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Azure.
古今中外再扒拉不到鐘甯這般的神人,能将出櫃這等孬事,作得如此潇灑又可笑。
更叫人唏噓的是,不僅人生大事稀裏糊塗地開懷大敞,當事人一覺醒來頭暈腦脹,居然還渾然不知了。
鐘甯喝酒斷片兒這毛病忒要命,他在床上滾了半天,沒回憶明白自己到底都幹過什麽。但能肯定的是——他有種不好的感覺,他肯定丢了個大人,指不定還撲棱了什麽該死的大蛾子。
鐘甯正頭疼,徐懷的電話先進來了。
徐懷經過一整晚的消化,依然有些消化不良,盡管他沒回過腦子,但這電話還是得打。
他問了問鐘甯的身體狀況,沉默半晌後,好容易勉強出一句:“你和張蔚岚的事兒,你別想了,別總和自己過不去。”
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裝聾作瞎地硌楞着不像話。面對哥們兒,徐懷還是選擇開誠布公。
“我也......”徐懷嘆口氣,“我知道你難受。”
鐘甯猛地一激靈,瞪着天花板問徐懷:“我和......什麽......”
話都問不明白了。
張蔚岚是膽小鬼,難道他不是嗎?
鐘姵罵他打他不是沒有道理。面對自己親媽的時候,鐘甯可以咬着牙犟硬脖頸,是因為他知道那是他媽。——他知道,就算他掀了天,他媽都不會扔了他。
他不過是個被寵壞的窩裏橫罷了。
而面對別人,他還是會緊張到脊梁骨發冷,那種控制不住的,生理性的發冷。
原來,他們都是膽小鬼,誰也沒比誰高尚。這段感情,他們都怕。
電話裏安靜了一陣兒,徐懷又說:“你以後還是別喝酒了,尤其別喝醉。”
鐘甯閉了閉眼:“對不住。”
他呼了口氣:“這個事兒......”
鐘甯沒法說,心裏毛楞楞的:“你要是覺得......”
“我覺得什麽啊?”電話那頭的徐懷忽然笑了笑,“就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我什麽都不覺得。當朋友的,更沒理由覺得。你和張蔚岚都是我哥們兒,別的不關我事。”
鐘甯聽見自己重新深吸一口氣,一口氣充滿肺部:“謝謝。”
“你別想太多。”徐懷又笑笑,“雖然挺驚訝的......但只是驚訝啊,別的沒什麽。再過兩天,就兩天,驚訝也沒有了。”
“嗯,謝謝。”鐘甯又道了遍謝。
這話說着別扭,徐懷換了個話頭:“對了,那個晏江何,我得提醒你一下,昨晚我和他一起送你回家的,該聽不該聽的他也都聽到了......你這邊......”
鐘甯“啊”了一聲,将臉叩進了枕頭裏。
真是磕了。酒精這玩意能把人灌廢,真的要不得。
徐懷還好說,晏江何和鐘甯其實算不上什麽交情。鐘甯轉了兩圈手機,猶豫一會兒,還是硬着頭皮給晏江何去了個電話。
就算人家當他是變态,覺得惡心,要罵他,好歹也給他送回了家。麻煩人一大頓,說聲“謝謝”的素質鐘甯怎麽也得有。
但晏江何的反應出乎了鐘甯的意料:“沒事兒。喝多了撒酒瘋而已。”
他并不客氣,直接臭敗鐘甯:“就是酒品差。”
鐘甯:“......”
晏江何打個哈欠,他這人爽落,鐘甯磕巴着不好說,他也沒故意扯,反倒半清不楚地含糊過去:“昨晚的事兒你不用放在心上,聽見什麽都是醉話,我也不會往外講。”
晏江何笑起來:“別的也礙不着我,你要是覺得不自在,罪孽深重,就請客吃飯吧。”
“請客是肯定的。”鐘甯也笑了下,“叫上徐懷,啊,就昨晚一起那個,你們倆正好也認識了。你們想吃什麽,随便挑。”
“行,那得敲你頓大的。”
電話挂了,鐘甯抒了口氣。他揪着衣領子晃了晃,才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汗。
鐘甯懂。這次是他運氣好,僥幸碰上徐懷跟晏江何,但他不會一直都僥幸。
“同性戀”這三個字太例外,例外的東西常常不易獲得“尊重”。這個事兒就是這樣難。
不論喜歡得有多深,喜歡得有多坦蕩,當給它放在臺面上,供別人去瞅,它就不一樣了。
現實上,人活着就要接受眼光,所以人最難抛棄別人的眼光,自娛自樂。人性裏有一種依賴性,決定了人和人需要交往,需要互相注視。這是一個規律,也是一個生存法則,甚至是社會的某種基本價值。
搖擺疼痛,進退維谷,不過凡夫俗子爾爾。
鐘甯又想起了鐘姵和嚴卉婉。——他早該對她們更好些。
鐘姵發現,鐘甯好像忽然一下長大了,像一夜之間被暴雨催大的綠植,他渾身都是成熟的生息,溫柔又挺拔。
從鐘甯臉上,鐘姵再也找不到少年時最常見的那種嬉皮笑臉,她的大男孩成了一個男人。
鐘甯變得體貼了。
他會提前給鐘姵和嚴卉婉鋪床,嚴卉婉腰不好,鐘甯會先打一陣兒電褥子給她候着,但夏天又太熱,他還會提前開好空調,等老太太進屋,又涼快又能暖上腰。
鐘姵再外出應酬,深夜歸家,發現不再是嚴卉婉在給她等門,嚴卉婉已經去睡覺了。反而變成了鐘甯站在門口。
鐘甯會給她兌一杯蜂蜜水,蹲下來替她脫高跟鞋,再用暖熱的手去捏她那雙勞累的腳。
也許“失去”真的是一堂課,是凡夫俗子從小變大的必修課。
可惜了“成長”這玩意,明明是個好東西,卻總有那麽塊旮旯,缺角或突兀,顯得非常讨厭。
這個暑假鐘甯沒閑着,他丢了嬌氣,去日頭底下給自己曬得麥黑。
他還是去先前打工的那家酒吧幹活。這人本來就有些自來熟,倆月下來竟和老板混得稱兄道弟。
正巧趕上老板在臨街開一家新店,鐘甯一天吃老板兩頓飯,費一身汗幫着張羅。
他蹬起了張蔚岚先前那輛單杠自行車,整整一個夏天過完,車胎紮?了兩次,車鏈子掉了一次。等秋葉掃進泥土,自行車終于停去倉庫的角落,被細小的蜘蛛結上纖弱的網,安靜地等待報廢。
時間從來不會等誰,哪怕誰已經把心肝留在了過去。
歲月嚴苛地走過,容不下分秒的偏差,這是上天賜給人們最殘酷的公平。
鐘甯大三那年,城裏辟了一條新道,起名“鐘水路”。街道嶄新順長,從東延伸到西,兜轉足有六公裏,能一把抱住日升月落。
那是鐘甯頭一次嘗試自己做生意,想在鐘水路上開一家酒吧。
在先前的酒吧他認識了不少人,門路漸漸打開,甚至拉到了些投資。鐘姵聽了以後又給他投了一筆,再東跑西颠幫着折騰一大頓,酒吧終于成型了。
鐘甯租了塊地方,單挑了個全新的獨棟小樓,小樓整個就是一小型娛樂城,一樓大廳,二樓迪吧,三樓游戲廳。鐘甯租的四樓和五樓。四樓酒吧營業,五樓當辦公室。
酒吧所有的東西都是鐘甯親自把關,大到背景牆和天花板,小到一顆螺絲釘。
鐘姵親眼見他傾斜上身,腳蹬着三輪車将瓷磚運到門口,再一塊一塊卸下來,搬進去。
鐘姵看着看着忽然一陣失落,像得了什麽奇形怪狀的毛病。鐘甯剛生出來的時候才那麽大點兒,她抱在懷裏還嗷嗷哭。現在他再也不需要她抱着哄。
母親這種角色,年歲一過,就只剩感慨了。
鐘甯不用鐘姵幫忙,鐘姵在一邊看眼兒也看得窩心,索性一甩手,由他自己折騰去。
徐懷跟晏江何倒是幫了鐘甯不少。鐘甯疼惜親媽,但不疼哥們兒,基本給他倆當苦力用。
那天他三個研究着給酒吧起名,晏江何捧着一本字典瞎亂扒拉,眼珠都疼了也沒挑着什麽好貨。
“不行,我起名廢,愛莫能助。”晏江何放下字典,繳械投降。
“要不起個英文名算了。”徐懷琢磨着,給出個建議,“中文名怎麽都起不好,英文是不是比較容易?瞧着還帶勁兒,洋氣。”
“我覺得行。”晏江何投贊同票,扭臉看鐘甯。
徐懷也看向鐘甯。
“......英文?問我?”鐘甯瞪着他倆。
“是啊,問你,就你還一個詞兒都沒說,好歹也是鐘老板,你行不行?”晏江何咂嘴,“自己的店就不能上點心?”
“我挺上心了......”鐘甯嘆口氣。他的眼睛轉過四周,仔仔細細看店裏未完成的裝潢。
徐懷:“就沒什麽你特別喜歡的英文單詞嗎?最好是那種/逼/格高一點的......”
“啊......”鐘甯愣了下。
特別喜歡。特別喜歡啊。一提到特別喜歡,他就忍不住要想起某些不該想的,想起某個已經遠遠失去的影子。他忍不住。
“什麽?”晏江何趕緊問。
“那就......”
忍不住就別忍了。人生在世已經夠難,何必再自己為難自己。愛恨皆是劫,不如順其自然,得過且過。
既然還念着,幹脆就念到能忘的那一天,念到那一天,心潮再無波瀾。如果有那天。他可以煎熬等待。
鐘甯嗓子眼兒一陣發癢,突然很想咳嗽:“Azure.”
“聽着不錯,什麽意思?”徐懷的英文很爛。
“Azure,蔚藍,天藍色。”晏江何翻譯,順手拍了下大腿,“這個好,有意境,有酒吧的感覺。”
Azure,蔚藍。蔚岚。張蔚岚。
晏江何不知道這名字,但是徐懷知道。
徐懷側頭看了鐘甯一眼,鐘甯也看向徐懷。
鐘甯只淡淡地扯了下嘴角,那眼神不能說。
第四卷 ? 輪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