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像希望在柔軟掙紮
這些年,張蔚岚在南方過得可謂“一帆風順”。
可能是因為年少時受的苦楚太多,老天爺再沒捺着他欺負,反而送了他陣陣東風。
大四畢業,張蔚岚拿着獎學金保研,研一時加入學長的公司,趁着房地産的沸熱,幾年間公司做大,張蔚岚的事業也風生水起,他變成了身披金光,年輕有為的張總監。
但人這玩意常常表裏不一,張蔚岚面兒上是個玩意,裏子到底什麽德行,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這輩子該是和“苦”這個字磕上了。——以前是老天爺變着法兒折騰他,現在老天爺悔改了,他倒不肯稀罕,非要死心眼子,自己鬧自己的命。
說到底,無非是一個鐘甯。
哪怕離開了很遠,離開了很久,張蔚岚也從沒忘記過鐘甯,甚至超脫了“人”那天生的忘性,時間越長,這個結竟勒得越緊。
他想他。很想他。悔之無及地想。
想念越摞越重,悔恨越攢越沉,重到天再也擎不起來,沉到腳下的大地塌進地獄深淵。
張蔚岚回來找鐘甯。但他找不到。時間沒有厚待回頭的有心人,留給他的只有一個不認識的“家鄉”。
哪哪都變了,三趟街已經不再叫三趟街,他們曾經在一起的地方沒了。回憶在無依無靠地茍延殘喘,那日新月異令他恐懼。
張蔚岚恨不得扒了地皮,只要能再看鐘甯一眼。沒有奢求,他只是想再看一眼。
而今天,他突然看見了。
夢寐以求,嗔癡成狂。一朝走了千秋大運——鐘甯竟然自己出現了。
再看見那張臉,再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天知道張蔚岚的心思。
感情被碾得粉碎,裂成了太多渺小卑微的腌臜,厚重地堆在心尖上。
這些年,他一個人,被孤獨和絕望推着跑,全靠這個念想吊着。現在——
現在,鐘甯又轉身就走。
“你轉頭讓我再看看。求你。就多看一眼,我去死也知足。”張蔚岚心說。
而鐘甯拐過一個彎,就連背影都從他眼裏消失了。
冬風剌疼張蔚岚的臉,他彎腰捂着生疼的胃,額頭上全是冷汗,又因為正在發燒,皮膚滾熱。
“鐘甯......”張蔚岚望着空曠的路口,低聲喃喃自語。
“先生,您哪裏不舒服?需要幫忙嗎?”酒店門口的保安走過來問張蔚岚。
張蔚岚這才回過神,朝保安擺了擺手,沉默着走進酒店大門。
進到屋裏,周遭暖和起來,身體的溫度似乎更高了。張蔚岚坐在床上,雙手擎着暈乎乎的腦袋發愣。
不知道愣了多久,他的胳膊突然不堪重負。張蔚岚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
他難受地翻了下身,視線在轉圈,唇縫中吐出灼熱的氣息。眼皮很重,張蔚岚不得不閉上眼,轉瞬就沒了意識。
是胃疼給他疼醒的。像有一塊遲鈍的刀片,在一下一下刮他的胃壁。張蔚岚躬起腰,疼出了一身汗。
身上的衣服被汗濕透了,褲子也锢在腿窩裏。
好不容易疼過這一陣兒,張蔚岚才慢慢從床上摸索着站起來。
天徹底黑下,窗外洋洋灑灑掉着淺薄的白雪。
今天陰天,夜裏果真下雪了。
屋裏沒開燈,伸手不見五指。張蔚岚抹黑找到自己的手機看一眼,不由愣了下。
居然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那該死的倒黴胃一陣兒一陣兒的,還在不辭辛勞地折騰着。燒也還沒退。
張蔚岚本來想弄點粥喝,但看這個時間,還是算了。他打開屋頂的大燈,進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後只是燒了壺熱水,給自己灌上兩杯,吃幾片藥,便縮去床上躺屍。外頭的風雪越來越大,黑夜有一種極度的安靜,痛苦的人沉溺其中,閉上眼睛,甚至可以聽見雪落的聲音。那倏倏的微弱細響,像希望在柔軟掙紮。
“再給我一個機會。求求你。”張蔚岚擱心裏說。伴着胃裏的陣陣割痛,他半睡半昏地過了這一夜。
第二天一早,白雪染了城市,滿地冰冷的純白。
鐘甯是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醒過來的。腰酸背疼,還有那顆完犢子的腦袋,像是從地溝裏掏來的西貝貨,叫鐘甯想親手給它從脖子上擰下來,摔去地上打滾兒。
“嘶......”鐘甯一下一下按着太陽穴。
昨晚他毫不意外地大醉了一場,今兒早是應了大該,鐵定要半死不活。
鐘甯搓了把臉,望着天花板,幹巴巴地苦笑了下。——他是丁點兒長進都沒有,今時往日,只要一挨上張蔚岚,他就得醉。
喜歡的時候醉上了頭,在一起的時候醉出了夢,分開的時候醉成了個瘋子。
現在他們突然重逢了,他也還是改不了醉。醉一場洋相,卻耍不盡心酸。
“醒了?”門被推開,徐懷端着一杯溫水進來了。
鐘甯從沙發上坐起來,腰背僵硬得像鋼板,他差點又躺回去:“嗯......”
徐懷瞅了鐘甯一眼,給水杯塞過去:“難受吧?”
鐘甯仰頭灌了一杯水,将杯子放在茶幾上:“難受得想死。”
鐘甯哀哀叫喚:“你也不攔着我點兒。”
“我哪有那閑工夫攔你。”徐懷隔楞眼珠,“昨晚我都忙瘋了,樓下還來了一幫小年輕打架,你又醉成那樣。幸好後來江何過來了,能幫忙顧着你,不然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抽你。”
Azure這種夜裏招搖的地方,總會時不時地冒出些刺毛撅腚的貨色挑架鬧事兒。幾年下來,徐懷早已是各中老手,鐘甯也見怪不怪了。
鐘甯沒多說什麽:“沒事兒就行。現在的小年輕比我們那會兒扯淡多了,一言不合就能打起來。”
“沒事兒,放心吧。”徐懷幽幽地瞧着鐘甯,“就是不知道......”
他頓了頓,聲音放低些繼續說:“你有事沒事。”
“嗯?”鐘甯瞪着茶幾上的空水杯看,“我沒事。昨晚是突然沒反過勁兒,誰還不得緬懷一下青春疼痛......你就別操心了。”
徐懷沉默了陣兒沒說話,他站起來,再嘆口氣才說:“行吧。那你......你回家休息去吧。”
徐懷也很多年沒見張蔚岚了。但礙着鐘甯和張蔚岚的關系,他不琢磨敘這個舊。再者說,按張蔚岚那涼薄的性子,他現在想敘舊也沒什麽意思。
于是徐懷幹脆不提了。不過他看鐘甯這樣子就明白——這事兒可能不會這麽容易就完。
“那Azure交給你了,今晚我就不過來了。”鐘甯晃悠起來,朝徐懷說。
徐懷拍了下鐘甯的肩:“行,好自為之吧你。”
鐘甯淡淡地笑了下。
宿醉未醒,道上還全是雪,鐘甯就沒騎摩托,打了個車回家。
他現在住的地方離Azure不遠,但也算不上近,略微有些偏僻,在一個看着就很貴的高檔小區裏。
房子是租的,很大很腐敗,他一人禍害了間三室一廳。
按道理,Azure一直很穩定,鐘甯自己當老板,完全不會因為工作而颠倒住處。再者,鐘老板好歹是個有錢少爺,就算不是腰纏萬貫,手裏也着實握着一把鈔票,連個房産證都沒混上其實不應該。
事實也不差在這些上。是鐘甯自己有毛病。
這幾年他也搬過兩次家,一次是因為鄰居小孩太吵,另一次是房東要賣房子。
對他這種懶蛋來說,搬個家還挺脫皮的,但盡管這樣,他也從沒想過買個自己的房子,找個窩徹底定下來。
很奇怪,他似乎是喜歡這種不紮實的感覺——行李家當用編織袋裝上幾袋,扔車上載段路,他就能幹幹淨淨地一走了之,換個“家”,換個臨時的“家”。
或許,是因為他的“年輕”還不夠“成熟”,即便腳跟紮在這片土地,心裏的根卻散漫在哪處天涯。
回了家,鐘甯洗了個澡,又叫了個外賣。囫囵吃幾口,他就把自己扔去了床上。
遮光窗簾很厚重,是一把抵抗陽光的好手。屋裏幾乎烏漆麻黑,非常适合睡覺。
挺累的。醉酒,作妖,又在沙發上不死不活了一晚上,鐘甯現在渾身的骨頭都在嗚嗷亂叫,哭着喊着要瞌睡。
天時地利人和,就連眼睛都困得厲害,只可惜了脖頸上頂了顆水貨,那腦子忒歪歪,油盡燈枯還不肯消停。
鐘甯腦子裏總往外蹦三個字:“張蔚岚。”
鐘甯掄起厚棉被蓋住頭頂,在瞎咕隆咚的被窩裏幹瞪眼。
張蔚岚病了。病成了一副要死的模樣。還住酒店。
他要是自己一個人......
鐘甯趕緊給棉被掀開,讓自己缺氧的腦瓜透透氣——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八個人,都不關他事。
但那是張蔚岚。別的抛去一邊,單憑那是張蔚岚,和鐘甯一起長大,住過一個院子的張蔚岚......鐘甯就不能不聞不問。
也不應該。都過去八年多了,什麽恩仇舊怨早該過期。他們已經不是那一頭熱血,嫉惡如仇的少年。他們都是成熟的“大人”。現在還瞎鬧個什麽勁?又鬧給誰看?
鐘甯想通了,便沒再猶豫。他伸手從床頭櫃摸過手機,挑出了張蔚岚的電話號碼。
鐘甯的手指在手機屏上頓了頓,最後斟酌着,給張蔚岚發去了一條短信:“你身體怎麽樣?病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