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逃吧,做一個膽小鬼
第二天一早,連早飯都還沒吃,張蔚岚将醫生開的藥膏塞進小歡褲兜裏,問她:“知道你舅媽住哪嗎?”
小歡頓了一下,低頭看鼓鼓囊囊的兜:“知道。”
舅媽昨晚打電話告訴她了,說是住在商業街最好的那家酒店,還說今天中午要接她一起吃午飯。
小歡抿着嘴,猶豫半晌,對張蔚岚說:“舅媽說中午想帶我吃飯。”
她又想了想,感到有點後悔,總覺得不該和她哥說這句,于是準備再說:“但我不想去,我想在家和你一起吃。”
可惜張蔚岚沒給她機會,直接将小歡的話堵死在嗓子眼兒:“現在就去吧。”
“......嗯?”小歡懵了一下。
“現在就去找你舅媽,早飯也讓她帶你吃。”張蔚岚瞅見小歡的衣領是歪的,露出一小塊兒肩膀。
張蔚岚皺起眉,給她拽了一把:“還有藥膏,讓你舅媽幫你擦,中午,晚上,都讓她帶着你,晚上吃完飯,擦完藥再回來。”
“哥......”
“聽話。”張蔚岚淡淡地說,“哥今天有事,沒法兒管你。”
小歡耷拉下頭,應了一聲:“好。”
攆走了小歡,張蔚岚又站在院裏,望着鐘甯家的門,再望一望鐘甯的窗戶。他正看着,鐘甯的窗後突然晃過一個影子!
然後那影子停住,從虛無變得真實,是鐘甯。鐘甯也看見了張蔚岚!
鐘甯一直在家關禁閉,還病了一場,有些日子沒見張蔚岚了,但這些天,他心心念念,全是這個人。
張蔚岚還好嗎?高考怎麽樣?肯定受影響了,影響大嗎?張蔚岚是不是很擔心自己?他那麽膽小,肯定怕極了。
鐘甯翻來覆去,全在想這些。還有張蔚岚的臉,他眼梢的淚痣,更是在鐘甯的腦海裏,不論他清醒還是迷糊,片刻都不曾消失。
鐘甯連忙拉開窗戶,鐘姵還在家裏,就算不能和張蔚岚說什麽,讓他看仔細一些也行。
可在鐘甯拉開窗的那一刻,張蔚岚不僅沒走近些,反而突然轉身跑了。
他跑得很快,幾秒鐘就沒了影兒。
他是那麽倉促地躲了起來。
鐘甯愣在窗邊,心髒陡然一跌——有種不好的感覺,隐約發酵了起來。鐘甯強迫自己忽略它,但它聞着太酸了,他忽略不了。
張蔚岚他是不是.......鐘甯給窗戶關上,一屁股坐在床邊,不敢再想了。
而張蔚岚憋着一口氣跑回了家。他關上家門,後背靠在門上,憋到臉色煞白,才将這口氣吐了出來。
他居然怕和鐘甯對上視線。偷看的時候就要淚流滿面,可一旦對上了眼,卻變成了落荒而逃。
那種感覺,就好像失明于黑暗中的人渴望光亮,但接近了光又渾身焦痛。他在黢黑的死海茍延活過,喉嚨裏灌滿了冰冷的淤泥和苦水,忽而被扔進大火裏,折磨又催大了數倍。
張蔚岚慢慢蹲在地上,将自己縮小,縮小,再縮小。縮到全身的骨硌都疼痛起來。他的頭趴在手臂裏,雙眼瞪着臂彎中窄小的黑洞。
張蔚岚騙了小歡,他根本什麽事都沒有。他就這樣一個人,在家裏丢了一天的魂兒。
晚上小歡回來,給張蔚岚打包了一堆好吃的。張蔚岚瞅了一眼,大部分都是甜品。
這丫頭到底是個女娃娃,估摸還在想着——吃甜的就會開心。
見小歡一雙大眼一錯不錯地盯着自己,張蔚岚只好撿起一塊草莓蛋糕,咬了一口。
小歡這才咧着嘴樂了。
一口蛋糕打發了倒黴妹妹,張蔚岚便将蛋糕放下,再沒動過。
這一夜他都沒合眼。他想了一整夜。
想來想去,他發現“命運”這玩意是真的可以擺布一個人。它可以擺布所有人。
似乎冥冥之中,早就有一個答案在等着他。
一切的反複,所有的突發,重重的作弄,仿佛都是因果輪回,都是為這一個答案而寫的伏筆。
活着就需要光熱,可光熱抱不住。
現在,張蔚岚給了鐘甯一身傷,給了鐘甯沉重的背負,讓鐘甯原本幸福的家庭變得千瘡百孔。
以後他還要給鐘甯什麽?張蔚岚想不出好東西。衆叛親離?旁人看不起的眼光?就像周航的爸爸看他那樣?
絕望?憤怒?心力交瘁?他只能給鐘甯這些東西。
鐘甯不需要再為他犧牲了。
曾經的快樂突然渺小起來,褪去鮮活,灰飛煙滅了。
多可怕啊。
那是心尖上的人,眼睜睜這麽看着,用自己的手毀掉,那份罪惡感,那份心痛,是不能言表的。
鐘甯是一簇極其熱烈滾燙的火,對又黑又冷的張蔚岚來說,能救命的同時,又是一種致命的暴力。
張蔚岚不敢自負地說“為了鐘甯”,這是句屁話。他早看透了自己自私卑劣的本質。
不是為了鐘甯。他“為”不起,他不配“為”。他是怕了,是他自己想逃。如果不逃走,一直這麽看下去,他不如趕緊去死。
該清醒了。他沒有的,不能讓鐘甯再因為他沒有。
逃吧,逃了就好。做一個膽小鬼,孤獨地,緩慢地腐爛就好。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大地和天空都是灰色的,拉開窗簾仔細看看,那竟是一種極端幹淨單純的灰。明明是灰的,卻純粹得不容玷污。
張蔚岚站在窗邊,望着鐘甯的窗戶,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得一聲脆響。
他一半的臉皮疼得發辣,這一巴掌自己給自己打歪了頭,他的視線從鐘甯的窗上離開了。
“哥。”門口是小歡在喚他。
張蔚岚轉身,去開門。
小歡是剛醒,頭發亂七八糟。張蔚岚低頭看她,一張嘴嗓子劈了叉:“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小歡盯着張蔚岚的眼睛,還有半張紅腫的臉:“我突然醒了,再睡不着了。”
小歡問:“哥,你怎麽了?嗓子也啞了。你是不是又沒睡?”
張蔚岚沒回話,他吞了口唾沫,吞咽的動作讓他喉嚨生疼。他扯着小歡進屋坐下。
小歡一屁股坐在張蔚岚的書桌旁,兩只小手忽然不知道往哪放。她是有預感的,她哥一定是要和她說什麽。
——大概是說什麽她不太愛聽的渾話。
“小歡。”張蔚岚坐在床邊,手指摩挲着床單,聲音比先前更幹裂了,“喜歡你舅舅舅媽嗎?”
小歡猛地擡頭,瞪向張蔚岚。
“我就問你喜不喜歡,不用這麽瞪我。”張蔚岚嘆口氣,“喜歡嗎?”
小歡揪着一張小臉兒,話說得像蚊子叫喚:“喜歡還是喜歡的,舅舅舅媽都對我很好。”
張蔚岚看了她兩秒,又張嘴:“那你......”
“你說過不會不要我的!”小歡忽然抻起脖子喊了聲,喊完又滅了氣焰,低頭耷腦地說,“喜歡我也不想走,哥你不會說話不算話吧,我們都拉鈎了。”
小歡起了一腔委屈:“是因為舅媽又來了嗎?那我以後不讓她來,她來我也不和她一塊兒......”
“瞎說什麽呢。”
小歡立馬把嘴巴拉死。
張蔚岚從來鬧不清楚,小歡那小腦瓜裏到底琢磨了些什麽。
這丫頭說話做事太欠火候,上來陣兒能狠錐人心,又叫人頭疼欲裂。
張蔚岚盯着小歡,沒敢眨眼睛。幾個字,幾個音節,從喉嚨眼兒剌出去。張蔚岚啞着嗓子,不輕不重地說:“要是哥和你一起走呢?”
“......嗯?”小歡歪了下腦袋。
張蔚岚:“哥去那邊上大學,那裏有合适的學校。大學需要住校,哥不能和你一起住,你就和你舅舅舅媽住。”
“周末,或者什麽時候,我們都可以見面。”張蔚岚的手掌用力撐着床,有些怕自己坐不住。
小歡想了一會兒,問張蔚岚:“你不是不要我,我們還能見到?”
“能。”張蔚岚那雙胳膊撐得疼,他索性彎下腰,改用雙肘抵着自己的膝蓋,“你随時都能見到我,只是不住在一起而已。你還能見到你的姥姥,姥爺。”
小歡摳了摳自己的手:“哥你不能和我住一起嗎?”
當然不能。朱穎和林博陽怎麽可能讓張蔚岚進門?
張蔚岚:“我說了,我必須住校,沒辦法和你一起。”
“哦。”小歡低低地應一聲。
張蔚岚知道,小歡不會不願意的。那邊有她的親人,自己也......張蔚岚閉上眼睛,遮起一片暗沉,他此刻不敢想鐘甯的臉。
別想。不能想。
“哥。”小歡站起來,走到張蔚岚跟前,拽了下張蔚岚的衣服。
張蔚岚睜眼看小歡,聽見小歡和他說:“我會想鐘甯哥的。”
一瞬間,世界分崩離析,年歲堙滅成災,那心魂體魄,全部裂成齑粉,揚于地獄最灰爛的烈漿裏,燼骨無遺。
小歡:“還有奶奶,鐘阿姨,大朵子。”
“......哥,你怎麽......你別哭啊......”
小歡的一雙小手抹到張蔚岚臉上,她又驚又怕,張嘴窮哀哀:“哥,你到底怎麽了?你幹嘛啊?幹嘛要哭......”
她不知道為什麽。她不懂原因,卻莫名其妙也跟着哭。那眼淚鼻涕是遭了殃,死乞白賴地被勾了出來。
張蔚岚一手掐住小歡的手腕,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得掌心一片濕熱。
他這才發現。
——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