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不慚,“終有一日我們兩家聽三樂同奏一曲!”說完,央王仰頭大笑。
央王的笑聲終于讓衆人從曲聲中走出來,紛紛交頭接耳,贊不絕口。琴心起身行禮,返回伯兮身後。
央國的習俗,日落後的宴席,必要擺到夜半,随着時間的推移,酒下得越來越多,人們也漸漸顯出本來不應該顯的姿态:這個已經躺在添酒侍女腿上胡亂摩挲起來;那個已經把魚肉塞得滿腮都是,油從嘴角滴下來,沾染了華服;還有半睜惺忪醉眼四處亂瞄的;也有抓着小厮的手緊貼着自己的臉眼不知道看什麽的……千姿百态,無一不有。全席中惟有兩個亭子裏的人還清醒,就是伯兮和萬俟檀的。伯兮還清醒是因為她根本沒喝幾杯,只是靜靜坐着,觀察着一些她覺得應該觀察的人;萬俟檀清醒是因為他根本就沒醉,雖然他喝得最多。唯一能讓萬俟檀有點名氣的恐怕就是他的酒量了,據說他是時刻酒不離手,喝多少也不醉,大概只有樂國的秋露白能讓他微醺了。萬俟檀颀長的手指舉着三足酒杯,自斟自飲,一杯接一杯,仰頭咽酒間餘光看着斜對面亭子裏的伯兮三人。伯兮五歲進宮和萬俟檀、萬俟梓一起在王宮書齋裏學習經典書籍,那時太子松已經學成出齋,四王子棣年紀小還沒有進齋。三個人中萬俟檀年長,萬俟梓和伯兮年紀相仿。萬俟梓生性勇莽,不愛那些文诹诹的東西,經常半路逃走去舞他的大斧子,因此齋裏常常只有萬俟檀和伯兮兩個人。萬俟檀看見普通得像三等平民的妹妹,并沒有像萬俟梓那樣老是欺負,反而非常喜歡,還說過将來要娶她的話。萬俟檀回憶着近十年前的往事,又從酒杯上沿看定已經長大成人的妹妹,還是尋常的臉、尋常的五官,一切都是那麽尋常,就像人人睜開眼就能看見天,時時也必須踏在地上一樣地尋常,然而就是這份尋常讓原本不甘沉沒的萬俟檀變得沉靜,不再跟萬俟梓争任何東西,不管是住的宮殿還是朝見時站的位置。他的确說過要娶她的話,但現在韶王來了,顯然不只是為了慶祝自己女兒誕下小郡主,更是為了聯姻,自己也是皇子,再怎麽不惹人注目,那也是聯姻的對象,那他可能就要娶別的女人了,他兒時的話真是無心的?即使是真心的也沒什麽了,因為他說完那話時,伯兮問什麽叫“娶”。他答道:“就像父王和母後,還有你父母那樣。”“我不知道大王和王後是什麽樣的,但像我父母那樣不好。”伯兮回答。萬俟檀嘆氣,心想:一個七八歲的丫頭知道什麽。後來,伯兮回家了,鮮少再進宮,每進宮必有大變化,但他自己卻沒有,只日日藏在宮裏飲酒。
萬俟檀的思緒一放開就拉不回來,從伯兮五歲進宮到現在每一年他都想個遍,酒也喝得更多,但想了個遍發現伯兮回家後的九年來他的人生中沒有什麽大事,除了因為為他鑄了一對寶劍的人而遭到央王厭棄——他這九年白活了。想到這兒,萬俟檀仰頭一口喝幹一杯酒,喝完繼續斟。已經有幾個還略微清醒着的人朝他這邊看過來,暗暗數着他喝的杯數。
夜半,該散席的時候了,正面閣樓的三位站起身來,其他的人也立即拱手而立,有些個醉的腳都發軟的被兩三個侍女小厮撐着。萬俟炎斜眼看着仍舊清醒的萬俟檀,大聲問身邊的侍從楊飛:“今天我們二殿下喝了多少杯啊?”這一問,幾乎所有人都用餘光看向萬俟檀。
“這……小人沒數過來……。”楊飛戰戰兢兢答道。
萬俟炎像看了好戲一樣哈哈大笑:“檀兒好酒量!”
“多謝父王誇獎。”萬俟檀彎身行禮。
倩盼也居高臨下地看着萬俟檀,但把小女兒嫁給他的心思仍舊不變。
一時間,衆人散盡。一片杯盤狼藉,不知道那些侍從侍女要收拾到幾時……
2009-9 2012-4-16 2013-5-29
作者有話要說:
☆、書齋
國禮規定,國君來訪,大宴三天,為了便宜,伯歸一家并不回府,只在蓮絮出嫁前住的宮殿安歇。因為是公主專屬的宮殿,央王又沒有女兒,因此這裏一直空着,只是伯兮在王宮書齋讀書時住過五年。蓮絮回到做女兒時住的地方自然感嘆一番,雖每次回宮小住都要感嘆,但這次還是不依不饒,真是年紀大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伯兮早早起身,着實因為連日宴飲,作息不正常。她這一起,琴心和桧楫也立即起來侍候。伯歸和蓮絮也起得不晚,兩人剛用完早飯,央王便差人來請去陪倩盼逛花園。伯兮也不閑着,本想到王子們練武的院子裏去,但怕母親知道後責怪,便改變目的地,往兒時念書的書齋走去。
書齋位于禦花園之後靠近北門,毫不顯眼的兩層小樓掩在一片竹林中。伯兮領着琴心和桧楫穿過花木深深的彎曲石路,走進了那片竹林。剛進林子就聞見一股濃郁的酒香伴着微風掠過竹葉飄過來,再往前走幾步,便看見一路竹枝上錯落地挂着寫滿字的絹帛。伯兮看了幾幅,不過是些經典書籍上的話。再轉一個小彎,兩層的書齋便展現在眼底。樓前一片空地,栽了幾株柳樹,樹下石桌石墩。一身绀緅的萬俟檀正坐在墩上,一手提着酒壺,一手執筆,寫着什麽東西。一旁戚鯉正默默但又不甘地為萬俟檀整理着剛寫好的一幅;一個練劍練得滿手繭子的人在這裏收拾字畫,當然是不甘。戚鯉提起字來要挂上竹枝,見着伯兮三人,立即上前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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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殿下。”伯兮笑道。自十歲離宮回府後,倩盼教伯兮不要再叫萬俟檀“哥哥”;伯兮一開始不理解也不願意,但随着年齡增長,也慢慢理解接受了。
“兮兒妹妹來了?來看看我的字,比以前怎樣?”萬俟檀笑着握住伯兮的手,把她拉到桌邊。萬俟檀不管禮節,也不管伯兮她在遵守禮節,私下裏對她還是跟以前一樣,親密無比;伯兮也不違忸。
伯兮笑道:“您知道我對琴棋書畫不在行的。還是讓桧楫來看看。”
“哦,那請這位桧楫來看看。”萬俟檀轉向桧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一揚嘴角說道。
桧楫也不忌諱上下尊卑,走到桌前,看起字來,少時說道:“二殿下的字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是絕好也是絕不好。”
萬俟檀大笑:“好個絕好絕不好!”萬俟檀說着前跨一步,靠近桧楫,看定他一雙眼,問道:“何為‘絕好又絕不好’?”
桧楫心中冷笑,想着:字如其人,你這字寫成這樣,不知道心裏藏着什麽大秘密。桧楫一拱手,垂首答道:“二殿下剛才已經稱贊‘好個絕好絕不好’,顯然殿下已知曉其中意思。雖說字如其人,但真正了解自己的還是自己,小人不過是瞎猜罷了。”
萬俟檀又大笑,轉頭看着伯兮道:“妹妹,你身邊真是卧虎藏龍!”他說完又轉向桧楫,問道,“你是哪裏人?”
桧楫拱手彎腰,答道:“小人覃國人,随父流于央。”
“哦?覃國?覃國有一名物曰醒木香,你可曾見過?”
“小人見過醒木,卻沒見過醒木香。此物極難制成,不是普通人能見着的。”
“你可會舞劍?”
“只會幾式,防身而已。”
萬俟檀見桧楫答得有條不紊,面不改色,仰頭喝了一口酒,嘆息道:“可惜了……”
伯兮一聽萬俟檀這樣說,詫異地看看他,但立即收回眼神。
幾個人正無話可說的時候,有重重的腳步聲傳來,間隙還聽見利器劈竹的聲音。衆人都朝竹林看去,惟有萬俟檀繼續喝他的酒。轉眼間,虎背熊腰的萬俟梓提着兩柄大斧,沖到衆人面前,随即又大步流星地走到萬俟檀身邊,嘴裏喝道:“王兄!”
萬俟梓雖沒有舉斧頭指着萬俟檀,但還是把旁邊的人吓住了,戚鯉甩掉手裏的字,手按在劍上,伯兮不由自主地朝萬俟檀走近幾步,琴心和桧楫慌張地跟上。
萬俟檀一擺手,示意戚鯉後退,面對着萬俟梓,笑道:“王弟何事?”
“我來跟你搶女人!”萬俟梓扯着大嗓門。
萬俟檀笑着搖頭:“弟弟!我沒有什麽女人能讓你搶啊。”
“怎麽沒有?微生涘!”
萬俟檀還是笑:“王弟真會開玩笑,父王都讓你去中津接韶王了,可見他老人家心裏早就定了你,你還擔心什麽?”
“宮女們都說你風流,都把你當夢中情人!說不定那二公主也中意你!”
“微生涘又沒見過我……”
“她見過畫!”萬俟梓搶斷。
“我就不信那畫師能畫出我的風流來!”萬俟檀似乎也被萬俟梓惹得惱火了,不再笑呵呵地說話。
萬俟梓氣結,但還是不依不饒:“反正……不管怎麽樣,你總是有機會的!我們來比試一場,誰贏了誰就……”
萬俟檀無奈地搖頭,直接道出萬俟梓心中所想:“王弟,你放心,我沒興趣當韶國的王,你盡管向父王表明心意就是了。只要父王執意推薦你,韶王總不會不給面子。你速去跟父王說明,我只要在這裏好好喝酒!”萬俟檀說完仰頭喝酒。
萬俟梓提着斧頭站在原地想了幾遭後提着斧頭悻然離開。
戚鯉焦急地上前,問道:“殿下真的……”忽想起伯兮等人在,又住口。
“戚鯉不必忌諱,伯兮是我最親近的人。對,我不争那個韶國王位——誰說娶了韶國公主就能當韶王,那微生方又不是死人!”萬俟檀說着看了一眼伯兮,要說什麽,但連同一口酒一起咽回肚子了,轉而說道:“娶微生涘對我沒什麽大用處……”
伯兮隐約覺得萬俟檀這幾年來似乎暗暗做了不少事情,嘴裏還說着娶妻子和用處之類的話……
伯兮正想着,聽見萬俟檀朗聲笑道:“怎麽轉眼又喝到日中了!”萬俟檀又笑了一通,轉身對伯兮道,“妹妹不如到我宮裏去用午膳吧——我們一起喝酒!”
伯兮點頭,一行人便往萬俟檀宮裏走去,只留下戚鯉收攏筆紙。
2013-5-30
作者有話要說:
☆、郡主随行
又是連着兩日的歡宴,伯歸一家仍舊作陪,直到第四日上午,一家人才返回府中。回到家中沒幾日,伯兮和琴心就開始天天叨念柏舟怎麽還不返回,按理說,就算不是日夜兼程,三個月也該返回了。桧楫已經從大家那裏聽了柏舟的傳奇,也很想見見被兩個女人稱為“形似瘦竹,性如溫玉”的人,另外“柏舟”和“桧楫”還是兄弟啊。
的确,按理說,柏舟、子德、子宿三人也該返回了,但的确也是被耽擱了。去博慈的時候,柏舟葬母心切,不管是什麽天氣均日夜兼程,一路上都深陷于沉痛之中;把母親與父親同葬後,柏舟像完成了什麽大事業一樣,長舒一口氣,倒在自家久別的簡陋茅屋裏睡了三天,醒來後收拾了一些家裏的東西,踏上了返回的路。這次倒沒有拼命地趕路,碰上好天才日間趕路,若碰上雨天便停下歇着。柏舟也不真歇着,央求子德和子宿教他些防身之術,子家兩兄弟當然不會不拒絕,教他一些招數,如此便耽擱了些日子。
不說柏舟那邊的小事,說些央國的大事。雖然萬俟炎更想讓三王子娶韶國二公主,萬俟梓本人也向央王表明過心意,但微生倩盼堅持說自己更中意二王子。央王中意萬俟梓是因他認為後者勇猛無比,更容易震懾韶國朝野,他也就更容易把韶納入自己版圖。倩盼哪裏不知道央王的打算,所以硬是要不谙政事、風流不羁的萬俟檀娶自己女兒。萬俟炎想一個“酒鬼”怎麽收服韶國上下,心中焦急萬分。無奈倩盼還有個致命籌碼,二公主微生涘一看見萬俟檀畫像就立即堕落,非君不嫁;看來那畫師還是把萬俟檀的風流畫出些來了。央王見如此,自我安慰地想到,反正都是自己的兒子,韶國還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于是雙方便定了下來,讓萬俟檀娶微生涘,入住韶國。既已拍案,便召來萬俟檀宣布消息,也等于是告知他後半生的盼頭。
萬俟檀在堂下靜靜跪聽,瞬時間做了一個讓萬俟炎差點暈過去的決定:“多謝父王、韶王成全姻緣,我願親自前往韶國接三公主來央。成婚之後,若有負于公主,任憑處置。”
此話一出,倩盼差點沒笑出聲來,心想她選對人了;旁邊的萬俟炎則是差點沒哭出來。
倩盼一旁趕緊說道:“二王子真是有情意,如此就擇日與我一起前往韶國吧!”
二王子萬俟檀要娶韶國二公主的消息立即傳遍九國,伯歸也和幾個手下在作坊裏讨論着這件大事。
“萬俟松娶了微生湄卻不住到韶國去,那是因為他是太子,将來要繼承王位的,這個萬俟檀是怎麽回事,難道他只願做人臣,不願做大王?”湯滅明道。
“人人都知,微生倩盼獨子微生方身體孱弱,病痛不斷,娶了二公主等于就是做了下任韶王,可是二王子怎麽拒絕入住韶國?”子義接道。
“只怕這位二王子志不在韶國……至于他志在何方,我也猜不透。”伯歸說道,“我聽伯兮說,萬俟梓還舉着斧頭吓唬過他,說什麽跟他搶女人……萬俟檀……”
衆人正冥想,伯歸突然想到什麽,說道:“萬俟檀這人有問題,得派人盯着。子義,你馬上派子仁回府告知伯兮,讓她進宮請求央王準許她随萬俟檀去韶國。”
伯歸剛說完,湯滅明立即反對道:“不行,不能讓伯兮去,一則太危險,二則她根本被蒙在鼓裏,能探出什麽消息來?”
“她最合适。”伯歸道,“她跟萬俟檀耳鬓厮磨了五年,是有感情的,她又不知其中厲害,因此發現什麽奇怪的事定會告訴我;萬俟檀礙着那份兩小無猜的情,即便伯兮做了什麽,也不會怪罪的。滅明,你放心,有萬俟檀在,伯兮不會有危險,她的随從也不用多帶,只帶貼身的那兩個就行。韶國一行,也能再探探夏湖的底細。”
湯滅明點頭,對子義說:“你回府中告知少主,速去速回。”
子義得令,立即動身回府。
伯兮接了父親的吩咐,也不問為什麽就直接往宮裏去。伯兮深知父親自從伯栎進府以來活得萬分不自在,對父親有同情之心;另則近年來,她隐隐感覺到父親似乎在籌劃什麽事情,又不敢問,因為她明白父親的脾氣,如果那件事到了該是她知道的時候,父親必然會告訴她;同時她又認定父親所謀劃的絕不是傷天害理的事,因此父親的要求她一向只是執行,包括這次向萬俟炎請求去韶國的事。伯兮随便編了兩句,說自己這麽大了連爾重都沒有離開過,想借着兄長迎親的機會出去開開眼界、瞧瞧新鮮。萬俟炎對伯兮一向是有求必應——伯兮也幾乎沒開口要過什麽——跟着萬俟檀出去一趟根本是小事一樁,立即成全。伯兮雖不是萬俟炎的女兒,但卻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宮裏是時常送來珠寶華服;萬俟炎這樣下點小本錢,着實是把伯兮當作自己的“女兒”,所謂自己女兒的另一名字就是——與他國聯盟的工具。見伯兮一天天長成大人,雖不是國色天香,但身份絕對是九國所有女人中最尊貴之一;央王便時不時暗自盤算着該把伯兮嫁到哪一國去(他當然不會讓伯兮和萬俟檀成親,那樣豈不是浪費了兩個大好資源),九國中實力上乘的有央、铎、樂三國,那到底是铎國還是樂國呢?這個問題,馬上就見分曉了。
伯兮得到萬俟炎允許後,返回家中,剛進院門,便見父親在樹下聽琴心彈琴,桧楫在一旁侍候。
伯兮放輕腳步,走近三人。一曲終了,伯歸也不回頭,說道:“從宮裏回來?”
“是,父親。”伯兮答道。
“你怎麽說,大王又怎麽說?”
“我說想出去開開眼界、瞧瞧新鮮,大王一口答應了,讓我準備準備,七日後出發。”
“恩。”伯歸點頭,随後說道,“要帶什麽自己定,缺什麽盡管去作坊拿。這次去,帶上琴心和桧楫吧。”
“是。”伯兮應着。
“琴心,再彈一首《珏》。伯兮,你也拿琴來,一起彈。都說你琴技不佳,我倒要看看。”良久後,伯歸調侃道。
“父親!”伯兮也露出小女孩姿态,半撒嬌地叫了一聲。
桧楫早去屋裏拿來了伯兮的琴,遞給她。伯兮坐下,與琴心對望一眼,兩人便彈撥起來。
珏,合在一起的兩塊玉。《珏》曲,本該兩人同奏;珏玉,也本該兩人佩帶。
接下來便要準備去韶國的行裝,伯兮其實也沒什麽要帶的,不過幾件衣服、一匹母骊名曰玄青;琴心和桧楫更沒什麽可帶的,只是些衣服;琴心連琴也不帶了,韶國是樂器大國,到了那還怕沒好樂器。收拾行裝忙翻天的是宮裏的人,這出行的可是一個女王、一個王子和一個郡主,亂七八糟不知收拾了多少天,更麻煩的是聘禮,滿滿地裝了十八輛馬車……這麽些東西,終于在出發的前一天夜半收拾好了。
次日清晨便是出發之時,央王夫婦和衆大臣這回直接送到了爾重城南門口。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首尾不相見:領頭的是五十騎兵,最前頭的十個舉着央和韶的王旗;接着是一百步兵,個個橫刀在胯;接下來就是倩盼、萬俟檀、伯兮的華麗馬車,每輛車旁又分別有八名侍衛把守;馬車後面是那十八車聘禮,每車有十名步兵守護;隊伍最後又是一百步兵。這幾百號人浩浩蕩蕩,日行夜歇地往中津去。
爾重剛消失在身後,伯兮就在馬車裏換了輕便衣服,下車騎馬。伯兮剛跨上玄青,就見一身绀緅的萬俟檀也出了馬車,跨上他的赤身黑鬣馬吾宛。
伯兮策馬上前,與萬俟檀并騎。
“二殿下這些年只忙着喝酒了,不知騎馬的技藝可還是那麽精湛。”伯兮笑道。
萬俟檀微笑着轉頭看看伯兮飛揚在風中的烏黑長發,答非所問:“出了爾重就別叫二殿下了——該像小時候一樣。”
伯兮聽了笑道:“二殿下真不公平,你連叫都沒叫我!”
萬俟檀聽言大笑,叫道:“妹妹,伯兮妹妹!”
伯兮也朗聲笑:“哥哥,檀哥哥!”
往事如煙,回憶如畫,再怎麽畫,也畫不出早已散了的煙。
“你今天好像特別高興。”萬俟檀帶着疑惑說道。
“這是我第一次遠行,而且有琴心、桧楫陪着我,還有你。”最後的“還有你”伯兮是無意識地脫口而出,但剛出口就覺得古怪,迅速補充道,“要是柏舟在這兒就更好了!”
萬俟檀看着伯兮微微泛紅的臉,嘴角上揚,問道:“柏舟是……?”
“哦,是我身邊的人,剛來不久(伯兮在別人面前稱自己的仆從為“身邊的人”,這是保護這些無人生自由的五等人的最佳盾牌)。前段時間他回鄉了,現在還沒有回來。他看着很像容寂。”伯兮今天真是興奮過度,最後一句話根本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就脫口而出,這句話可比剛才那句“還有你”更讓她難堪。
看着伯兮微紅轉為煞白的臉,萬俟檀抽動嘴角,手下意識地攥緊缰繩。吾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安,低下頭,放慢腳步。萬俟檀瞬間恢複常态,說道:“是嗎?我定要見見這位很像容寂的柏舟。”
伯兮詫異萬俟檀的反應,後者的坦然減輕了她的悔意與不安;過了一會兒她轉移話題道,“咦,哥哥怎麽不喝酒了?”
“喝酒?”萬俟檀側身靠近伯兮,小聲道,“我為什麽要喝酒!”話了,一陣大笑,笑聲直穿雲霄——爾重以外的雲霄,央國以外的雲霄。
2009-9-25 2012-4-21 2012-4-25 2013-6-3
作者有話要說:
☆、馳瀾江月
七日後,央國王子迎娶韶國公主的一隊人馬到達中津碼頭,韶國水路大将軍嚴回領着五百精幹手下在岸上等候。嚴回長身而立,雖是武将,但全身透着一股飄然的倜傥風流。伯兮和萬俟檀都被嚴回的氣魄吸引,心中暗道:韶國還有這樣的人物。除了嚴回外吸引人的就是一字排在弛瀾江上的十艘的寶船:領頭的那艘龐然巨大但朱欄雕杆又透着秀氣,船艙有三層,乍一看如宮殿一般立在甲板上;後面九艘略小,這小是相對的,其實也小不到哪兒去。伯兮長這麽大幾乎沒離開過爾重,央國又水網甚少,因此見着這麽宏偉的寶船着實是吃了一驚,她又想起《七國志》的描述,水國韶已經有這麽堂皇的寶船,那熙定海那邊島國樂的船豈不是……想到這兒,伯兮倒吸一口冷氣。萬俟檀見伯兮過于吃驚的樣子,笑道:“不知道尊父有沒有這樣的船。”伯兮搖頭:“你知道父親他不做船只生意的。”
嚴回做事歷練,幾百人頃刻間就被他有條不紊地安排到各船去了,最後他自己立在頭船的船頭,一聲令下,十艘大船便從中津出發,沿着弛瀾江東下,往韶國而去。
伯兮、萬俟檀跟着倩盼都在頭船,被安排在第二層船艙。此刻,月色闌珊,伯兮和萬俟檀正和手下人在甲板上賞月,月亮在水上跟在陸上看着是不一樣的。
“琴心姑娘怎麽不把琴帶來,這時候月下彈琴豈不美哉?” 戚淵手撫着下巴上的胡須道。
一語罷了,萬俟檀和戚鯉都面帶遺憾地看向琴心,伯兮這邊的人都笑而不答。
“還是不帶的好,讓她也歇幾個月。”伯兮道,“她練琴太苦。你們看看她手上磨出的那些繭子,還有斷弦時劃下的口子——她不比練武的人輕松。”
衆人聽了都沉默,靜靜地看月亮。沒過多久,藍侬從三層船艙下來,她笑眯眯地向萬俟檀和伯兮行禮:“韶王請琴心姑娘去彈琴,還請郡主割愛。”
“我們沒帶琴。”伯兮心中不願琴心勞累,說道。
“陛下早備了琴,熏了香等着了。”
琴心笑笑,沖伯兮點點頭。
随即琴心跟着藍侬上去了,伯兮和萬俟檀重新坐下賞月。
萬俟檀看向筆挺地站在伯兮身後的桧楫,最後盯住他灰褐色的眼睛。桧楫也覺察到萬俟檀正死盯住自己,也回看過去。剎那間四目相撞,兩對隐藏在沉靜下的抱負都暴露無疑,萬俟檀突然笑,轉眼看向江對面,開口問道:“桧楫兄弟,可知江對面是什麽?”
桧楫灰褐的眼睛幽幽看向江對面,答道:“黑暗。”
桧楫的回答讓在場所有人驚詫,都轉頭看着他。只聽他莞爾繼續說道:“若沒有這黑暗,我們怎麽能看到這月華如練。”
萬俟檀微笑:“江對面是覃國,你的故鄉。”
桧楫仍舊看着江對面,不緊不慢地說:“我少時便與父親流于央國,我們在央國找到了安穩的生活,所以央國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
“那我們在座的都是央國人了?太好了!”戚鯉說着大笑。
大家為都是同國人相視而笑,然後陷入沉默,正沉默時,琴心的琴聲隐隐從上面傳來。
“這是什麽曲子?”萬俟檀問伯兮。
“《闌珊》。”伯兮道。
“好個‘闌珊’!”
水月闌珊,意興闌珊。人們賞月,不會從月華初照一直守到晨曦掩蓋它,所以鮮少有人看過黎明前最後的月光,就像這曲《闌珊》,衆人正聽得入神,琴聲卻戛然而止,不知所終。大家都像失去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般焦急地皺眉,戚鯉甚至邁步朝琴聲消失的方向走去,試圖挽回消失的月光。各自無言,紛紛退回船艙,焦急找月光的戚鯉很快就入睡了,其他四個卻坐在床邊,守了月光徹夜,直到晨曦掩蓋它的光華。伯兮以前聽過這曲子多次,但今天聽後卻感慨頗多,覺得以前真是無數次辜負了月華。她轉而又想到自己幾乎是辜負了十九個春秋,這十九年她都是惟父母之命是從,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麽,她沒有想過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思想;沒有任何值得記憶的人和事,除了萬俟檀還有跟着萬俟檀一起做的事。可是,伯兮覺得她的世界從十九歲開始跟以前不一樣了,一石驚起千層浪,一個個人物走進她和琴心一層不變的世界,從此不再平淡。
自從上了船後,桧楫一有空便立在船舷邊朝江對面看,還一天天地數着日子。伯兮也奇怪為什麽桧楫老是對着江南岸發呆,不是發呆,是看很久很久,臉上的表情變化很多,時而悲戚,時而疑惑,時而無奈,時而憧憬;她不好去問,只是時不時地觀察他。桧楫很是警惕,伯兮還離他幾丈遠的時候就聽見腳步聲,随即拉回思緒。伯兮看着桧楫挺直腰杆,轉過身來朝她行李。
“你太多禮了!”伯兮道,“你該和琴心子仁他們一樣。我們都是一樣的。”
桧楫起身,默默地看着伯兮。
伯兮走到船舷邊,看向南岸,說道:“我們在水上也走了八天了,現在江南岸該是澤國了。你去過澤國麽?我很想去,想去鏡湖,到流音島上找霁月梅,最重要的是感受那裏獨特的民風——男女大同的民風。”
桧楫仍舊默默看着伯兮,看她滔滔不絕,心中早已給出無數對澤國的描述,但卻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我還想去铎國,”伯兮繼續滔滔不絕,“去拜訪諸令泉,還要徒步于巴契山中,領略山海之間的岳侖。還有去典國的沉珊沙漠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刺白。還要出海到樂國去,聽說那裏的茶葉極佳,不像我們這裏多用鮮花制茶。”
“你不屬于爾重。”桧楫的千言萬語化作這一句。
這一句話一下子點醒伯兮,她總是覺得自己跟周遭的一切很不合宜,原來不是環境的問題,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不屬于那個地方。她微笑,不知是第幾次地細細打量桧楫,說道:“你為什麽不練武?你看着應該很适合練習鞭子、軟劍這樣的兵器。現在九國看似平靜無戰事,但總覺得這是狂風暴雨前最後的寧靜。人都有想保護的人,別人和自己……”伯兮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小到連自己都聽不見,她看着桧楫的瞳孔漸漸緊縮,灰褐色的眸子閃耀出暗紅的光芒。
良久後,桧楫說道:“如果少主遇到什麽危險,我不能用武藝保護,就用生命來保護,請少主放心。”
“我……我不是要你保護我……我是……”伯兮怔了一會兒,搞不清楚為什麽桧楫會想到這上來,好像他們總想不到一起去。
桧楫漸漸放松,恢複了安靜的神态,看着轉身迅速離開的伯兮。
早在一旁看戲的萬俟檀閃了出來,笑道:“桧楫兄弟你可真厲害啊,我這妹妹從不輕易生氣,你幾句話就把她氣成那樣。”
桧楫朝萬俟檀行禮:“二殿下。”
“你不用對我這麽客氣,萬一今後有什麽事,我可擔待不起。”萬俟檀笑呵呵地說着,靠向船舷,看着江對面,說道:“可知江對面是哪國?”
桧楫答道:“不知道。”
萬俟檀回頭看了看桧楫沉靜鎮定的臉,笑道:“誰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現在對面不是覃國了——是澤國,國土遼闊卻民生潦倒的澤國……”
桧楫的瞳孔再次緊縮。
馳瀾江,發源于铎國巴契山,是央國和覃國的分界線,也是央國和澤國的分界線,向東流過韶國,把韶國分為南北兩岸,最後流入熙定海。央國國土雖一面為江,但歷代不注重水利,整條江邊只有兩個港口,一是處于央、铎、覃交界處的博慈——也就是柏舟的故鄉,二就是爾重正南的中津。伯兮這一行去韶國便是從中津出發,向東行七八天江對面是覃國,七八天後江對面看見的就是萬俟檀口中“國土遼闊卻民生潦倒”的澤國,再順流向東行七八天就進了韶國的領土。馳瀾江越到下游支流越多,在韶國境內的馳瀾江上行十三四天後便到了支流最多的地方,也是韶國都城華秀所在之地,這裏水網如織,人們幾乎以船代步,随便撿一條河直往東行一兩天就入熙定海。伯兮一行就這樣從中津出發,在約四十天後到達了水國都城華秀。
2009-9-26 2012-5-2 2013-6-3
作者有話要說:
☆、三王首會
嚴回指揮着船隊拐進冀揚河準備要由水路直接到皇宮,怎奈正要拐時,另一列船隊迎面駛來,看那模樣不像一般商船,待船更近看見船頭飛揚的大旗上赫然寫着個“樂”字,大旗下還有一面寶藍旗幟;而那隊船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