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歲月是真的不饒人
“抱歉,後來突然來了個大咯血的患者,我一口氣忙到現在......剛才幫你問完。”晏江何的電話到晚上才打過來。
最後一句話叫鐘甯耳根子一動。鐘甯頓了頓,好似随口問:“你今天不是輪休嗎?你下午在醫院?在醫院不早說。”
“一言難盡。”晏江何嘆了聲,“在醫院也碰不上你來拿藥,事兒事兒的。”
鐘甯坐在自家卧室裏,廚房和客廳都開了一扇窗戶換氣。寒冬的蹿流風不得小觑,這才一會兒功夫,鐘甯的腳都凍木了。
“可別跟我提輪休了。”晏江何又無奈道,“當醫生的哪有輪休。”
“也是。晏醫生辛苦。”鐘甯從床上下去,準備去給客廳的窗戶關上。
“行了,我還得忙,不和你廢話,先跟你說一下情況。”晏江何說。
鐘甯已經走到窗邊,寒氣迎面撲過來,鐘甯用力給窗戶關上,寒氣又斷了。
晏江何:“你要問的那人,他挂的專家號,今天方主任親自給看的。暫時沒什麽大事。”
鐘甯瞪着窗玻璃,發現玻璃上有一塊泥點兒:“暫時?”
“嗯,暫時。給他開了幾天吊瓶,這次是沒什麽,但以後就不一定了。”
“什麽意思?”鐘甯胸口忽然空了一瞬,像心髒突然消失,又突然長了回去。
晏江何沒好氣兒道:“他屬于自己上趕子找罪受的。我們當大夫的,最煩的就是這種病人。”
晏江何:“趁着年輕不怕死,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長久以往這麽下去,總有一天要完蛋。”
晏江何:“他有胃潰瘍,平時的飲食也不注意,加上這次流感……”
鐘甯擎着手機,面無表情地聽晏江何罵張蔚岚。他的眼睛從那塊泥點兒上錯開,視線投入漆黑的夜。他住的樓層高,看得遠,眼底有家家燈火。
“他被方主任訓了一頓。”晏江何咂嘴,“我說那是我朋友,我問問情況。方主任一聽我認識他,連着給我也訓了一頓......”
“對不住。”鐘甯嘆了口氣,“這次麻煩你了。有空去酒吧喝酒,不用給錢。”
“那也得有空啊......”晏江何頭大,實在是被“醫生”這職業搞得筋疲力盡。
鐘甯淡淡地笑了一聲,但嘴角卻沒動喚。
晏江何那頭停頓了一會兒,突然又說:“鐘甯,你......”
“嗯?”
“沒事。”晏江何懶得說了。
昨晚鐘甯醉酒他知道,原因他也明白。晏江何能感覺到鐘甯的病症在哪,但這種事,成年老爺們兒之間,碰上了互相杵搗兩句就算了,實在沒有必要專門認認真真地給挑開。
晏江何只是笑笑:“等我有空的吧,再去喝兩杯,下次去吃燒烤?”
“好。”鐘甯說。
吊瓶這玩意最讨厭。兩瓶打進血管裏,一張嘴全是苦的,什麽味兒也咂不動。
張蔚岚回酒店喝小米粥,簡直味如嚼蠟,就連舌頭都發澀。
小歡收到了張蔚岚拍的挂號單,仍舊不肯消停,又變本加厲,要他拍外賣粥碗。
張蔚岚被煩得腦袋生疼,暗怨這小姑娘是怎麽了?毛病真是給她慣大發了,可不能再由着她。
于是張蔚岚就沒搭理小歡,直接回了她一條消息,叫她早點睡覺。
小歡:“......”
當哥的無趣得很,丁點兒也不考慮小妹那顆七上八下的少女心。不過也是,張蔚岚這缺心眼兒的悶葫蘆,哪裏管過別人的心是提着還是挂着。這輩子誰攤上了他,那是倒了蓋兒黴,只配牽腸挂肚。
一碗粥張蔚岚只溜下去一小半,收拾完扔掉的時候他想:“幸好沒由着小歡拍給她看,不然今晚不能安生。”
入夜了張蔚岚又有些低燒,就沒洗澡,他簡單洗漱完,便去床上躺着了。
趁着暖色的床頭燈,張蔚岚手裏拿着手機,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搓着手機屏幕。
鐘甯那算是委婉地拒絕了他。他能看出來。不是鐘甯的問題,是他的問題。張蔚岚想不好——他突然出現,對于鐘甯來說是怎樣的?
張蔚岚不敢去奢望,奢望鐘甯見到他和自己見到鐘甯一樣,滿心的酸甜苦辣,又歡喜得發瘋。這是不可能的,當年......當年他一走了之,無疑是狠狠捅了鐘甯一刀。
鐘甯還恨他嗎?還怨他嗎?
張蔚岚又看了一遍鐘甯拒絕他的短信。——那一字一句挑不出分毫瑕疵,完全的“社會人”做派,客氣又疏離。
還是說。更合理的是——八年多過去了,鐘甯早就把他這個負心人給忘了,早就釋懷了,會問他的病情只是禮貌罷了。甚至,鐘甯身邊早已經有了別人。
鐘甯性子好,從小就很少計較什麽。若是......張蔚岚給手機放到枕頭邊,這一遭不知如何是好——他怕鐘甯不原諒他,更怕鐘甯原諒他。
張蔚岚想再給鐘甯發條消息,想再和他說說話,當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怎麽說。
死水死了太久,蕩一圈微弱的漣漪都能嗆着人,更別說要活過來,泛起波濤。
歲月是真的不饒人。不饒的不止是身體皮膚,還有人心。
張蔚岚仰着頭,閉上眼睛,沉沉嘆了口氣。
他一口氣剛嘆完,耳邊的手機突然響了。張蔚岚摸過來看一眼,是他的頂頭上司——研究生的學長兼公司老板。
“遲哥。”張蔚岚接通電話。
對面的遲子丞啧了聲:“蔚岚,你嗓子怎麽啞了?病還沒好?”
“的确是沒好。”兩句話說得喉嚨難受,張蔚岚忍不住又咳了幾下。
“前兩天問你不是說好的差不多了麽......你這病假都要休完了......”遲子丞無奈地問,“你又去你家鄉了吧?”
“是。”張蔚岚笑笑,“你怎麽知道的?”
“這還用知道嗎?”遲子丞說,“公司平時忙,五一十一都沒多少假,一年到頭就放那麽幾天,這兩年你哪次得了空不是往北邊跑?都不夠來回折騰的......”
張蔚岚又笑笑,但沒說話。
遲子丞和張蔚岚認識有年頭了,除了事業上是夥伴,他們私下的交情也不錯,尤其又是一個學校畢業的,處起來就格外要近一些。
這些年下來,遲子丞多多少少能了解點兒,比如張蔚岚在家鄉有個念念不忘的初戀。因為這個初戀,他身邊一直沒人,學校那麽多漂亮姑娘給他貼笑臉,生意場上也不少機緣,但他就是死心眼,半下也不看。
落花再美,也都被流水劈裏啪啦打沉底兒了。
遲子丞拿張蔚岚沒招,只好說:“要不我再給你放幾天假吧。不過年前你肯定得回來......年底了,公司事兒太多,有幾個項目沒你真的不太行。”
張蔚岚尋思了下:“不用,按照當初說好的就行,三天後我回去。不過工作做完了,我想提前休年假。”
“這倒行。”遲子丞是個良心老板,不免擔心起來,“不過你身體吃得消嗎?其實晚兩天回來也沒事。”
“沒關系。”張蔚岚說,“我在這邊打針了,好得快。放心吧。”
“......反正你心裏有點兒數。撐不住了趕緊說,我可不想送你進醫院。”遲子丞低低恨道。
該是張蔚岚以前捅過類似的簍子,這才讓遲子丞耿耿于懷。
“嗯。”張蔚岚扭頭去望窗外,外頭漆黑一片,他的眼睛也黑得沒有光亮,“遲哥,我想和你說個事兒。”
“嗯?什麽事兒,你說。”
張蔚岚:“我們之前不是計劃過,來年要往北方這邊擴項麽。”
“是啊。是有這個計劃。你家鄉那邊這幾年發展的不錯,有幾個新企業很适合合作。公司現在做大了,慢慢站穩腳根,就計劃向北方拓展一下市場。”
遲子丞:“當時你不是還說考慮回去麽。”
“嗯。現在不用考慮了。”張蔚岚說,“遲哥,就當幫我個忙,北方這邊算上我。”
“唔......”遲子丞愣了下,卻沒太意外,“你想清楚了?北方市場我們以前從沒做過,從頭開始可能沒有那麽容易。”
“這沒什麽。”張蔚岚淡淡道。
遲子丞沉默了會兒,突然笑起來:“那等你回來我們再詳細說說。”
“好。”
兩人又簡單商談了些公事,臨挂電話,遲子丞還說了一句:“蔚岚,我早就覺得了,你在南方呆不住。”
張蔚岚沒說話。
他在南方呆不住。而以前,在北方,在他出生的這片大地,他也是呆不住的。南來北往,他一直以來都是被驅趕的那一個。
這一次。這一次,不論什麽魔鬼蛇神趕他,他都不要走了。
因為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那曾經專屬于他的無價之寶,越是孤寂遙遠越顯得無比珍貴——鐘甯就在那,粉身碎骨他也要去。哪怕換來一場空歡喜,哪怕鐘甯身邊再也容不下他,他也要死得其所。
就算再也沒有機會,至少讓他離近一些,至少......讓他能偷偷多看兩眼。看着就好。
接下來三天,張蔚岚沒再聯系鐘甯。他自個兒還病得七葷八素,鐘甯又剛拒完他,礙于更長的打算,現在這麽半死不活地強着要見鐘甯并不好,不小心就會适得其反。
而鐘甯撈着消停,卻犯了癔症,哪哪都不對勁兒了。
周末這天Azure忙得不可開交,徐懷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鐘老板倒好,窩在辦公室沙發裏面朝冬陽,眯縫眼珠子。
鐘甯撸了把頭發,斜眼看了看桌上的手機,感覺自己是中了邪,走火入魔了。
他總會去尋思——尤其是張蔚岚的身體。晏江何那張嘴開了光,罵人功夫了得,他現在還記得晏江何是怎麽罵張蔚岚的。
什麽“上趕子找罪受”,“趁着年輕不怕死”“總有一天要完蛋”......
“王八蛋。”鐘甯低低罵咧,“到底想要把我煩到什麽地步......”
人這玩意不經念道。鐘甯剛谇叨完,桌上的手機震了兩下。鐘甯摸過來一看......
張蔚岚這個早該死透的混球,又詐屍給他發消息了。
“鐘甯,我要回南方處理年底的工作,年前我會回來。到時候你抽個時間吧。只要一頓飯的時間就好,我請你。”
鐘甯差點沒給手機摔出去。
他說年底忙,張蔚岚居然給他來這套。
“這頓飯看來是不請不行了。”鐘甯瞪着眼珠,突然有些拿捏不住了。
張蔚岚是什麽玩意他再清楚不過。心狠,臉薄,最樂意的就是往自己後背摞十字架,一摞一大捆,再踉踉跄跄地直起腰來,明明吞了一肚子血,還能朝你擺出一張八風不動的臉。
像這樣執拗着貼上來,死乞白賴地要“請吃飯”,是鐘甯沒想到的。更甭說他們之間的結根本解不開。
鐘甯閉了閉眼,又去看張蔚岚發的“我會回來”。
回來不回來的,還報備不成?
“我一輩子都不回來。”
再想起這句決裂的話,鐘甯心口一颠,像一巴掌抽翻了五味瓶,那滋味尤其難耐。
幸好徐懷給辦公室的門推開了,鐘甯給手機扔去沙發上,同時将心裏那稀碎的五味瓶藏好。
“累死我了。”徐懷走過來坐下,順手倒一杯水喝。
“今天人挺多的。”鐘甯說。
徐懷瞅了鐘甯一眼,撇嘴道:“知道人多怎麽不下去幫忙?”
“老板不都是只管開工資麽。”鐘甯厚顏無恥地笑了笑。
徐懷只覺得他欠揍。
“哎,對了。楊澗今年年底回國,再沒幾天就能回來了。”徐懷說,“同學聚會你一向不去,咱幾個還是得聚一波吧?”
鐘甯也給自己倒了杯水,他端起水杯:“嗯,行,到時候找個飯店吃一頓。”
“那什麽。”徐懷猶豫了下,還是說了,“楊澗又問起張蔚岚了。”
鐘甯的手頓了頓,杯口停在他的唇邊。
楊澗畢業後留在國外工作,這幾年混得也算像模像樣,但他也沒經常回國,一般隔兩年回來一趟,都趁年底,好聚一聚。
念書的時候加上張蔚岚,邱良,他們五個人最鐵。去年邱良結婚了,一家都搬去了外地,過年不回來,但平時還能聯系。只有張蔚岚一直聯系不上,楊澗還挺遺憾的。
“不過我沒說。”徐懷瞅着鐘甯,“我就說張蔚岚這些年是神龍不見尾,一直找不着人。”
徐懷:“然後我倆又一起罵張蔚岚沒良心,說要是哪天他回來了......”
“這不是回來了麽。”鐘甯的手腕微微擡起,喝了一口水。
喝完他放下水杯,看向徐懷:“張蔚岚的電話號碼在我手機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