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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柏舟三人已走一月有餘,萬物複蘇的春天過後迎來了央國最難奈的季節:夏季。央國地勢低窪,本比其他國家要濕熱,一到夏季更是明顯;爾重城更是幾乎日日或濃或薄的霧,再加上夜雨連綿,四處盡顯悶濕炎熱。由于此季悶熱,爾重人喜歡在烈日落後到地勢稍高的地方納涼。北郊有一坐不高的石土山,名曰久珍,家離得較近的每晚便到這裏來納涼,久而久之,竟然有人在這裏做起了涼茶小吃的生意。日沉時分之後,人們陸陸續續關了店門,三三兩兩地往北郊走,一路的家長裏短,雖不抵白天繁盛,但也別有一番熱鬧。但這都是前朝萬俟荊在位時候的事了,萬俟炎即位後将久珍山辟成別院專供其消夏用;從春夏交替之時開始,他變轉到山上作息,直到夏末秋初才下得山來。

爾重東是各達官貴人的府第所在,這些人都在自家院子裏修了土山亭臺,每晚便在家中納涼。伯府的花園中也有這樣的土山亭臺,入夏以來,蓮絮幾乎每日都要來納涼,每次也必叫上伯栎,偶爾也會叫上伯兮。今日月圓,蓮絮又被伯栎昨日的禮物哄得高興,便差人叫伯兮也一起來納涼賞月。

去花園最近的路便要經過伯栎的院子,若是旁人恐怕要繞遠走別的路,但伯兮卻不是旁人,想也不想就走了最近的路,跟着的琴心子仁深知自己主子的性子,不加言語。剛過了伯栎的院門便聽見一陣躁動,一群人從院子裏出來了。伯兮等也不回頭,自顧自地往前走,後面的伯栎見了伯兮他們,咬了咬牙,也不開口;主人們不開口沒什麽,可那些下人們不開口卻是不好,但文中等人心中存着畏懼,誰都不敢開口。這兩撥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地無聲無息地進了花園來到蓮絮面前。

蓮絮見伯兮三人仍跟往日一樣的安靜無趣,伯栎一幹人一個個都神情緊張,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懶得問,便說道:“都坐吧。”

伯兮向蓮絮行禮後坐定。伯栎見蓮絮說話,立即回過神來,從文中那裏接過一個盒子雙手奉到蓮絮眼前:“孩兒今日偶得一物,孝敬母親。”

蓮絮打開盒子一看,立即笑開了花,就連身旁站着的幾個侍女也發出贊嘆之聲。蓮絮把東西從盒子裏拿出來——是柄畫着春水綠波的纨扇——仔細端詳;那畫工極佳,蓮絮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伸手撫摸那花瓣。

“這花兒在母親的手下像活了一般。”伯栎連忙笑道。

“我怎麽不記得說過最喜綠牡丹。”蓮絮道。

伯栎與映月對視一眼,而後立即轉開視線,回道:“孩兒見母親房裏有幅春水綠波圖,母親也曾贊譽過穎國牡丹甲天下,因而猜想母親是喜愛這花的。今日出門,不經意間看見這纨扇,心想盛夏将至,上面畫的又是母親喜愛的綠牡丹,便買來孝敬母親。”

“長公主,少主真是孝心可嘉。”映月在一旁說道。

蓮絮被伯栎說得滿心歡喜,含笑道,“我兒真是心思缜密,聰明伶俐!”蓮絮說着斜瞄了一眼伯兮,見她心不在焉,只是喝着玫瑰茶,立即面帶愠色,但轉念想怎能枉費這大好月色和兒子的孝心,便又轉眼看伯栎,見他臉上的傷疤猙獰得觸目驚心,“栎兒臉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謝母親。” 半響,伯栎回道。

“怎麽這麽不小心,偏又傷在臉上!”蓮絮憐惜地撫了撫,“你呀,還是別學那些刀啊劍的了,我也不會那些東西,不也活得好好的!”蓮絮說着瞟了伯兮一眼。

“母親,栎兒一定要學!” 伯栎正色道。

蓮絮見他像下了大決心的模樣便沖着文中說道:“學也可以,你們這些人要好生看着。”說完又轉向伯栎,“等這些疤都掉了,我去宮裏跟王兄求些蘿芷清露來,只需一滴,臉上便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多謝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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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國女子多執纨扇,男子則慣使疊扇,雖沒有什麽律法明令日常器物男女不可混用,但宗法祭祀之物卻是律法禁止胡用的,可見乾坤不可颠倒、日月不能同輝。伯兮十五歲及笄之時,伯歸送了她一把疊扇,扇骨為穎國墨竹所致,扇上正面畫着紫芙蓉,反面無字;伯歸曾說過澤國有一民風他很喜歡,那就是男女之間不像其他八國一樣在各方面比如吃穿用物都要區別,反而求大同。伯兮每逢夏日定要随身攜帶那疊扇,因她最喜芙蓉,又以紫色為勝,加上墨竹雅香寧神,真是愛不釋手。但伯兮絕不敢在母親面前用這扇子,今日出來賞月時偏又忘了拿纨扇,此時她袖中藏着扇子不能扇,只能由着琴心在身側為她打着扇子。

伯兮從來到現在都沒有介入那母子倆的對話,但聽着聽着突見伯栎起身站在她面前。伯栎手捧着只錦盒遞在她眼前,嘴裏說道:“姐姐,弟弟有薄禮送上。”伯兮微微起身後又坐下,邊接過盒子邊道謝;打開盒子,拿出裏面東西一看,也是柄纨扇,扇面上繪着羽毛閃着紫色金屬光澤的黑鸬鹚一對。映月和幾個女仆見着黑黢黢的捕魚水鳥,忍不住笑出聲來。伯兮也不在意,反而欣賞那畫工。

“真是多謝弟弟了,”伯兮道,“送如此适時的厚禮。這畫極佳,這對鸬鹚姿态靈逸,躍然紙上。”

“姐姐喜歡就好。”伯栎說完坐下。

蓮絮見伯兮伯栎這姐弟倆突然和睦起來,雖心中疑惑,但仍是欣喜,便叫人把央王禦賜的富盈春拿來煮。富盈春由産自巴契山的稀有茶葉所制,供央王專用,當然他也會拿些出來賞人。伯兮記得上一次喝這茶還是在王宮的時候萬俟檀跟太子松求來的那一泡。萬俟檀比伯兮早三年入書齋,一見這妹妹來就天天黏着,就是到了學滿五年該離開書齋了他也賴着不走,偏要等着伯兮;央王和王後拗不過孩子,由着他在書齋裏多待了三年。伯兮也甚是喜歡這哥哥,與之同桌讀書、同屋作息。那時宮裏都說他們像小夫妻,長大了也能做對夫妻;央王和蓮絮之間也似乎達成了無言的協議,等兩個孩子成年就要讓他們成為真夫妻,可伯兮早就過了十五,萬俟檀也年有二十二,央王卻似乎忘了這件事。伯兮喝着這熟悉又陌生的富盈春,想着多年前無憂無慮備受愛護的童少時光,嘆着茶這樣的妙物必須和喜愛的人一起喝才能得其妙處。伯兮與蓮絮關系淡薄(當然,王室貴胄的母女關系都如此這般),與伯栎連點關系都談不上,所以現在雖喝的是極佳貢品,卻覺不出妙來。一泡茶過後,已過日夕,蓮絮身上乏倦,欲回院子;伯栎照往常一樣要送蓮絮,被後者擋住,讓他們姐弟倆早早回去安歇。伯兮和伯栎兩人目送蓮絮遠去後,一前一後走回各自院子。

伯兮一向是日夕末才睡覺,這會子還不太晚,于是她梳洗更衣後便斜在榻上看不知翻過多少遍的《七國志》。昨日看到《澤國志?鏡湖》,今日翻到下一頁《澤國志?流音島》。衆所皆知,韶國是“水國”,境內河流湖泊無數;雖數量衆多,卻都是沒有名頭的小河小湖。九國最大的湖在澤國,名曰鏡湖。一個鏡湖占了澤國十五分之一的土地,鏡湖中有着傳說中猛獸伏蟄的無人島:流音島,島中有一山洞,洞中遍生紅土,長着一種見不得太陽只照月光的會行走的植物——霁月梅。每當明月升空,霁月梅便探着月光走出洞外吸取月亮的精華以生長。長在紅土中的藍色七瓣霁月梅……伯兮正讀着,突見月光正撒在案頭,照在她手上;她轉眼看如水的月光,不自主擱下書,伸出手,好似要捧那銀輝。伯兮突然來了興致,束上衣帶就踏出房門。在外間給血玉打着絲縧的琴心得知伯兮是去賞月,便囑咐她早些回來,別受了涼風夜寒。

伯兮漫步到花園蓮花池旁,倚欄而坐。此時四下無人,唯有蟬聲,藍白月光灑在紅蓮上,映出渺渺紫光。伯兮搖着疊扇,聯想起伯栎下午送的畫着鸬鹚的纨扇。鸬鹚羽漆貌醜,伯栎送這樣的扇子自然是諷刺伯兮容貌欠佳,那些女仆深知其中意思,譏笑出聲。伯兮沒有生氣,反而欣喜地接受那禮物,是因為這畫讓她想起小時候,有一次跟萬俟檀偷偷溜出宮去玩耍,一直跑到北郊,那裏有漁民在那裏撐着船放鸬鹚捕魚。那是伯兮第一次見到那麽醜陋的但卻非常有用處的鳥。鸬鹚不甚畏人,很受馴服,漁民們拿船篙一抹船舷,它們就鑽下水去,潛游一陣子後躍出水面,穩穩地站于船舷上;漁民迅速地從它們嘴裏拽出捕着的魚。伯兮那個時候問萬俟檀為什麽鸬鹚們不在水裏偷偷把魚吃了;萬俟檀輕輕摸摸伯兮的頭發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于是兩個人就等,伯兮也不吵鬧着問到底是在等什麽。漸漸地,日光漸暗,紅霞滿天,漁民要回家了,只見他從鸬鹚脖子上解開個東西,然後扔幾條小魚哺它。這個時候萬俟檀才說道:“鸬鹚貪吃,腸胃又寬大,捕到魚當然會吞下,漁民們防它們吃魚,事先都把它們的脖子套住,讓它們吃不到魚,只得飛上來交給主人。”萬俟檀平日就是這樣教導這妹妹,所以伯兮跟他學來的東西總是記得特別深切。伯兮這邊是學到了好學問,但那邊皇宮裏卻鬧翻了天;丢了王子和郡主,王宮禁衛軍全城搜尋。千名禁衛軍幾個時辰也沒找到人,還是他們自己回宮的;懲罰是免不了的,萬俟檀挨了板子,伯兮跪着背書,還有從那以後,他們倆再沒有順利溜出宮過。

蓮池中忽的幾聲響,伯兮尋聲望去,只見蓮池那頭正有人往池子裏放魚;魚兒剛到遇新水,打了幾個翻滾。那放魚人直起身子,看着池子,緩緩吟道:“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伯兮仔細看那人身形,确定府裏沒有這個人;隔着蓮池,雖皓月皎潔,但仍看不清楚面容。伯兮心想那人思鄉至此,自己卻從沒有嘗過思鄉的滋味;別說思鄉,思念是什麽都不曾體會過,只是十歲時離開王宮剛回到家的那段時間時不時會想萬俟檀,想和他一起做過的所有事,後來慢慢長大,又忙于練習騎射,漸漸也就不再經常想了。伯兮再仔細看那人的身形,約莫二十歲的樣子;這麽年輕的人就有如此深厚心緒,可見閱歷頗深。這人以前怎麽從來沒見過。伯兮一向認為自己經歷淺薄,長這麽大從沒去過爾重百裏開外的地方,大部分時間除了在王宮就是在伯府,幾乎一切所學都來自書本;如今這樣年輕的人就有這樣心懷,真該認識認識。想到這裏,伯兮走出亭子,高聲叫道:“誰在那裏!”

池塘對面那位驚詫間擡頭尋聲看來,同時擡手抹了抹眼睛。伯兮拾階而下,穿過池上曲橋,站在那人面前。那位早已埋下頭,彎腰拱手道:“少主,我是府中花匠夏回之子夏湖。”

夏回和夏湖這父子倆是多年前伯歸經商至覃國救回來的,因夏回很會伺候花草,便被留在府裏做花匠,夏湖照例被帶到作坊。伯歸見夏湖身形瘦弱,沒有把他編入習武行商的子姓隊伍中去,只是讓他做些雜活。如果這夏湖是子姓兄弟的一員,伯兮必然會認識。那時候伯兮正在宮裏,不知道府裏進了這兩號人,回府後知道多了個花匠,也曉得這花匠有子,但從沒有見過。伯兮常去作坊,但多是與子姓小子們一處,也沒見過他。伯兮心裏詫異這個夏湖怎麽會認識自己,難道是遠遠見過或者是從什麽特征判斷出來的;但聽他稱自己為“少主”,也就放心了。

“快起身吧。”伯兮道,“你怎麽知道是我,我可從沒見過你。”

夏湖直腰垂手,仍不擡頭:“少主常到作坊去,我遠遠見過,雖不知容貌,但認得身形。”

“作坊我雖常去,但卻沒有見過所有人。這是我的過失,下次得每個人都認識認識。”伯兮見他還是低垂着頭,想他是自己這邊的人,便打趣道,“你老低着頭幹什麽,害怕我?”

夏湖兩肩一緊,沉默着;良久後,他緩緩擡頭,閃着光的眼睛看向伯兮,許久許久,也不說話。

伯兮見夏湖雖形容尚小,但卻已掩不住靈秀俊逸之氣,兩條眉毛黑濃,湖藍的眼底嵌着灰褐眸子。伯兮想,夏回中等身量,略佝偻,滿臉全身猙獰的燒傷,沒想到有這樣的兒子,大概以前也是風度可嘉吧。

兩人沉默相看許久卻不覺尴尬,好像久別重逢的故人,只有眼睛才能互道重逢之欣喜哀嘆。人若有前世,那麽也必然如今生一樣會與不同的人相識相知相伴;前世與今生間卻隔着一個無形無覺的時空,這時空漫長無垠得讓人把前世忘得徹底又不徹底,等到今生再見了,四目相對,前世的記憶便瞬間生成;過了今生,兩輩子的牽絆就又淹沒于無形無覺的時空裏。

突有幾聲蛙鳴,接着便聽撲通一聲,大概是青蛙入水;伯兮回過神來,問了自己知道答案的問題:“你剛才是在做什麽?”

“今日孔伯庭先生送來幾尾大正三色錦鯉,剛才是放它們到池子裏。”夏湖答道。

“昨天我經過夏老先生住處時,見他犯了舊疾,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正因為父親病了,主人才讓我回來照顧幾天。”

“夏老先生這病就去不了根麽?”

“其實也不嚴重,只是到了夏日,渾身乏力、不思茶飯,略有心悸氣短。”夏湖說着拱手接着道,“多謝少主遣人送來冰糖蓮子粥。”

伯兮打開疊扇,望着枝頭銀月,沉思片刻後說道:“你很想家。”

夏湖一聽,心中一驚,不知這是在問他還是描述他;看着伯兮被藍白月光浸得透明的臉,剛剛幹褪的眼淚突又回轉,再次濕潤了雙眼。

伯兮轉頭,看見夏湖眼裏星光點點。夏湖立即擡手抹了眼淚,低沉深遠的聲音說着:“離家的時候我很小,光陰飛逝,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是知道家是有過的。”

“覃國是鄰邦,雖不與央國交好,但兩國之間也算和平,你很容易就可以回家了。”伯兮亟亟說道,希望自己的話能消緩這年少孩子的痛苦。

夏湖嘴角揚起一抹苦澀的微笑。伯兮立即清醒過來,現在覃國是多事之秋,這一老一少,手無縛雞之力,怎麽能回歸故土。二十一年前,覃國南鄰澤國政變,王輔從斯奪兵權、弑澤王宗易之,霸王座。自從斯稱王以來,強政苛稅,聚財斂富,肆修宮宇,子民怨恨而不敢言。近兩年,從斯鐵蹄踏出澤國,開始侵擾鄰國,相鄰的穎、铎、覃、央、韶五國中铎央兩國兵力雄厚;韶國與央國是姻親,雖兵力孱弱卻不能動;穎澤之間有寧納山如天險相隔,只能派遣小隊人馬在邊境騷擾,怎奈鎮守邊關的大将軍龍逢骁勇善戰,每次都把來犯的澤兵打得落花流水,反複之後,從斯漸漸放棄了穎國;剩下的覃國便遭了大殃。覃澤兩國之間無大川大河阻隔,從斯手下如入無人之境,燒殺搶劫;沒多時,覃國南部基本上已經成了澤國的地盤,南部的居民陸陸續續逃難躲避到中部廣袤密林中。夏回夏湖父子當初就是被伯歸從澤兵刀劍下救回的。年紀輕輕親眼目睹家破國危,卻無能為力,這樣的沉重和無助叫一個孩子怎麽能承受,就像柏舟眼見着母親死于伯栎之手,卻什麽也做不了,那是怎樣的永不可治愈的痛。夏湖肯定也是有母親的,也許有兄弟姐妹,現在只剩他們老父弱子相依為命,伯兮不忍再問什麽,也很後悔自己提起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話題。

夏湖看出伯兮眼中的哀傷和悔意,心中燃起莫名的欣喜,雖有夏回照顧教導,但從沒有人與他哀傷一處;他朝伯兮走近一步,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微笑中的苦澀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依賴與愛戴。伯兮感覺這孩子好像把他所有的信任都給了她,悔意漸消,哀傷盡逝,唯有憐惜之意。

“這會子恐已是人定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伯兮緩緩說道。

夏湖回道:“我去提燈來送少主回去。”

“不用!”伯兮果斷拒絕,“我哪有那麽嬌貴!這月色好得很。你也快點回去看看夏老先生睡得是否安穩。”

夏湖也不執意,目送伯兮離開後返回夏回住處。

伯兮回屋重坐燈旁,再看《流音島》,又看了一遍後,放下書,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約約聽見有輕微卻又急促的敲門聲。後來大概是睡在外間的琴心起身開門與敲門人說話,然後便又悄無聲息了。又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正濃時,一窗強烈的陽光襲來,伯兮被迫睜眼,朦胧中見夏湖立在榻邊,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流亂了鮮紅的血。伯兮倏地起身,探手想抓夏湖的手,卻緊握空拳,什麽都沒抓到。伯兮定睛一看,房間裏沒有其他人,周遭靜如冬夜,只聽見強烈的陽光穿過窗棂的聲音。

她這一睡時間可不短,已經接近日中。 “啊!”伯兮一見這麽烈的陽光,知道自己睡多了,倏地起身,快速地洗臉換衣。

伯兮準備完畢,提了長劍要找人去練劍,卻被琴心拉住。

“少主,今天練不成劍了。”琴心道。

“怎麽?”伯兮詫異。

“早晨子仁往作坊去了,不一會兒人就都被主人叫到作坊去了。”

伯兮一聽,心中生疑,仍舊提着劍要出門,卻見子仁他們三個回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個人,仔細一看,竟是夏湖。

“少主,找我們練劍麽?”子貫笑呵呵地問道。

伯兮正呆呆地看着夏湖,昨夜夢裏的場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想不清楚他為什麽會跟子姓兄弟們在一起,根本就聽不進去任何東西。

“少主!”子貫提高嗓門又叫了一聲。

“少主,上午我們被主人召到作坊去了。”子仁說着,把夏湖拉到前面,“主人說我們這幾個都是只會舞槍弄棒的粗人,夏湖是我們作坊裏出了名的才子,博覽群書,心思缜密,所以主人派他來跟随您,以免您變得跟我們一樣只知道騎馬呀、射箭之類的。”

伯兮還沒有從突然見到夏湖的驚詫中完全回過神來,又聽到了更讓她驚詫的話。伯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說什麽,只見夏湖往前走了一步,向她行禮,問好。琴心在身後拽了三下伯兮的衣裳,伯兮才回過神來,看着仍舊彎着腰的夏湖,趕忙說道:“哦,快起來吧。”

夏湖直起身,退到一邊。

“大家準備準備去吃午飯吧。”琴心笑道。

半日無話,只是伯歸沒有回府吃晚飯,直到日沉三鼓才返回,并且到了伯兮的院子。伯兮見父親來也很詫異,因為伯歸鮮少來她的院子——今天讓她驚異事情還真不少。

喝了一盞茶後,伯歸終于開始說話:“柏舟的事情,你做得好。”

伯兮萬萬沒有想到父親會這樣說,也不知道回什麽,只是靜靜地聽着。

“你長大了,以後萬俟栎就交給你了。”伯歸也是靜靜地說着,為自己和伯兮添茶,喝了約半盞後繼續說道,“夏湖雖武藝不精,卻博聞強識,讓他跟在你身邊我更放心了……另外……”

伯兮見父親預言又罷,心中疑惑,但不好問,只把所有的疑惑都轉到夏湖身上,越想越覺得這個人奇怪。

伯歸喝完剩下的半盞茶就走了,伯兮送完父親返回屋中坐在榻上繼續看《七國志》,只是這次心不在焉,半天也沒翻一頁。伯兮放下書,來到院中,擡頭看月亮。今日月光仍舊很好,銀輝滋潤得枝頭的石榴花閃着殷紅的光澤。忽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但很快便沒有了。伯兮尋着腳步聲走了幾步,見夏湖站在那裏。

“原來是你。”伯兮說道,“還不睡麽?”

“可否請少主賜名于我?”夏湖突然說道。

伯兮不解地皺眉。

“琴心不也是您賜的名字麽?我覺得很好。”夏湖繼續說着。

伯兮心想,這小子倒很能跟人合得來,才半天,琴心就把自己換名字的事情說了。伯兮一笑,說道:“父親還有子仁他們都說你博學多才、博聞強識、博采衆長,你要是對夏湖這個名字不滿意,竟可以自己起一個好的呀,何必找我,我只想得出‘琴心’這樣通俗易懂的來。”

“還請少主賜名。”夏湖突然行了禮,正色道。

伯兮最經不住手下人的請求,立即答應。伯兮把自己讀過所有的書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想想今日發生的事,半響後終于說道:就叫……桧楫!”

夏湖聽到自己的新名字,直起身看着伯兮等着她對名字作解釋。

“我身邊剛剛多了個叫柏舟的,他回鄉去了,所以你沒見過。鏡水滺滺,桧楫柏舟。他叫柏舟,你叫桧楫,桧楫柏舟,正像一對兄弟。”伯兮滔滔不絕地說着,但一停下來就立即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大錯。“鏡水滺滺,桧楫柏舟”的下一句便是“駕言出游,以寫我憂”,這是一首思鄉的詩,這樣的詩必然會觸動夏湖心中最深的傷痛。再一想,柏舟有這名字似乎也預示了他會背井離鄉。

夏湖看着伯兮眼中滿是悔意,知道她在想什麽,行了個禮說道:“多謝少主賜名!我,這一刻重生了。”

2009-9-18 2012-4-16 2013-5-28

作者有話要說: “鏡水滺滺,桧楫柏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兩句摘自《詩經 衛風 竹竿》,稍有改動。

時間BUG,改動。----2013-7-9

☆、央韶姻緣

一隊車馬正浩浩蕩蕩地向爾重駛去,其中最大最豪華的那輛車中坐着韶國的女王微生倩盼和她的貼身侍女藍侬。微生倩盼跟萬俟蓮絮一樣年近半百,且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豐韻猶存,雲鬓堆砌,發間血紅的寶石滴滴欲墜。

倩盼斜躺在案後軟席上閉目養神,朱唇輕啓,問道:“這是到哪兒了?”

“剛過中津,到爾重還得六七日。”藍侬輕聲答道。

倩盼微微睜眼,慢慢坐起,靠向背後軟墊,說道:“把畫像拿出來我看看。”

藍侬應聲,拿出三幅畫放在案上,随機展開第一幅。

第一張是一個滿臉稚嫩的少年。倩盼只看一眼,說道:“央王也真有意思,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子也拿來配我女兒。今天晚上紮營休息時就拿他生火。”

韶國是九國中兵力最差的,全國只有一路水兵——因為韶國男子奇少;雖如此韶國卻是九國中很是繁盛也最妖嬈的國家,尤其深受典國人和爰國人喜愛,在這兩國人眼中韶國是滿地神仙女子的地方。韶國知道自己弱在軍事,便跟大陸八國中兵力最強的央國和親,先前已經嫁了個公主,這次還要再嫁一個。

藍侬聽了倩盼的話收了畫,打開第二幅。這次畫中的男人年紀大些了,二十出頭,一臉的飛揚跋扈。倩盼看了兩眼,問道:“這是三王子?”

“正是三王子萬俟梓,央國有名的勇士,力大無窮。”藍侬答道。

“雖沒見着本人,但從畫裏就看出這人粗暴,我那樣嬌柔的涘兒怎麽經得住他……” 倩盼說完擺了一下手。

藍侬又收了這幅,展開最後一幅,這一幅中的男子比剛才那個又年長一些,一臉沉靜,這份沉靜跟伯兮倒有幾分相似。

“萬俟檀……”倩盼自顧自念叨着。

倩盼兩個女兒,一個嫁了太子松,三王子、四王子剛才也見了,那剩下的這個必然是二王子,而這個二王子檀在四個皇子中是最不受父母喜愛的;傳聞這位本來是萬俟炎最喜歡的,但因為十九歲時犯了央國大忌——或說是央王大忌,跟一個年輕的鑄劍師太過親密,才受冷落至今。長子松因為是太子所以知道他的人多,三王子能徒手舉起皇宮門口的石虎也聲名遠揚,四王子仗着自己年紀小母親又嬌寵跟伯栎經常混在一起四處招搖,至于這個二王子則是深居簡出,不太為人知曉。

正看着萬俟檀的畫,忽有侍衛在帳外報告:“陛下,央國三王子在前方迎接。”

倩盼一聽,笑了:“看來,那個老頭比較看中這位——我偏不随他的意。”說完轉而對侍衛說,“停下來等他。”

侍衛應諾一聲,策馬走開,片刻後,車隊停下。随即便有一陣淩亂的馬蹄聲漸近。藍侬掀開了帳簾,扶着倩盼走出馬車。一隊人騎着馬朝這邊來,領頭的正是三王子梓。

萬俟梓來到倩盼駕前,翻身下馬行禮,身後的随從們也迅速下馬跪下行大禮。

“韶王,萬俟梓受父命迎接,本該在中津碼頭等待,但中途遇幾場暴雨,耽擱了。” 萬俟梓拱手道。

倩盼心中不滿甚至厭惡萬俟梓禮數不周,但臉上仍笑着:“多謝殿下前來迎接。請殿下和諸位将士喝些水酒歇息片刻吧。”

“多謝。”

倩盼斜眼再看看萬俟梓挂在背後的兩把斧頭——那是萬俟梓的兵器,心中冷哼一聲,坐回車中,示意藍侬放下帳簾。

随即一大隊人繼續行路,于六日後日禺時分到達了爾重的南門;南門直對着王宮,伸出一條寬廣的禦街直通王宮。早有人快馬加鞭地飛回城通知倩盼要到,所以萬俟炎早就組織了百姓在城門口、路兩旁歡呼迎接,各達官貴人也在皇宮前夾道相迎。進了王宮大門,遠遠看見央王和王後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等着,左邊站着牽着長子峰的太子松和懷中抱着剛生下沒幾天的次女崎的太子妃微生湄,右邊站着另外兩位王子和王妹一家。

兩個王家見面,自然少不了繁文缛節,兩方人互相行禮問候完畢就已經太陽偏西了,進殿沒坐多久就到了晚上歡迎慶祝宴會:歡迎的當然是韶國女王,慶祝的是剛出生的萬俟崎。

央國王宮的格局是處處對稱,就連花園也是如此。花園中這一閣十亭正是宴請賓客的地方:正中一兩層閣樓,上下兩層皆無窗,是最尊貴的人席坐的地方;從閣子臺階下來一條路,路兩旁整齊對列着五對亭子,是次等尊貴的人坐的地方。此時,正中閣樓下層的空地上擺着兩張長案,分別坐着央王夫婦和倩盼,緊挨着的左邊亭子裏坐着太子一家,對面的亭裏坐着王妹夫婦,檀、梓、棣、伯兮各自坐了剩下的四個亭子,伯栎非常尴尬地跟萬俟棣擠了一個亭子,另有群臣在亭子後的空地上落座。

伯兮自從十歲完成七藝學習回家後就很少往宮裏去,雖如此,宮裏的那些繁文缛節她還是記得,只是腰間的紳帶綁得實在難受,無奈這是央王賜的衣服,不得不穿。站在身後的琴心和桧楫(當然就是夏湖)也是衣冠整齊:琴心眼梢依舊畫着梅花,身着月白紗袍配着水藍雲帶;桧楫黑衫過踝,外罩箭袖絺布白氅,腰間黑色緩帶,一股凜然正氣引人注目,當然引來的也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是不會注意一介女流身後一個侍從的。依舊一身绀緅的萬俟檀剛落座便注意到了伯兮身後的桧楫,萬俟檀一臉沉靜地看着桧楫,但他緊緊捏住酒杯的手卻掩飾不住他的疑惑。桧楫察覺到有人在盯着他看,倒不驚慌,反而也去看對方。萬俟檀身後的戚淵戚鯉父子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桧楫,都朝伯兮這邊望過來。伯兮見一亭子的人都死盯着桧楫,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雖然桧楫除了書讀得多、知道的東西多外沒什麽其他特別的了,但伯兮總是莫名其妙地覺得他不簡單。正疑惑着,忽聽萬俟炎說話:“伯府琴心上前演奏一曲。”話剛落地,全場立即寂靜,只聽得見蟬聲疊起。琴心向伯兮微微鞠躬,走到閣樓前沖閣樓裏的三位行大禮後在階下一個擺了琴的案前跪坐,纖指撫琴,《月鳴》聲起。

一曲終了,衆人皆沉浸于樂曲當中,久久不能自拔,也有那麽一些人不懂此曲意境,只是覺得聽了三樂之一的琴就是好,也不敢贊出聲,好像誰先出聲就是誰不懂曲樂一樣。最後還是先開口的萬俟炎說了話:“韶王以為如何?”

韶國盛産樂器,但卻沒有一個聲震九國的樂人,韶國人常常為此感到遺憾和不解,殊不知東西泛濫了不見得是件好事。倩盼沉溺于《月鳴》中,根本沒聽見央王的問話,在身後的藍侬俯身輕喚了一聲。

倩盼回過神來,笑看着琴心道:“這就是三樂之琴?在有生之年還能聽到三樂之一,真是榮幸啊!若是再能聽到樂國公主的瑟和穎國太子的籁,那真是死而無憾!”

“會的,會的!”央王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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