有坊人前來招呼。
“三位想來點什麽?”坊人問。
“來幾個你們這裏的招牌菜。”伯兮道。
“可來些酒?”
伯兮一聽酒,皺了眉頭,琴心一旁說道:“你們坊裏最好的酒來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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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人聽了,笑呵呵地跑開準備去了。
“你怎麽喜歡上喝酒了?”伯兮問。
“少主曾說過,酒能體現民風,來個新地方怎麽能不喝酒?”琴心笑道。
“那秋露白體現了什麽民風?”伯兮笑問。
“這得問博學的桧楫。”琴心看向桧楫。
桧楫微笑着搖頭。
“也許一個人怎麽喝酒能體現他的性格……”伯兮自故自說着。
說話間,坊人利索地把酒飯端上來,三個人邊吃邊說笑。等到三人吃完的時候,這酒坊已經滿了。這時正好有一位客人棄船登坊,坊人迎上去,笑道:“客人真是好運氣,那桌剛好用完!”
來人順着坊人手指看向伯兮這邊,伯兮正起身,一眼就看到門口的人,只見那人跟萬俟檀差不多個子,精瘦身材,松石綠的長衫外罩墨綠袍子,腰側一把長劍,手握一只墨竹制的籁,再看他臉,左眼下一條寸長的傷疤。來人朝伯兮這邊看來的時候,一下子盯住琴心,琴心也不回避,笑着點點頭。那位走近,朝伯兮三人行了禮,道了聲謝便在桌邊坐下了。伯兮等也道別離開。
又雇了條船,伯兮見天還早,便讓渡手直往前劃。
“這附近可有什麽景致好的地方?”伯兮問道。
“前面轉彎有個土山,山下有片木犀,正是開的時候,應該是好景致。”渡手答道。
“那就去那兒。”
“啊呀,好一陣香!”琴心笑道。
伯兮和桧楫也聞到了木犀香,都靜靜地聞着香氣。
少時,便到了地方,棄船登岸,往金黃的木犀走去。
“這麽美的地方,竟然沒人。”琴心道。
“沒人正好,這幾天人見太多,有些累了。”伯兮說道。
伯兮在一棵木犀樹下站住,剛要坐下,就見桧楫脫了外面黑袍鋪在地上,伯兮微笑答謝,在袍上坐下。雖是秋天,但日中的太陽仍舊照得人全身暖洋洋的,剛才又喝了兩杯酒,不一會兒伯兮便俯身睡着了。桧楫跪坐一旁,靜靜地閉目養神,琴心則獨自繞着土山散步去了。
桧楫雖閉目,但耳朵卻比平時警覺,一陣輕微飄忽的籁聲使他立即睜眼,向四周看了看:并沒有人,但籁聲依舊傳來,如水上浮起的薄霧,如朱雀展翅掠過梧桐,如山岩間溪泉潺潺。伯兮也從淺眠中醒來,靠在樹上聽着籁聲。
籁聲幽幽止住,伯兮起身,桧楫拾起外袍重新穿上。
“琴心呢?”伯兮問。
“她說要在附近轉轉。” 桧楫答道。
正說着,琴心從土山後轉了出來,身邊多了一個人。伯兮和桧楫看過去,正是那個酒坊裏見到的綠衣男子。
伯兮在酒坊就注意到他,這回又見着,很是高興,主動上前搭話:“先生好,在下央伯,旁邊這是桧楫。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任游。”任游拱手道。
“哦?先生游過幾國?”
“穎、铎、典、爰,現身在韶。”
這一句話,把伯兮三人都吓住了。這位去過铎國和典國!當年樂國人徐程游九國,惟有铎和典不曾到達,死在穎國境內的巴契山中,因此他留下的書只叫《七國志》。徐程游了穎國後想穿過巴契山,但還未到铎國境內的巴契山,便中蛇毒而死。
“敢問,先生如何游歷?”鎮定後伯兮問道。
“小姐別叫先生,愧不敢當!”任游哈哈笑,“我從穎國都城莆沙出發,進了巴契山,過了弛瀾江上游,經過铎國幾個城市,包括都城岳侖,後來沿着海岸進了典國,穿過沉珊沙漠,到了圖庫綠洲,又從都城克騰出發到了爰國,再又一路騎馬到這兒來了。”
任游輕描淡寫幾句話說完了絕大部分人一輩子也無法完成的事,這回伯兮三人是吓呆了,久久不能說話。任游見三個人都不說話,笑道:“這位曉和姑娘真是知音。”三個人從笑語中回過神來。
伯兮一聽“曉和”楞了一下,看看笑眯眯的琴心,笑了笑,說道:“哦,她對樂器也略知一二。”
“少主可聽見剛才的籁聲?便是任先生所奏。”琴心道。
伯兮和桧楫都面露敬佩之色。
伯兮看了看任游手中墨竹制的籁,問道:“先生是穎國人?”
“小姐好眼力,正是。”任游答道。
“先生過獎,我有一把扇子扇骨為墨竹所制,所以認得那竹子。”
“先生可見過刺白和七黃草?”琴心問道。
“不但見過,還用過。”任游淡淡答道。
伯兮三人心中又是一驚,對任游也是油然一股敬意。刺白和七黃草是治大傷大毒的藥,可見這位受了很多苦,但仍舊一身豁然。
“出游這些年,沿途一些見聞,都有記錄,也得了一些新奇東西,若是各位有興趣可以到我居住的棧中一觀。”任游接着說道。
“先生也想寫志?”伯兮問。
“我沒想那麽多,寫志并不是我出游的初衷。”任游答得幹脆,“只是想出來見識見識。”
伯兮又是一陣感嘆,真是人物!自己長這麽大卻從沒有想過見識這個世界。
“各位,任游想先告辭了,若各位想看畫,可來刻水巷曲人棧尋我。另者,真的別再叫先生了,叫任游吧!告辭!”任游說完一拱手,轉身大踏步離開。
“我總覺得這個人是故意接近我們。” 桧楫一句話打破兩個女人的美夢。
“桧楫!”琴心叫一聲,“我怎麽覺得你像背負了什麽重擔似的,謹慎得過于敏感。”
“你們要是完全信任他,為什麽用假名?” 桧楫一臉正色,“恕桧楫直言,‘央伯”這個名字也太明顯了,您還告訴他您有把墨竹制的扇子,墨竹是何等珍惜之物,一般人別說用,親眼看過都未必,他肯定能猜出你是‘央國的伯兮’。這個任游看着不年輕,游歷四國,閱人無數,肯定不簡單。”
伯兮笑着柔聲說道:“桧楫別擔心,不會出事的。不簡單的人不等于是不能接近的人。不知怎的,我覺得這個任游是善類。”
琴心點頭,随即也笑着柔聲說:“我們兩個老女人竟然讓一個男孩子擔心!”
此言一出,桧楫也不計較了,淺淺一笑。
“今天出來就對了,跟這樣的人物萍水相逢!”伯兮道,“跟我們進同一酒坊,來到同一片木犀林。唉,琴心——他好像對你很是注意,在酒坊時就一直盯着你看。”
琴心紅着臉笑了,打趣道:“他注意我,我可不怎麽高興。他不如二殿下風流倜傥,不如樂王玉樹臨風,不如桧楫博學機敏,真是什麽也沒有!我九國三樂之琴,難道只能配這樣的人?”
“我呀,将來必給你找個風流倜傥、玉樹臨風、博學機敏三不誤的!”
桧楫靜靜地一旁站着,看着兩個女人鬥嘴到太陽西沉。
2009-9-28 2013-6-7
作者有話要說:
☆、冀揚賽舟
入秋後第一個月圓之日是韶國一年一度的賽舟會,就在冀揚河上舉行。伯兮自然得參加,但她這幾日心中老是惦記着任游說的那些東西,想溜出宮去曲人棧找他,怎奈這些天都被宮裏瑣事耽擱,今天又要去賽舟大會,還是去不了,心裏很是擔心任游可能已經離開了華秀。
琴心正在給伯兮更衣梳頭準備去華年殿,見她悶悶不樂,就問她怎麽了。
“任游會不會已經走了?”伯兮道。
琴心打趣道:“少主這麽想他?”
“我不是想他,我是想他的那些東西!桧楫!”
桧楫聽喚進得房來,站在一旁。
“桧楫,你去曲人棧會會任游。”伯兮說着看向桧楫,但見他臉上寫着“只要随你左右,怎麽都行”,立即止住話,“算了,都是緣分。日禺快到,我們得快點。”
“少主,我要去見任游。”伯兮正在迅速地穿上褙衣,搭着宮縧,忽聽琴心愣愣地說了一句。伯兮停下手中動作,看着她,也不知道說什麽,桧楫也愣在一旁。
“少主,我要去見任游。”琴心又重複一遍。
伯兮恍然大悟,邊搭宮縧邊笑着說:“你去吧!”想了想又補充道,“讓桧楫陪着你。”
“可,少主沒人陪着……”
“我今天就去看個賽舟,然後哪裏也不去,就待在宮裏,何況還有二殿下,我怎麽會出事。”
琴心和桧楫想想也對,囑咐了幾句,就告辭出發了。
少時,伯兮趕到華年殿,随着前面的幾個大人物上了一條朱紅大船。萬俟檀見伯兮過來的時候就發覺她臉色不好看,行船中悄悄離開微生涘身邊,轉到伯兮一旁,低聲問:“是不是生病了?”伯兮聽見萬俟檀溫暖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心情好了一些,笑着搖頭,說道:“只是有點想家。”萬俟檀一聽,道:“那你還得繼續想兩個月。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了,陪你去城裏逛逛。”伯兮笑着點頭,突然注意到萬俟檀身後只有戚鯉,便問道:“戚淵先生哪去了?”萬俟檀笑道:“他人老了,這些天跟着我們這些年輕人逛華秀,有些累了,我讓他歇着了。”
一行人到了水門,登上門樓,就在這個位置觀看賽舟。只見冀揚河上已經一字排開了十條藍舟,在一旁叉河港裏還聚集着約莫百十來條船,有藍的也有黑的,每條船上都站着一個渡手,河兩岸擠滿了百姓、水營士兵、各坊中的主人和坊人——這生意都不做了。
伯兮根本不知道怎麽個賽法,皺着眉頭,萬俟檀在一旁輕聲說道:“藍船是水營專用,烏船是百姓所用。各船從水門出發,劃到前面冀揚河進馳瀾江主幹的地方——那裏有人等着發面小旗子,再返回,誰第一個到水門就算贏。每組十人,藍船比完比烏船,這樣依次塞完後每組的贏家再繼續比。到最後只剩兩只船,分別代表水營和百姓。水營若是贏就加官,百姓若是贏了直接封官進水營。”
伯兮點頭,問道:“誰都可以參加?”
“只要願意,誰都行。”
“是個好辦法。”
萬俟檀不答話,心中想道:韶國雖只有水營,但這唯一的軍隊卻不好對付。
約莫到了日禺末,船賽終于到了最精彩的一幕,最後的藍船對最後的烏船。這個時候,誰都不歡呼吶喊了,只靜靜地看着兩艘船。只見這兩條船的人個子都不高,藍船上的那個水營士兵略微強壯一些,貼身的軍衣更突顯出那份健碩;烏船上那個長得有些“畸形”:兩臂和雙腿過人的長,尤其現在穿着短小便衣,身上又滿是汗水河水,這一特點更顯突出。
“樂王看哪個會贏?”倩盼問道。
雲鸮羽笑了笑,說道:“如果這兩艘船除了顏色其他都一樣,那麽就難說了。”
此語話中帶話,誰都明白,軍家的船自然要比百姓的船上乘。也難怪,自從倩盼登基就舉行這舟賽以來,烏船只有一次贏過藍船,那就是嚴回。九國的百姓要想從三四五等變成二等是不太可能的——當然變成一等更不太可能,嚴回之所以越了等,除了他贏了舟賽,還因為他家是華秀最大的船商,進了水營後,家業變成國有,至于當上水路大将軍那與個人數十年的奮鬥也分不開。從三等人變成二等人,不是什麽大的飛躍,天下分九以來,就沒有人越過一等以上的,嚴回這樣的也是鳳毛麟角——但是,柳暗花明,總是會有人做出驚天動地的事而改變這個世界,正所謂翻天覆地,桑海桑田。
雲鸮羽說得對,還真是難說,兩艘船一會兒這個先一會兒那個先,都沒有絕對的優勢,但最後,幾乎沒有懸念的結果:藍船贏了。一陣歡呼,來自水營士兵。倩盼随即賞了那個士兵,又加了官。一時間,人群漸漸散去,門樓上觀戰的王族貴人們折回華年殿用午飯,贏的士兵被賜與女王同殿用飯。
琴心和桧楫在人群中一路擠到了曲人棧,這是華秀最著名的刻水巷裏最惹人注目的客棧,原因是——
桧楫看着棧門口一牌子上書“不知樂者不得入內”,苦笑道:“我還是在門口等着吧。”
琴心笑了,跨進門去。
有棧人笑臉相迎,問道:“姑娘,您住棧?”
“尋人。”桧楫應道。
“不知尋哪位?”
“任游。”
“哦,是吹籁的任先生!您先這邊請。”
琴心跟着棧人往角廳走。這一處角廳架在水上,三面開窗,寬敞明亮,廳中各色樂器應有盡有。一位須發花白的老人正端坐擦拭一架竽。
“主人,這位姑娘要上樓找任先生。我帶過來了。”棧人對着老人說道。
老人聽了起身拱手,劃臂略過滿屋子樂器,說道:“姑娘請。”
琴心笑而不語,坐在琴前,把一首《梅雪》随便彈了一小段,便起身靜候老人答話。
老人正沉浸于曲中,見突然停住,便說道:“姑娘怎麽不彈完?”
“我只是來找任先生說兩句話,我家兄弟因不懂樂理不會樂器正在門外站着等我,所以不願耽擱,還望先生通融。”
老人點頭,示意棧人帶琴心上樓。
琴心被領到樓上一間房前,棧人扣門。片刻後,有人開門。任游開門一見棧人身旁站着琴心,立即露出微笑,左眼旁傷疤也跟着動起來。
“任先生,這位姑娘尋你。”棧人道。
“多謝。”任游拱手。
棧人離開,琴心進屋。
琴心和任游兩人在屋中站着,也不看對方,許久不說話,琴心想起桧楫還在門外站着,伯兮又一個人在宮中,便率先開口:“我家少主……”雖是率先開口,但話卻說不全。
“我在棧中等了幾日,門都未出,終于把姑娘等來了!姑娘對樂器不止是略知一二啊。要不怎麽過了棧主人的關?”任游說道。
琴心莞爾。
“姑娘會什麽樂器?”
“琴。”
“大好!姑娘與它好緣分!”任游略顯激動地說。
琴心不解地看着他。
任游走到裏間,不一會兒抱着把琴出來了,雙手捧到琴心面前,說道:“此琴贈姑娘。”
琴心只一眼就看出是把絕世好琴,她自己那把已經是稀有好琴,面前這把是獨有的好,她不接琴,說道:“如此厚禮,不敢。”
“沒有厚禮和薄禮,只有真心不真心的禮。”任游說着輕撫琴背面三下,并雙手把琴舉到琴心面前。
琴心一聽,笑了,從袖中取出墨竹疊扇,遞上道:“少主托我贈與先生,她有事不能來,請見諒。”
“央伯好豁達!”任游大贊,又賴皮一樣說道,“姑娘拿了琴,我才好接那扇子啊!”
琴心忍不住笑了,接過琴。任游随後也接過疊扇。
“我這就告辭回去複命了。多謝先生。”琴心說着俯身行禮。
任游朝琴心深深鞠躬,看着琴心離開。
桧楫見琴心出來,伸手接了她的琴,兩人并肩離去。
約莫日中末,琴心和桧楫回了秋绛宮,此時,伯兮也是剛從華年殿回來,正等着他們。
“你們可餓了?累了?辛苦你們了!”伯兮迎上去說道。
“我們不累不餓。刻水巷繁盛妖嬈得很,少主真該去看看。”琴心笑道。
伯兮眼睛朝裏間看了看,說道:“我去傳些點心來。”
琴心點頭,把琴放到裏間,出來與伯兮桧楫一道吃點心。
伯兮和琴心都滿心放在東西上,一個下午都心不在焉,耐着性子熬到日夕時分,這才進了裏間準備“睡覺”。宮侍們見三人睡下,也都各自散了,伯兮等這才把琴端出來放在桌上。琴心先是把見任游的經過全說一遍。
“我看那位是看上你了,送你這麽貴重的琴。”伯兮輕聲道。
琴心一笑,沉默了一會兒,像想到什麽一樣,邊使眼色邊像任游一樣撫了三下琴。
兩人會意,桧楫把琴反過來,見刻着四個字“墨鳳臨風”,又發現鳳沼處有些異樣,此琴周身绛紅,惟有此處琴漆顯出血紅色。桧楫輕觸鳳沼,打開了琴身,從中取出幾樣東西。
第一件是匹絲帛,打開看是一琴譜,名曰《天地人》,再下面就是:刺白和七黃草。初始,大家都不敢确認這就是刺白和七黃草,三個人努力回憶着《七國志》裏的描述,最後确定無疑。
三個人從日夕看到人定,誰也不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看,誰也想不起來睡覺,直到荒雞時分才緩緩睡去。
在伯兮三人沉浸在任游所贈的時候,“歇息”大半天的戚淵也滿載而歸。萬俟檀讓戚淵坐下,給他倒了茶。
戚淵謝過,笑道:“殿下真讓老夫佩服!我帶着人皮面具跟着那些賽船的在岸上跑了十幾個來回真是值得!”
萬俟檀也笑:“我早說過讓戚鯉去,你偏不讓,說他莽撞,你也該讓他辦些大事,何況這又不是大事!”
“殿下為大業暗選人才怎麽不是大事!” 戚淵不由擡高聲音。
“好,好,說正經的。”
“那人是在最後關頭故意失敗的。”
“那個長腿長臂的?”
“是,那人叫河圖,曾犯過偷竊小罪,牢裏關了幾年,現為流人,天天風餐露宿。此人孤傲,但很有抱負,我已經将他安排在衛隊裏了,等回國後再見殿下。”
“恩。”萬俟檀欣慰地點頭,“你辛苦了。”
“只是此人,水上工夫厲害,一到陸上就不行了,跟常人無異。” 戚淵遺憾地說。
“這樣好,人就是要精于一道,就像伯兮專弓箭,琴心專琴。”
“幺白木下午傳信來說,琴心和桧楫今天去過曲人棧,見了任游。”
萬俟檀揚眉,“我說今天賽舟時怎麽不見他們——他們怎麽認識了那個任游?幹了什麽?”
“任游送了把琴給琴心,琴心代郡主送了把疊扇。”
“這個任游憑空冒出來,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裏,又不覺得他在籌劃什麽……”
“應該沒有什麽事,殿下。他和郡主大概也是偶遇。”
萬俟檀細想一番,暫時覺不出什麽不妥,便叫大家散了休息。
2009-9-29 2013-6-8
作者有話要說:
☆、箭寒桧楫
琴心得了《天地人》這樣的好曲,昨夜已将曲譜牢記于心,次日大早便在楓林中練習,伯兮和桧楫不願在旁幹擾,只在屋中靜靜聆聽。
萬俟檀從前面夏翠宮聽着幽幽的琴聲信步而來,在秋绛宮門口駐足而立,望着楓林裏琴心碧綠身影。宮仆見萬俟檀前來,急急進宮禀報伯兮。伯兮聽罷,出來相迎;萬俟檀還是一身绀緅。
萬俟檀看着伯兮滿面帶笑向他走來,立即笑彎了眼:“你今天像朵藍睡蓮!”
“你是說我這衣服吧?舅父真是關愛我,連我喜歡什麽顏色都知道。還有這象牙篦子,”伯兮說着指指發間,“看着不起眼,卻難得。”
萬俟檀一聽伯兮說央王如何關愛她,想到前幾天他們倆談論在婚姻這方面的無奈,心中一陣厭惡,但不想毀了今天的好心情,轉而說道:“琴心彈得什麽曲子?以前好像沒聽過。”
“是新譜的曲子,還沒成呢,沒聽她彈得斷斷續續。”伯兮遠遠地看着琴心答道。
“今兒天氣好,我們出去逛逛。”
“嗯?你不要陪二公主?”
“我說過要陪你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求之不得!”
伯兮知道琴心醉心于《天地人》,也不讓她作陪,只帶着桧楫。片刻,三人出了宮,雇了私船往刻水巷去。
刻水巷名不虛傳,兩岸商坊林立,河上也有以船為坊做買賣的。入秋的垂柳雖已不再碧綠,但點綴着零落黃葉的枯枝扶着水面別有一番蕭瑟的美。刻水巷從日始開始所有商坊就都開了門,到日夕還有許多未歇業的,歌舞坊之類聲色場所的作息自然是從日落到次日日升,所以這裏幾近日夜不眠,四季不眠。要想把所有的商坊都逛遍,大半天肯定是不夠的。伯兮這已出來晚了,街上早就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于耳。萬俟檀問伯兮想逛什麽坊,伯兮想也不想,答曰兵器坊。萬俟檀朗笑,要渡手到鋼铎坊。前些天他和微生涘逛華秀時,經過這坊,留意了。
坊人見來了三個客人,立即招呼。伯兮和萬俟檀自去看東西,桧楫靜候一旁。伯兮當然是看弓箭,萬俟檀是什麽都看,只看幾眼,兩人都放棄了,心中明白好東西是不會展示出來,就都坐下來,萬俟檀也不看那坊人,說道:“請你們主人出來。”
坊人把萬俟檀上下有看了遍,說道:“貴客,我們鋼铎坊也算是華秀城裏數一數二的兵器坊,次東西自然不會擺出來污了您的眼。您要不再看看,我們這短劍……。”
伯兮一笑,淡淡說:“我們不買短劍。把你們的最好的弓箭拿來——這裏的都不好。”
一語剛落,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姑娘好高眼光。”
衆人回頭,坊人倏地站起來,上前行禮。那人從身後的一間房出來,步伐輕靈,幾乎不聞聲響。
“在下殷啓,是此坊的主人。”那人說道。
伯兮和萬俟檀颔首以示問候。
殷啓把伯兮打量一番,說道:“這位姑娘右手手指有繭,不說是不是高手,定也習射多年。我這正好有副好弓,不賣只送。姑娘出了坊,往右走,一拐彎就會看見一個擂臺——是我擺的,乃為比賽射箭,從朝食擺到現在。姑娘不如去試試,若能成為最後贏家,好弓送上。”
伯兮笑道:“我得先看看那弓值不值得我去争。”
殷啓長笑一聲,搖頭道:“這個恕我不能從命。姑娘去不去自便。”說完一拱手,退回身後的房間。
伯兮三人面面相觑,出了坊。
伯兮的射箭水平的确在九國一點兒名聲都沒有,有名的射手是爰國和铎國的幾位王子,但是萬俟檀手下的情報告訴他伯兮練習射箭九年,水平也不容小觑,想到這兒,便道:“妹妹,不如去試試,全當娛樂。”停了停,又放低聲音說:“這裏不是央國,沒人認識你——姑母不會知道的。”
伯兮笑道:“好啊,全當娛樂!”
“等等,少主今日沒戴射抉,會傷手的!”桧楫出言相阻。
“沒事,沒事,我會小心的。”
說着,三人右走拐彎。剛一拐過去,便見不遠處擠滿了人,此時人群裏一聲沒有,正靜靜地觀看兩個人在擂臺比試。兩箭飛出,勝負已定,頓時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起。
歡呼聲中一個女聲響起,洪亮不輸男人:“還有誰來挑戰!”說的是個問句,卻不是問的語氣。
這擂臺擺了大半天了,誰都沒有贏過這個女人。
“還有沒有?”這回是疑問的語氣。
伯兮三人近前細看,那女人二十歲左右,小麥色的皮膚,腳踩長靴,外穿箭袖齊膝麻布衫,手握彎弓。
“有。”萬俟檀說道,聲音不大,但很刺耳。
女人朝這邊看過來,大嗓門對着萬俟檀說道:“是你?男人?你可知道多少個男人敗在我手上了?”
萬俟檀一笑:“跟你比的不是我,是我妹妹。”
女人把目光轉向伯兮,說道:“聽說九國之中,只有典國和爰國的女人才學武藝,你看着不像。”
伯兮笑着上了擂臺,也不跟她搭話。女人看伯兮一身藍色禙衣,一股妖嬈水蓮花的樣子,根本不像個要比試的樣子,不由惱火。
一旁有人過來,對着伯兮道:“這位姑娘,射中紅心者贏。敢問姑娘大名,若是贏了,我家主人好送上戰利品。”
“央伯。”
那坊人點點頭,轉身在一卷絲帛上寫下央伯二字。伯兮餘光一看,絲帛上已經有約莫一百個名字了。
“大家靜一靜!”坊人寫完名字朝圍觀的百姓打了手勢,四周立即安靜下來,他便繼續說道:“這位央伯姑娘挑戰到現在為止已經勝了九十九人的爰國危蟬。”
伯兮拿起弓的時候,周圍已經靜得像深夜了。圍着擂臺的百姓動都不動,街邊酒坊樓上的窗戶也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兩人同時搭箭舉弓,“嗖”地一聲,兩箭同時射出——
危蟬的箭靶已經換了很多塊,但這塊新換的仍舊逃脫不了悲慘的命運,箭頭全部沒入靶中,幾乎穿透。但是,伯兮的箭靶上卻是空的……
坊人還未報結果,只聽不遠處酒坊樓上傳出一聲慘叫,衆人擡頭看向二樓,只見一人高舉着手,手上只是蹭破了皮,連滴血都沒流——這是射手手下留情,但那位着實吓傻了,只顧慘叫……與那聲慘叫同時響起的還有“哐啷啷”小塊金銀落地聲音和“咚”地一聲。衆人探聲望,受“傷”的人手中掉下一只錢袋,帶中錢铢落地“哐啷啷”;再轉頭看後面的一跟柱子,一只箭射入結實的松木,發出沉悶的一聲“咚”——正是伯兮那支箭。
伯兮沖着樓上的人笑道:“傷着先生了,對不住,療傷的錢我出。唉,旁邊那位藍衣服的先生,你的錢袋掉了!”伯兮這才看清藍衣服的人是誰,竟然是雲鸮羽。他怎麽會在這裏?伯兮也不願多想,瞥到一旁臉色慘白的喻賢,打了個哆嗦,立即轉開臉。
雲鸮羽今天也出來大半日了,一早看見這裏擺了擂臺,便忍不住找了個好位置坐下來看。這個危蟬已經贏了九十九人了,包括他的人,他差點自己下去跟她比,沒想到伯兮竟然來了。他見伯兮身着闊袖禙衣,不帶手套,連射抉也不帶,就要射箭,竟然還贏了;他看呆了,警惕全失,竟然讓別人偷了錢袋……
剎時間,人群中爆發出雷般掌聲。危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扯着大嗓門叫道:“都給我停下,別拍了!”
沒人聽她的,掌聲持續了很久才停下。伯兮朝衆人行禮,往臺下走。
“你站住!”危蟬一步上前,拽住伯兮肩膀。
桧楫見狀,飛步沖上去,甩開危蟬的手:“姑娘別動手!”
“姑娘何事?”伯兮客氣地問。
“我們再比!”危蟬喝道。
“我輸了。”
“那次不算,這次你往靶上射!”
“誰說箭的目标就是靶上紅心?”
“說得好!”危蟬還不及答話,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衆人尋聲望去,是雲鸮羽從樓上下來,身後跟着喻賢。
“在下多謝姑娘救我錢袋。” 雲鸮羽笑眯眯看向伯兮說道。
伯兮微笑,不回話,轉而朝坊人道:“你說過射中紅心者贏,所以我輸了,告辭!”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