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若是不幸長命百歲......
張蔚岚走了。
在某個不起眼,陽光燦爛的早晨。
走之前,他帶着小歡去給張老頭磕了幾個頭。
小歡跟着朱穎一起坐飛機,張蔚岚則獨自買了一張綠皮火車票,一個人上了車,去往那遙遠的,未知的南方。
他的行李很少,幾件衣服,幾本書,一個袋子就能裹完。他還帶走了鐘甯送給他的書包,圍巾,還有一張卷邊兒的紙條。
車廂比想象中要窄很多,硬卧也比想象中更小,更髒。床單早就不是白色的,上頭有泛黃的,油膩的髒跡。張蔚岚是中鋪,被上下夾着,好像躺在棺材裏,坐不直腰,翻個身或許就要掉下去。
車廂裏的氣味也很差,泡面的味道和臭腳丫味兒混在一起,在他胃裏攪起陣陣的惡心。
耳邊掴過各種陰陽怪調的方言,張蔚岚一句也聽不懂。他在一窄溜的床上挺到半夜,終于去廁所吐了個痛快。
廁所也太小了,小到蹲在地上就呼吸困難。
火車在第二天一大早六點四十三分抵達目的地。張蔚岚背着包,從密密麻麻的人群裏擠出去,一迎頭,便被南方剛睡醒的熱度撲了一臉。
這座城市和他的家鄉不一樣。哪哪都不一樣。路上行人的樣子,路的樣子,空氣,溫度,濕度,呼吸的感覺,全都不一樣。
他真的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沒有鐘甯的地方。
張蔚岚從車站出來,擱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半上午。南方的太陽又毒又暴,将他的皮膚烤得幹裂。
他找到了一家便宜的青年旅店,剛住下,就接到了小歡的電話。
“哥,你到了嗎?”小歡在電話那頭問他。
“嗯。”張蔚岚抹了把脖子上的汗。
“哥。”小歡在那頭頓了頓,“我在舅媽家,我姥姥姥爺......他們都來了。我不能去和你吃飯了。”
“和我吃飯幹什麽?你吃你的。”張蔚岚嘆了口氣。
“那你中午得吃飯!”小歡緊接着說,說完又吭哧一陣兒,問道,“你什麽時候來找我?我想你了。”
張蔚岚的手搓了搓旅店的床單。觸感不好,毛毛躁躁的,一點兒也不舒服:“明天吧。你聽話點兒,知道嗎?”
“......嗯,知道了......”
挂了小歡的電話,張蔚岚又拎着包出去。
他來的太早了,錄取通知書還沒拿到手,離開學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雖然手頭還有錢,但張蔚岚并不準備閑着,他想趕緊找份工作,什麽工作都好,最好讓自己從早忙到晚,累個半死,這樣,這樣......如果他變得筋疲力竭,是不是就能少一些力氣去想鐘甯了?
——能的。一定能。
離旅店不遠有一家賣麻辣燙的小店,張蔚岚掃過招牌,想起小歡剛才婆婆媽媽地啰嗦他要吃飯,便心不在焉地進了店門。
老板那上揚的南方口音他丁點兒也不适應。
張蔚岚在座位上坐下,搓了把臉。
“小哥,你能吃辣子不?”老板從後廚探出腦袋,朝張蔚岚喊了聲。
張蔚岚擺了下手,示意随意。
等一碗紅彤彤的麻辣燙端上來,張蔚岚才總算回了點神兒。他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麽紅的辣。
張蔚岚皺起眉,拿筷子夾了顆丸子吃,立時被辣味嗆得喉嚨生火。
他不是很能吃辣。
這股火辣一股腦蹿進他的鼻腔,再頂上他的頭皮。張蔚岚扔下筷子,側過頭捂住嘴一通猛咳。
眼睛被辣得通紅,嗓子似乎也要咳破了,張蔚岚站起來,跑進廁所去洗手。
“看你是北方人吧?不會吃辣子早說咧,問你也不說。”老板塞給張蔚岚一沓紙巾,“給你重做一份不?”
“咳咳......不用了,咳......”張蔚岚還在咳嗽,聲音已經被嗆啞了。
老板搖了搖頭,笑起來,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水龍頭嘩啦啦得響,那股辣味還在肆虐,逐漸剌疼張蔚岚的全身。
張蔚岚盯着手中抓不住的流水看,渾身的每一根筋,每一塊骨頭,五髒六腑都疼了起來。
但疼又怎麽樣呢。
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渾身疼過,那時候鐘甯翻了他的窗,冒出一顆讨人厭的腦袋問他:“你哪兒疼?五髒六腑?七經八脈?”
張蔚岚想着想着,突然樂出了聲。
一聲樂完就笑不動了。張蔚岚将腦袋伸到水龍頭底下,淋了自己滿頭滿臉的涼水。
再也沒人會關心他的五髒六腑和七經八脈了。
他已永遠與孤獨登對,至死方休。
若是不幸長命百歲,便要受夠三萬倍黑白颠倒的蝕骨相思,徒邊于人間的暌違亡佚。
至此,攜“痛不欲生”作福,空享流年。
鐘甯在家悶頭爆睡,睡了整整三天。鐘姵和嚴卉婉都沒管他,只是每天按時給他送三頓飯。
三天睡完,鐘甯頭昏腦脹,整個身體都不對勁兒了,好像沒活在人間似的。
那天鐘甯擎着一顆暈乎乎的腦袋去上廁所,路過客廳的時候看見嚴卉婉坐在沙發上,一邊摸大朵子的狗頭,一邊抹眼淚。
一聲不響,萬裏晴空,他卻像立地被一道天雷給劈成兩截。
被雷劈完,鐘甯洗了個涼水澡,換上衣服,決定出去走走,透透氣。
路過張蔚岚家門的時候,鐘甯走得飛快,似乎那不是一扇門,而是個能吃了他的怪物。
鐘甯在超市買了一包餅幹,想去爬山虎那邊,看看小花貓一家。
好久沒去了,他和張蔚岚都好久沒去了,不知道它們好不好,還在不在。
陽光烙在皮膚上,熱乎乎的。鐘甯被光刺得眯起眼睛,走到爬山虎前,他頓住腳一愣。
兩秒後,鐘甯拔起腿往前跑,但沒路給他跑了,他只能停下。
這地方變成了片施工地。不知道從哪天開始的,四周被圍了起來。樹木被連根拔起,破棄的樓房被扒裂,施工的聲音轟轟作響,吊車的吊臂舉得高高的。工人們帶着頭盔,在夏日裏流汗,曬黑。
——這片兒要被拆了重建。
鐘甯愣了半晌,低頭瞅一眼手裏的餅幹,徒勞地喚了喚:“小花?大花?小花哥?”
他的呼喚被吵鬧的施工聲擠掉,眼中連根貓毛都沒撈着。
小花一家肯定搬走了,不在這兒了。爬山虎不會再綠,牆體不會再老舊,那髒兮兮的大水管子沒了。今年冬天,這片土地不再有流浪貓的窩點兒。不再有張蔚岚。
那些回憶被拆了。未來也被拆了。
鐘甯手上的餅幹掉去地上,他沒撿,反倒下意識從兜裏摸出手機,他突然瘋了,不管不顧地撥了張蔚岚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
張蔚岚走了,他的手機打不通了。
鐘甯的小臂緊繃,将手機摔出去,摔在那盒餅幹旁邊。他面朝那四周圍堵的施工地大吼一聲:“張蔚岚!——”
施工還是施工,并沒有被他吼停。
鐘甯蹲下,瞪着地上的手機和餅幹,心說:“你為什麽這麽狠?你明明只有我,你明明只有我......”
這學期的期末,鐘甯毫不意外地挂了四科。
先前缺席,請的是病假,旁人只當他是大病了一場,沒精力複習,就連輔導員都沒說他什麽,只是讓他準備好開學補考。
鐘甯人緣好,不少同學專門來問鐘甯的身體狀況,鐘甯只能淡淡地笑笑,禮貌回應。
考完試就是暑假,臨放假回家,徐懷找上鐘甯,想在回去前和他吃頓飯,鐘甯答應了。
他們先前常去的那家燒烤店不幹了。
或許回憶會随着年歲變淡,不單是因為麻木的“長久”,而是那些能眼見的,能耳聽的,總是後知後覺,在長久的時間裏倏然蒸發,拖累了“懷念”兩個字。
鐘甯懶得走遠,于是他們約在大學城的一家小燒烤攤。
這家燒烤攤還沒支滿一年,甭提店面,連個像樣的招牌都沒有,老板是一對夫妻倆,就撐着烤架在路邊烤,但是味道好,在大學城這圈兒很出名。
夏天的夜晚,路邊擺幾張桌子,用幾根鐵管子搭條遮雨布作涼棚,棚頂吊個燈泡,蚊子圍着燈泡轉圈飛,年輕人就坐着,站着,就着飲料啤酒,喂蚊子吃串。
“怎麽找了這麽個地兒?”徐懷渾身臭汗,在鐘甯對面坐下。
他望了眼小桌板,愣了下。吃的沒要幾串,啤酒倒是擺了一排。
“離我學校近,方便,也好吃。”鐘甯說,端起手邊的酒瓶灌了一口。
“......但離我學校遠,我學校又不在大學城這圈兒。”徐懷掃一眼鐘甯的臉,“你怎麽了?心情不好?”
“嗯?是。”鐘甯笑了下,胡說八道,“期末挂了四科。”
“......扯淡吧你。”徐懷默默拿過一瓶啤酒,開瓶喝了一口,“哎,你喝慢點兒。”
“你什麽時候回家?”鐘甯問。
“後天。再等開學了聚。”徐懷頓了頓,“本來還尋思能拉上張蔚岚,沒成想他就走了。”
提這個事兒徐懷就覺得奇怪。高考完後暑假那麽老長,張蔚岚走這麽早做什麽?南方那邊人生地不熟,就算他妹去了,他也用不着那麽早報道。
但按張蔚岚的性子,不和他打招呼太正常了,那人從不管這套,既沒良心,又不夠意思......徐懷又瞅了眼鐘甯——鐘甯或許知道原因。
“張蔚岚......”鐘甯晃了晃酒瓶子,?又灌了口酒,“張蔚岚,那就是個王八蛋。”
徐懷:“......”
不是或許了,看鐘甯這德行,他肯定知道。這倆人......指不定還有什麽幺蛾子。
徐懷啧了一聲:“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什麽事兒都沒有。”鐘甯的酒瓶磕了磕徐懷的。
徐懷只好拿起瓶子又喝一口。
鐘甯這是不樂意說。鐘甯不樂意說,徐懷就是再腹诽也不好問了。
他只能嘆氣:“行吧。去南方上大學也挺好。反正咱這邊沒有合适他的學校,就是可惜了,他這次考得也不是很好,不然能去更好的。”
鐘甯仰頭望了眼天,今天天空黑得很淺,頭頂只能瞅見兩顆星星,都離月亮老遠。
“是......是......”鐘甯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啊?”徐懷徹底二糊了。
鐘甯酒量淺,幾口貓尿下去就上臉了。他臉皮眼眶都是紅的,說話也逐漸慢了起來。
鐘甯給這一瓶酒吹幹淨,又重新開一瓶。
徐懷實在忍不下去了。就鐘甯這完犢子揍性,他恨不得上手抽一頓。
“你......”徐懷給羊肉串一摔,“我大老遠跑來和你吃飯,你就這德行?喝沒完了還?腳邊都幾個空瓶了?”
徐懷:“有話你就說,有苦你就倒,你看看你這熊樣兒......”
“鐘甯,你抽什麽風?”徐懷盯着鐘甯看,但鐘甯當他說話是耳旁風,不吱聲,就是擎着酒瓶子猛喝。
徐懷耐不住,一把搶下鐘甯的酒,搶的時候不注意,酒灑了鐘甯一身:“不然我們打一架吧,你受什麽刺激了?”
徐懷:“別喝了,就你那點兒酒量,這回喝多了可沒有張蔚岚帶你回家。”
徐懷說這句是無心的,但歪打正着捅進了鐘甯的心窩裏。
鐘甯歪着腦袋樂了下,然後突然收了笑,一拳砸向桌子。徐懷被他吓了一跳。
鐘甯又慢慢趴到桌面上,他說:“是,對,張蔚岚再也不會帶我回家了。”
徐懷:“......”
徐懷閉了閉眼:“你這就喝多了......”
“我們再也沒有家了。”鐘甯擡起頭,酒滾在火辣辣的腸胃裏,一股勁兒登時沖上頭頂,他苦笑着巴望徐懷,“他不要我了。你知道嗎?”
鐘甯的手掌“啪啪”拍了兩下桌面:“我再喜歡他,他都不要我了。”
“......你......說什麽?”徐懷腦子一懵,徹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