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猶如五雷轟頂
鐘甯大四畢業的夏天,政府發了財,老麽咔嚓的三趟街終于大面積整修。
華星高中翻新,教學樓變了臉兒,操場成了塑膠的,再不會一摔一個土坑,刮陣風就糊一嘴沙子。
鐘甯的班主任老司升了數學組組長,雞冠頭也燙卷成大波浪。
還有,鐘甯家成了拆遷戶。
那四方四正的獨院小樓被推到,扒成了黑灰舊土。
院子沒了,鐵門沒了,全部都更新換代。
鐘姵帶着鐘甯和嚴卉婉,外加一只大朵子,一起住進了高檔別墅區。
嚴卉婉估摸是享不得這昂貴的清福,對別墅區不甚稀罕。在他們搬進別墅那個月的最後一天,嚴卉婉一覺睡走了。
老太太面相祥和,再醒不過來。好在她丁點兒罪也沒遭,那脈搏是随着星星一點一點兒地變淡,最後消失在破曉的晴空裏。靜悄悄地,沒有半下聲響。
鐘姵這女人潑了半輩子,臨給親媽送葬,也沒把傳統講究當什麽玩意。她大逆不道地弄來一條豔麗的大牡丹花裙,蓋在嚴卉婉身上,又親手給她發間別上彩鑽發卡,這才将人送進火葬場的火化爐。
嚴老太太一生沒認過俗,最後一場走得花枝招展,火光明亮。
第二年年底,鐘姵結婚了。她嫁了市裏互感器的大老板,算是嫁入豪門。
鐘姵當然也不會管什麽三年守喪期,領證當天,她幹脆帶着丈夫直奔嚴卉婉墳頭,腦門兒挂土,連磕三個響兒聽。
喜酒再往嚴卉婉墳前大潑大灑,鐘姵眼帶淚光地笑起來,張開一雙漂亮的紅唇,和嚴卉婉說:“媽,你高興就跟你女婿多喝幾杯。”
二十五年,鐘甯長大成人。鐘姵四十八歲,終于穿上婚紗,單單作為一個女人,有了依靠。
鐘甯這後爹老婆走得早,膝下就一個閨女,早已經定居國外,結婚生子。他閨女常年不回來,鐘甯畢業後也自己住在外頭,一家人隔空相處,沒有丁點兒障礙,都舒舒坦坦地過着各自的小日子。
一切都順風順水。近幾年鐘水西的娛樂街也發展飛快,成夜不眠不休,Azure的生意旺到着火,鐘甯作為貨真價實的老板少爺,褲兜裏那錢厚到發煩。
創業奮鬥的勁兒早就沒處使了,徐懷畢了業直接留在Azure幫忙,鐘甯便游手好閑,只會拿屁股往沙發上挨,動手指坐着數錢。
數累了他大手一揮,除了自個兒的酒吧,又把二三樓的迪吧和游戲廳全盤了下來。
這下整棟樓都是鐘老板的了。
徐懷還問過鐘甯要不要再開一家,但鐘甯嫌麻煩,乜斜徐懷一眼,咧着嘴說:“一個就累死了,可拉到。”
徐懷沉默地瞅着他,這完蛋玩意攤在沙發上,那副沒皮沒骨的德行忒欠抽。
徐懷不由抽了下嘴角:“您這是累着哪兒了?”
鐘甯閉上眼睛笑笑,朝徐懷說:“去幫我要一杯威士忌?”
“你今天喝幾杯了?”徐懷像個老媽子一樣絮叨,“就你那酒量,醉了......”
“醉了你就叫晏江何來。”鐘甯抻了個懶腰。
“叫江何幹嗎?醫院那麽忙,他們大夫都要累死了。”徐懷嘆口氣,就是不去給鐘甯要酒。
鐘甯這老板當得卑微,指使不動員工,只好自己親自下地:“我是說喝多了再叫他來,他能直接給我扔下水道裏,你就省心了。”
徐懷:“......”
鐘甯的懶蛋日子乏善可陳,似乎已經混得應有盡有了。
他慣性胸無大志,本以為這輩子這麽到頭就挺好,卻不想天道輪回,“報應”就是一道驚天霹靂,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轟得一下炸下來,叫人不得好死。
八年多。鐘甯竟然又見到了張蔚岚。
猶如五雷轟頂。
北方的冬天冷得鋒利,這天陰天,鐘甯騎着自己新買不久的/騷/包哈雷,正擱道上挨凍跑風,可惜前面有個不長眼的奧迪吉普,将他的羊腸小道擋得一絲不茍。
而那倒黴司機一擡頭,鐘甯心跳都停了。
說好的“一輩子都不回來”,這話是說去了狗屁裏,和隆冬的寒風一起抽在鐘甯臉上。
——這混賬玩意不就是張蔚岚嗎?
張蔚岚那張臉,那顆淚痣,別說八年,就算八十年,八百年,只要人死了以後真的有魂兒,意識不會和骨肉一樣化成石灰,鐘甯就忘不了。
——張蔚岚回來了。
“你......”鐘甯隔着車玻璃瞪張蔚岚。
張蔚岚也瞪着鐘甯。
他倆對瞪了幾秒,鐘甯見張蔚岚堪堪伸出手,指尖顫抖地碰了碰車窗。——他或許是在碰碰鐘甯的臉。
“你......張......”鐘甯大喘一口寒氣,冷風吸進肚子裏,穿腸徹骨,叫他打哆嗦。
“鐘甯,真是你?”張蔚岚叫他了。隔着車玻璃,鐘甯聽張蔚岚的聲音,那聲音一點兒也不現實。
一聲“鐘甯”叫完,張蔚岚忽然捂住胃,蜷在駕駛座上不再動彈,但他歪着頭,那雙倒黴催的眼睛......還仔仔細細盯着鐘甯看。
張蔚岚病了,一個人,開着車停在大道邊。
鐘甯頭皮發麻,愣了好一會兒,又被狂風辣甩幾個耳光,可算清醒過來。他硬邦邦地拍了拍車窗:“你怎麽了?你......你先給我開車門。”
......
“去維也納酒店。”張蔚岚死不撒眼,那視線像長在鐘甯臉上。
鐘甯坐在駕駛座,将車開得四平八穩。他能感受到張蔚岚的目光——那病恹恹的眼光,似乎能将他從外到裏磨成飛灰。
酒店?
鐘甯想:“這人到底回來了沒有?”
但回沒回來,又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鬧劇?奇聞轶事?
都不貼切。
鐘甯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摳破了喉嚨也形容不出來。
鐘甯感覺自己的腦子被鬼吃了,只要想到那人病得一頭冷汗,臉色蒼白,心就會止不住咯噔。
咯噔,咯噔,咯噔……一下一下地長毛病,很沉,很重。
奈何故人已舊,物是人非,哪怕五髒六腑全咯噔得八花九裂,他們也無話可說。甚至僅僅是幾句簡單的寒暄,都叫他們拼勁全力。
這意外重逢,終究一路死寂。
把張蔚岚送到酒店門口,鐘甯眼見張蔚岚下車,轉身正視自己:“留個電話吧。今天多虧你,好久不見了,下次請你吃飯。”
鐘甯沒法兒深看對面那雙眼睛。他錯開眼,下意識客氣地掏出手機,和張蔚岚交換聯系方式。
他甚至沒辦法多說幾句告別的話。最後囫囵了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鐘甯心如亂麻,趕緊轉身走了。
好像烏雲蔽日,做了場混沌大夢。
走出一大段路,臉凍疼了,鐘甯白日夢醒,這才返回撿人的道口去騎自個兒的哈雷。
頂着大冷風,他幹脆去郊區飙了一圈,企圖把那煩人的“咯噔”給飙飛。
等渾身上下都被凍得沒知覺了,鐘甯才從車上下來。他摘下頭盔,用手心搓自己的臉。
因為沒知覺了,搓着和沒搓一樣,很別扭。
鐘甯凍得牙疼,頭發被吹得張牙舞爪。天要黑了。
這時徐懷的電話打了進來,鐘甯掏出手機,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你在哪兒呢?不是說來Azure嗎?怎麽這麽長時間不見人影?”徐懷問。
“我......”鐘甯口吐白霧,“我等會兒就到。”
“哦,你別忘了去銀行取錢。”徐懷提醒他,“前幾天不是說有幾個員工表現好,臨新年了,要格外包大紅包麽。”
“知道了。”鐘甯給電話挂了。
取完錢,鐘甯揣着一兜嶄新的票子去Azure。站在Azure門口,天已經黑透了,熒光燈亮了起來。鐘甯仰頭望着招牌。
Azure,這名字也閃着燈,閃得直撲楞。
鐘甯嘆了口氣。
路上擠滿吵雜,行人碎碎的言語聲,走路的聲音,車輪聲,此起彼伏。夜晚的熱鬧夾在風裏,一股腦沖過來,要給鐘甯撞死。
鐘甯推門進店,直奔二樓。還沒到點兒,二樓迪吧的場子還沒熱起來。
入耳是輕快的音樂,徐懷站在一邊和一個服務生說話。
鐘甯走過去,從兜裏摸出一把嘎嘎硬的新錢,随手扔在一邊,壓着聲音說:“給我開個臺,拿現金走賬上。”
“......啊?”服務生愣了,“老板?”
“去開。”鐘甯懶得廢話。
“......徐哥?”服務生又看徐懷。
徐懷:“去吧,老板叫你去就去。”
服務生只得聽吩咐。
徐懷用奇怪的眼光瞅了瞅鐘甯。鐘甯臉色不好看,該不是突然起了興致。
徐懷又去看那被當糞摔的一沓錢:“鬧哪出?今晚有朋友要來?提前定的?”
“不是。”鐘甯皺起眉,沒多說什麽,轉身去拿酒。
“到底怎麽了?”徐懷追過去。
鐘甯連杯子都沒用,直接就着酒瓶灌了口幹邑白蘭地。
酒精滾熱他的喉嚨,一句話說出來,胃口似乎被一把火燒成了渣滓:“張蔚岚回來了。我碰上他了。”
徐懷愣了,禿嚕嘴皮子問:“誰?你說你碰上誰了?”
鐘甯:“張蔚岚。”
閉口不提了多年,再說起這個名字,心血還會翻動。
狗屁的時間,狗屁的長大,狗屁的成熟。全是放屁。
鐘甯擱心裏罵自己:“你啊,可真是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