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徹頭徹尾長回了黑暗裏
朱穎在原地愣了愣。她和張蔚岚說話不多,但也大概能摸到對方的為人處事,開場就是這般強硬地轟人,不像張蔚岚。
“我來自然有我的道理。”朱穎笑了笑,“我只是覺得,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沒什麽可談的。”張蔚岚渾身燥熱,骨頭早被燒焦了,“小歡不願意跟你走,你找我說什麽都沒用。”
“有用的。”朱穎看着張蔚岚,眼神有些不好形容。
張蔚岚皺起眉,剛想張嘴再說句什麽,小歡正巧從門後鑽出來:“哥?哥你回來了......”
“......舅媽?”小歡見到朱穎,一張小臉兒慢慢皺了起來。
“小歡。”朱穎見小歡這樣,難免有些失望,“真的不喜歡舅媽來啊?舅媽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為了看看你。”
她又擡手指了指院外的車:“舅媽給你帶禮物了。”
小歡沒反應,轉眼盯着張蔚岚看。
大朵子還杵在張蔚岚腳邊,發出哀哀的叫喚,用腦袋蹭張蔚岚的小腿。
張蔚岚低頭看了大朵子一眼,沒理它,和小歡說:“你先進屋去。”
“......哦。”小歡瞅着張蔚岚的臉色,這陣兒不想進屋,但她沒能耐和她哥反着來,只能先進去,給卧室門關上,站門後耷拉腦袋。
“進來吧。”張蔚岚對朱穎說,留大朵子自個兒在院裏烤太陽。
“對不起,打擾你了。”朱穎也看出來,似乎是出了什麽事。起碼從張蔚岚身上,她感覺到了一種另人窒息的低氣壓。
這讓她不好開展接下來的談話。
“我們之間什麽關系都沒有,你來找我,無非是小歡。”張蔚岚連水都不稀罕給朱穎倒了。他現在又一腦袋炸裂,掐死自己的心都有,根本顧不上那些。
朱穎也沒在意這個,聽張蔚岚開門見山地問她,也就認了:“是。你說得對,我還是想帶小歡走。”
張蔚岚揉了揉眉心。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沒有丁點兒的好,叫他喘不動氣:“所以我早就說了,這件事......”
“小歡現在不可能主動離開你。”朱穎突然打斷,“你們......我這麽說你可能不願意聽,你們是同父異母,而且有上一輩的恩怨在,我其實從沒想過,小歡能那麽依賴你,你也能那麽喜歡這個‘妹妹’。”
張蔚岚閉了閉眼,幹着嗓子問:“到底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小歡其實只聽你的。”朱穎目不轉睛地看着張蔚岚,步步緊逼,“換句話說,如果你要她跟我走,她會的。”
張蔚岚皺眉,冷硬道:“笑話。她的選擇......”
“你是個聰明人。是真看不明白?還是故意不明白?”朱穎沒有讓步,“她的選擇就是聽你的。只要你同意,她會願意的。就算一開始不願意,慢慢的,她也會願意。畢竟她還只是個孩子,而我也有這個耐心,對她好。”
張蔚岚很讨厭朱穎這種說法,因為說得太難聽,也因為......那或許就是現實。
“強詞奪理。”張蔚岚咬着牙說。他深吸了一口氣,來壓抑自己的情緒。
從嚴卉婉的病房出來,他更加不能控制自己了。就好像個精神失常的瘋子,他恨這樣的狀态。這樣的他......張蔚岚的腦子病入膏肓,不論什麽時候,是否恰當......反正他又想了鐘甯。
——這樣的他,鐘甯不會樂意看見。
離他不遠的那間屋子裏,鐘甯疼着,忍着,委屈着,剛硬着,不是為了看見這樣的他。
張蔚岚将一口氣沉入肺底,又緩緩從唇縫中吐出來。
他聽見朱穎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是不是強詞奪理,你其實清楚。”
張蔚岚沒說話。
朱穎見狀,趕緊繼續說:“你要上大學了吧?”
張蔚岚看了朱穎一眼。
朱穎迎上張蔚岚的目光:“大學比起高中,其實并沒有輕松到哪去,也并沒有自由到哪去。大學以後,你還要工作,而小歡也在慢慢長大。”
朱穎問張蔚岚:“這些,你都想過嗎?”
想?想未來?想以後?他從未想過。一直以來,單單是“現在”,“眼前”,就足夠叫他半死。
張蔚岚還知道,“過去”的鐵鈎一直鑽在他的脊椎裏,他其實從未擺脫過那些黑暗和痛苦。不然,今天他怎麽就朝一個小孩子出了拳頭?
他混蛋。
他能吹到風,能看着光,不過是靠鐘甯而已。鐘甯是他的保護傘。鐘甯不在,他就原形畢露,徹頭徹尾長回了黑暗裏。
朱穎還在說:“小歡現在的年紀,你可能還感覺不到。但再過幾年,你就會發現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很多東西,你做不到。”
做不到?他做不到的多了。
他無法緩解呂箐箐和張志強的關系,他無法從死神的手裏奪回自己的親人,他無法讓小歡不掉眼淚,他無法......無法再靠近鐘甯……
他是一事無成。廢物。
朱穎在解釋着張蔚岚的“做不到”:“小歡是個女孩兒,而你是男人。在她長大的過程中,很多事情是你不懂,也不能插手的。而且,她失去了爸爸媽媽,她沒有太多東西。這也不是你僅僅作為‘哥哥’就能補上的。”
“這個......”朱穎直接朝張蔚岚的胸口豁了一刀,“這些,你應該最明白才對。”
大夏天,張蔚岚卻登時覺得渾身冷到發硬,甚至想打寒顫。
是啊,他最明白。他不就是這樣嗎?他沒有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那些讓他發瘋,會折磨他一輩子。
但小歡還有。張蔚岚又看了看對面的女人。——小歡還有她的親舅舅,親舅媽。在南方的某個城市,某個不起眼的鄉下,小歡還有她的親姥姥,親姥爺。
小歡還有呢。小歡和他還不一樣。
“這樣對你也是有好處的。小歡交給我們照顧,會很好的長大。”朱穎說,“你也可以減輕負擔,念大學,工作,不需要有額外的壓力。”
“當然,我們帶小歡走,不是讓她不認你這個哥哥。”朱穎又笑起來,“我聽說,你的學習成績很好。你的大學志願定好了嗎?其實我們這邊有很不錯的學校。如果你來南方上學,平時要見小歡,我們不會有任何意見,我保證。”
張蔚岚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朱穎坐在對面等,等到嘴角的笑容變僵。
終于,張蔚岚開口了。出乎朱穎的意料,他只是問:“你怎麽聽說我成績好的?”
朱穎愣了下,嘆口氣:“是小歡和我說的。她說哥哥學習最厲害了。”
張蔚岚用手心搓了把臉:“你說了這麽多,我就想問你一句。為什麽?你對小歡這麽好,我想不通,也不能完全相信。”
“你還真是不留情面......”朱穎擡起手,用手指将耳邊的碎發揶到耳後。
張蔚岚能看出來,她似乎很不願意提這個。朱穎的嘴角動了動,猶豫了一陣才說:“我一直很想有一個女兒。”
“這和小歡有什麽直接關系?”張蔚岚沒聽懂。
“三年前我生了一場病,切除了子宮。”她的手下意識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朱穎:“我想要個女兒。想要個完整的家。後來知道有小歡,與其去領養一個‘別人’,不如就養自己家的孩子。”
“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朱穎苦笑道,“很奇怪,女人到了年齡,似乎真的會很想做母親。我是真的想把小歡當成自己的女兒,我肯定會一直對她好的。”
張蔚岚靠着椅背,不肯再往下談了。
朱穎大概能把握到,張蔚岚的心思可能已經開始搖擺。這個時候更是急不得。她站起身,拿過自己的包:“我會在這邊呆幾天,你考慮考慮,我說的都是實話。”
朱穎走後,小歡悻悻地從屋裏出來,到張蔚岚跟前。
張蔚岚掃她一眼:“你舅媽要來看你,也不跟我說?你最近怎麽什麽都不跟我說?”
無力感明明是個頹喪的玩意,居然還能來勢洶洶。
“因為哥你最近......”小歡癟着嘴,小聲嘀咕,“就是不想和你說......我錯了。”
“你認錯倒是勤快。”張蔚岚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沒提這事兒。
晚上,張蔚岚拎着一管藥膏,給小歡上藥。
這丫頭後背上起了一片痱子,指不定多癢多疼,張蔚岚用棉棒一點點給她塗,塗得胳膊都酸了。
塗完藥,張蔚岚讓小歡給後背的衣服拉好。
小歡現在這個年紀,對他來說已經是個極點。再過個兩三年,四五年,小歡要是後背又起痱子,他根本不可能給小歡抹藥膏。
除了這個,其實還有很多。男女終歸不一樣。以前張蔚岚不用擔心這些,因為還有嚴卉婉,還有鐘姵,可現在沒有了。
他望了眼鐘甯家緊閉的門窗——鐘家對他,到如今已經仁至義盡。她們再也不會多管他,他知道。
原來......去他媽的“獨立”,去他媽的“堅強”,他不過是打着自負的旗號,在依靠他們罷了。
他依靠鐘甯,依靠鐘姵,依靠嚴卉婉。他哪有片刻真正站起來過?都是假的。
可惜那些“依靠”徹底抛棄了他,他現在什麽都不是,真正的,成了個孤獨絕望的膽小鬼。
張蔚岚去廁所洗了把臉,夏天的井水被太陽曬溫,撲到臉上也不是很涼,起不到任何清醒的作用。
張蔚岚挂了一臉水珠,盯着鏡子裏自己的臉,漆黑的瞳孔裏紮滿該死的憤怒。他好像正瞪着一只醜陋的怪物。
一只醜陋到不該存在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