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我去你媽的一輩子!”
這天傍晚,張蔚岚給朱穎打了個電話。電話打完,他又給小歡煮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
看小歡将一碗面條吃得幹幹淨淨,張蔚岚洗好碗,收拾完廚房,讓小歡進屋呆着,自己去敲了鐘家的門。
嚴卉婉要後天才能出院,鐘甯被鎖在屋裏,還是鐘姵開的門。
大朵子這幾天被吓得不輕,狗嘴不敢輕易張開,它見張蔚岚進來,吱唔兩聲就沒了動靜。
張蔚岚看了看大朵子,彎下腰摸了把它的狗頭。大朵子立馬舒服得眯起眼珠,蹭蹭張蔚岚的手心。
“你過來,是有什麽想說的?”鐘姵看兩眼張蔚岚,看得心口剜疼。
——張蔚岚又瘦了,再瘦下去就要脫相了。
“鐘阿姨。”張蔚岚直起腰,居然朝鐘姵扯着嘴角笑了下。這笑容極其短暫,一閃而過,比哭還難過。
張蔚岚說:“鐘阿姨,我想見鐘甯。”
鐘姵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我不會讓你見他。我是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的。”
“我知道。”張蔚岚低啞地說,“但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了,鐘阿姨。”
他沒擡頭,沒有和鐘姵對上視線:“求你了,我保證,最後一次。”
鐘姵一愣:“......你這意思是?”
張蔚岚沒回應,只是重複:“讓我見見他,就一眼。求你了。”
......
張蔚岚推門進屋的時候,鐘甯躺在床上。他沒蓋被子,衣擺是亂的,一條胳膊橫在眼睛上,看着很累。
鐘甯聽見開門聲,動也沒動,只是說:“媽,軟的硬的,你都試過很多遍了,我就這樣兒,你別再費勁了。”
鐘甯:“你就是關着我一輩子,我也這樣兒。”
張蔚岚頓了頓,給門關上,慢慢走過去。他坐在鐘甯床邊:“你啊,軟硬不吃。”
鐘甯的身體立時崩緊了,下一秒,他猛地從床上彈起來,這一下動作太急,扯到身上被揍出來的淤青,疼得“嘶”了一聲。
“你......”鐘甯瞪着張蔚岚,下意識咬了一下舌尖,生怕自己不清醒。
舌尖是疼的,真的是張蔚岚,不是幻覺。
“你怎麽......”鐘甯看看窗戶,再看看門,又趕快将視線移到張蔚岚臉上,這張臉真的怎麽也看不夠。
他有太多話想和張蔚岚說,這一刻争先恐後,全争了命一般往嗓子眼兒拱,可那副嘴皮子卻突然完蛋,不好使了。
“你......你怎麽進來的?”鐘甯半晌問出一句,一時間眼睛火辣辣地疼,鼻子也酸起來,他伸手摸了摸張蔚岚的臉,“你怎麽瘦了。”
張蔚岚沒應聲,他拉過鐘甯的手,仔仔細細地捏了兩下。
“張蔚岚......”鐘甯看張蔚岚那樣子,心髒被生掰成了兩半。
他吞了口唾沫:“你到底......”
張蔚岚低下頭,在鐘甯的手背上親了一口:“身上的傷還疼嗎?”
他又湊過去,在鐘甯額頭上親了下:“燒退了,病徹底好了嗎?”
“......我媽怎麽就讓你進來了?”鐘甯的眼睛紅了,“你跟她說什麽了?她為什麽放你進來?啊?”
張蔚岚身子一僵,兩個人面對面,眼睛都紅了。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張蔚岚緩緩要張嘴,鐘甯卻突然扭過頭去,問了別的:“還沒問你,考試怎麽樣了?考的不好別告訴我,我得難受死。”
張蔚岚喉嚨發梗,過會兒輕輕地說:“考得還好,雖然不是特別好,但不算差。”
“真的?”鐘甯又轉回臉,瞅着張蔚岚。
“真的,估分能上六百四。”張蔚岚說,那語氣鐘甯從未聽過。
張蔚岚從前也哄過他,但從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那麽縱容,那麽柔軟,那麽的......讓鐘甯想哭。
鐘甯呼了口氣,又眨眨酸澀的眼睛:“這分數對你來說挺差了。”
“真的沒考砸。都答應你了,我哪能考砸。今年題難,分壓得都低。”張蔚岚的嘴角顫了顫,“我不騙你的。”
鐘甯咬了咬牙,脊梁骨倏得蹿上一股怯懦。他搓了把臉,低低地說:“不然你還是騙我吧。”
張蔚岚沉默了,他說不出話來。
空氣死了幾分鐘。
張蔚岚知道,鐘甯一向看得透他,鐘甯很聰明,很敏感,哪怕只有細枝末節,他都能摸得到。他肯定已經猜到了。
鐘姵肯放張蔚岚進來,張蔚岚又是這麽一張臉......鐘甯明白的,他明白的。
“張蔚岚。”鐘甯突然擡起頭,一把薅住張蔚岚的衣服,一股腦往外倒真心,“不管我媽和你說了什麽,你能不能別放棄?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我媽你知道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打小她就慣着我,她拗不過我的,現在這樣只是暫時的,你別害怕,她總有一天會理解,會妥協的,你相信我,只要我們一起,就一定......”
“我報了南方的大學。”張蔚岚低頭,看鐘甯揪他衣服的那只手。
他看得清楚,他話音剛落,鐘甯的手就抖了一下。
南方的大學?那小歡呢?小歡她......鐘甯懂了。小歡托給她舅舅舅媽,他們都去南方。
慢慢地,鐘甯的手松開,從張蔚岚胸口掉下去。他的聲音飄着,在空氣裏找不到落點,喃喃細碎:“你......這樣......也是,這樣你就什麽包袱都沒有了,你就解脫了,你......”
鐘甯的眼睛泛起熱潮,紅得能滴血。他聽見心髒“咚咚”地跳動,一下一下,分外沉重。
鐘甯擡起頭,仔仔細細看對面那一臉煞白,看那漆黑的淚痣。他問:“但是張蔚岚,你真的不要我了?”
張蔚岚一口氣滞在心肺,疼得失了聲。他狠狠咬牙,口腔裏竟不知哪來了一股腥味,又給他的聲音嗆了回來:“鐘甯,這一路陪我走過來,你真的不累嗎?”
張蔚岚低頭看鐘甯胳膊上未褪的淤痕:“疼吧。”
滿嘴都是腥味:“哪怕無關性別,兩個人在一起也不該是這樣......”
“我愛你。”鐘甯忽然開口,飛快截斷張蔚岚,“我愛你。”
在張蔚岚的記憶裏,這三個字只有鐘甯對他說過。親爹親媽,爺爺,小歡,誰都沒說過。只有鐘甯。
而這一刻,張蔚岚無端确信,在他後來幾十年的漫長人生裏,再不會有人和他說了,再也不會了。
這是最好的結局。張蔚岚告訴自己。
這是最好的,對所有人都好,誰都不用再遭罪。崎岖蜿蜒不斷地延伸,最後,年輕的他們理應如此——橋歸橋,路歸路。
張蔚岚強迫自己看鐘甯的臉,看得一錯不錯:“我受不起。你知道嗎?我想給你最好的,但我只有最壞的。我配不上你。”
“鐘甯,我們分開吧。我們......我們就算了吧。”
算了吧。
單單一個“算了”。一個“算了”,張蔚岚就将鐘甯所有的勇氣,所有的堅持丢去了背後,丢進了泥土,将它們踩得幹癟,粉碎。
一個“算了”,情深意重被輕飄地辜負,鐘甯撈了一場空。
那些傷痕,那些傷害……只換來這人一聲“算了”。
有的東西太美好了,美好到太重太燙,他們的肩膀原來扛不動。他們原來會體無完膚。
強烈的悲傷和憤怒立時朝鐘甯沖過來,劈頭蓋臉,歇斯底裏,将他多日積壓的痛苦掀出個大跟頭。
鐘甯瞪着張蔚岚:“真的?”
鐘甯:“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別回來。”
“好。”張蔚岚小聲說,“我一輩子都不回來。”
“一輩子”。張蔚岚從未承諾過什麽“一輩子”。唯一說的一次,竟然是這樣。這不是鐘甯要的“一輩子”。
這三個字給鐘甯捅穿了。血淋淋地捅穿了。
鐘甯狠足了勁兒,猛地給了張蔚岚一拳,張蔚岚被他揍得摔去地上,口腔裏的血腥味愈發濃烈。
“我去你媽的一輩子!”鐘甯指着張蔚岚,大吼,“你他媽......”
眼淚不争氣地下來了:“我為了你,我......張蔚岚,我真就不值得你豁出去?真就這麽讓你害怕?”
“行,你走。”鐘甯狠狠抹掉眼淚,“誰離開誰會舍不得?你有本事你滾蛋,從此我們老死不相往來,一幹二淨!”
鐘甯越吼越大聲,巴不得将渾身的血淚全給吼盡。
張蔚岚趴在地上,慢慢坐起來,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看了鐘甯一眼,是要将鐘甯看進命裏去。
他心說:“恨吧,你恨死我才好。我活該。”
張蔚岚轉過身,扭頭往外走。
年少只知“失去”痛徹心扉,而從不懂“挽留”和“回頭”。
鐘甯朝張蔚岚的背影大罵:“你混蛋!”
張蔚岚在門口頓了下腳,下意識擡手扶一把門框。他沒回頭,彎了下腰。
他挺拔的腰板像是被猝然戗折了。——還沒走出鐘甯的屋子,他就想鐘甯想得直不起腰來。
鐘姵就站在門口,張蔚岚一擡頭,正巧看見她。
好在她站在門口,不然張蔚岚怕是走不出去。
張蔚岚反手關上鐘甯的門,将那個人,那些年,一顆心,一起關上。
張蔚岚走到鐘姵跟前,趁着燈光,他看見鐘姵的鬓角露出了雪白的發根,密密麻麻,蒼白斑駁。因為他倆的事兒,鐘姵最近沒去理發店補染。
原來她的白頭發已經那麽多了。
這些年,鐘姵該多辛苦。現在,她該多難過。
能聽見鐘甯在屋裏砸東西,不知道砸了什麽,轟得幾聲大響,炸起,滅落。
張蔚岚朝鐘姵鞠了一躬。
鐘姵側過臉,用手捂住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