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那個鐘甯啊......
鬧劇。醜陋不堪。
那一拳打完,張蔚岚心裏仿佛被開了個洞,流不出血的洞,黑色的。
他沒再由着自己瘋。瘋不動了。他沒了力氣。
後來,不論周父說什麽,怎麽罵,怎麽怨,張蔚岚都一聲不吭,照單全收。
張蔚岚都認了,小歡更不會說什麽。
兩邊都是祖宗,徐老師一個都不敢惹,好話說到舌頭斷了,這事兒才終于平息下來。
張蔚岚拉着小歡,向周航和周航的爸爸低頭道歉,又一起去了三趟街的醫院。
張蔚岚老老實實賠了醫藥費,又給周航做了全面的檢查。
周航沒什麽大問題,除了皮肉疼幾天。最重的就是張蔚岚打的那一拳,能叫他的鼻子至少紫一個禮拜。
周父抱着周航走的時候,目光不善地看了張蔚岚和小歡一眼。那眼神古怪嗔責,就像在說:“沒爹媽的孩子就是少教。”
反正張蔚岚是被看得脊梁骨生疼。他和周父對視,伸手扳過小歡的腦袋,小歡的眼睛就從周父臉上移到了她哥胸口。
“哥。”小歡喊了張蔚岚一聲。
“嗯。”張蔚岚應了下。等周父那雙眼睛徹底遠離他們,張蔚岚才放開小歡。
“哥我錯了,對不起。”小歡不經意扭了兩下身子,“我真錯了。”
張蔚岚沒說話。
小歡戳在他對面,也沒擡眼。面對張蔚岚,小歡的認錯态度一向良好,這回也是誠心誠意跟她哥道歉,聽着很誠懇,但不知怎麽,她非得一個勁兒扭身子。
張蔚岚皺起眉,又見小歡伸胳膊去撓自己後背,奈何胳膊短,怎麽都夠不着。
“後背怎麽了?”張蔚岚按着小歡的肩,讓她轉過去,隔着衣服給她抓了兩下,“癢癢?”
“嗯。”小歡吭氣兒。
“以後......”張蔚岚頓了頓,“以後不管有什麽事,都不許和人動手。”
張蔚岚:“你一個女孩兒,這次是僥幸,下次絕對占不到便宜,不要給我找麻煩。而且,無論如何,打人是不對的,我也不對。你別學壞。”
“嗯,知道。嘶......”小歡又扭了兩下,突然吃痛。
“怎麽了?弄疼你了?”張蔚岚盯着眼前削薄的小後背,“你這後背......”
他頓了頓,伸手提一下小歡的領子,淺淺瞅一眼,就看見小歡脖子下面起了一片又紅又腫的小點:“起痱子了?”
“整個後背都是?”張蔚岚又隔着衣服,在小歡背上搓了搓。
小歡沒出聲,就點了點頭。
“多長時間了?怎麽不和我說?”張蔚岚拎着小歡,帶她去挂皮膚科,“正好在醫院,我帶你給醫生看看。”
直到醫生看完,給小歡開了藥膏擦上,小歡都沒出聲。
小孩兒火力旺,天一熱就愛起痱子。張蔚岚想着,去年小歡也起了一後背痱子,當時他也沒管,是嚴卉婉給她撲痱粉撲好的。
嚴卉婉。
張蔚岚捏了捏鼻梁。他現在就在三趟街的醫院。嚴卉婉就住在這家醫院裏,那間病房離他不過幾百米。
魔鬼那血淋黢黑的手,已經搭在他肩膀上了。
醫生帶着小歡出來,遞給張蔚岚一管藥膏:“別讓她再撓了,都撓破了。夏天總出汗,感染了打麻煩。藥膏一天抹三次,一個禮拜就能好。”
“謝謝。”張蔚岚朝醫生點點頭,帶着小歡往醫院外走。
走出大門的時候,他扭臉看了眼身側,正好看見住院部的樓。
魔鬼的手又推了他一下。手印烙在他肩膀上,燙疼他的皮骨。
“小歡,你能自己回家嗎?”張蔚岚将藥膏塞給小歡,“哥還有事。”“能。”小歡點頭,巴巴瞅着張蔚岚,“那哥你早點回來。”
“嗯。”
“哥。”小歡瞅着張蔚岚那張沒血色的臉皮兒,忍不住又認錯,“哥你別生氣,我錯了。我知道你最近不開心。但你別生病了。”
張蔚岚沉默了一會兒,擡手摸了下小歡的頭:“走吧,你先回家。”
等小歡走了,張蔚岚又擱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出透了一身汗,直到衣襟因為汗濕粘在胸前,張蔚岚才走進住院部的大門。
如果到這兒了還不去看一眼嚴卉婉,他就不僅是膽小懦弱,他根本不算人。
嚴卉婉的狀态比他想的要好一些,他走進病房的時候,嚴卉婉正坐在床上。
陽光落在她銀白色的頭發上,屋裏很安靜。嚴卉婉轉頭見是張蔚岚,并沒有太意外。她的皮膚比往常要更松垮,病态還很明顯。
胸口似乎被千金重的車轍壓過一趟。張蔚岚走過去,在嚴卉婉床邊站着:“奶奶。”
嚴卉婉歪頭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拍了拍床邊:“先坐下。”
張蔚岚看見,嚴卉婉手背上的皮膚交錯着褶皺,泛起兩塊青色,還有兩個針眼。
張蔚岚坐下,嚴卉婉又說:“你也瘦了。”
嚴卉婉靠在床頭上,張蔚岚給她身後墊了個枕頭。
嚴卉婉問他:“高考考得怎麽樣?估分了沒有?”
嚴卉婉和鐘姵一樣,她們都太心疼他,所以一開口,都沒有說最該說的。
張蔚岚前天去學校估的分,估了一上午,魂不守舍。
那分數不好看,也不難看。沒有超長,也不能算正常發揮,但不屬于發揮失常。考上本市最好的大學......考鐘甯的大學,還是足夠的。
“估了,還行。”張蔚岚說。
嚴卉婉一直看着他,沉默了一陣又說:“那就是不太好。”
張蔚岚沒回話。
嚴卉婉:“還是想報鐘甯那所大學?不考慮考慮,報個別的?”
張蔚岚一怔。他擡起頭,去看嚴卉婉的臉,被她額頭的皺紋吓得心頭一蹦。
嚴卉婉沒再揪着這個話茬,她竟突然說了正題:“你鐘阿姨,沒找你麻煩吧?”
張蔚岚再一次低下頭。他的頭總是擡不起來,那脖子像生了大病,撐不起腦袋。
“奶奶,你別這麽說。”張蔚岚低低地說。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個好孩子,很好,也很聰明。”嚴卉婉很淺地笑了下,可惜嘴角的皺紋太厚了,讓她有些笑不動,“我和你鐘阿姨說了,你不容易。”
嚴卉婉:“你呀,這兩年太不容易了,沒有一件事兒是順的。趕上你高考,我讓她別為難你,畢竟鐘甯不肯松口,沖你使勁兒也沒用。”
嚴卉婉搖搖頭:“你這性子......”這話她沒說下去。
“奶奶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沒糊塗到不講道理,該怎麽是怎麽。”嚴卉婉拍了下張蔚岚的手,張蔚岚瞬間整條胳膊都崩住了。
嚴卉婉說:“奶奶知道,你們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你們這是病了。”嚴卉婉的眼神飄遠,“你們是病了,你們也不願意,我知道......”
“奶奶。”張蔚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聲的,“對不起,但真的不是那樣的。”
嚴卉婉愣了愣,又扭臉看張蔚岚:“那是什麽樣?”
“蔚岚,別怪奶奶傷你。”嚴卉婉嘆口氣,臉上的神色動容幾分,“人這一輩子很長。你們還小,很多東西還不懂。現在你們覺得在一起高興,那以後呢?以後還會這麽高興嗎?”
“小甯呢,這孩子從小沒爸爸,被我和他媽慣壞了,其實沒什麽長性,又不懂事。但他要是腦袋熱上,就是打他一百次,他也還是那麽倔。可你不一樣,這裏的利害,你難道看不清?”
“你們這樣不對。離開了學校,你們還要出社會。社會上形形色色,什麽都有。有的是人,用惡意的眼光看你們。我是過來人,我比誰都清楚那種煎熬。”
嚴卉婉捶了兩下胸口:“你們這麽胡鬧,我就是閉上眼,也沒法放心。”
“奶奶,你別這麽說。”張蔚岚咬着自己的下唇,舌尖嘗到腥味,“求你了。”
嚴卉婉沉默了許久。窗口走過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一個小護士跟在她身邊,她們的說話聲零星掉進窗裏。
“奶奶,今天感覺好些了?”
“當然了,兒子和閨女昨天給我買了那麽一大包好吃的,能不好嗎?”
“蔚岚,你和小甯,你們就分開吧。”嚴卉婉慢慢躺回床上,翻個身背對張蔚岚,“你們真的不能在一起。”
“奶奶。”張蔚岚低低地叫她。但嚴卉婉始終沒有翻過身,再看他一眼。
張蔚岚坐在床邊,這才敢探出目光,去巴望嚴卉婉的側臉:“奶奶。”
這聲“奶奶”,他想多叫幾次。以後......是不是不能叫了?
“奶奶,你多注意身體,別生氣,要趕快好起來。”張蔚岚說。他站起來。
窗外的老太太走遠了,她炫耀兒女的歡喜也走遠了。
“奶奶,你勸勸鐘阿姨,讓她也消消氣吧。”張蔚岚扯動嘴角,雙唇顫抖。
這一秒他想起了一些東西,走馬燈一般快,全是關于鐘甯的。很多個片段,零碎又無比完整,他們從小一起長到大,那個鐘甯啊......
張蔚岚不好形容。世界上有那麽多形容詞,但張蔚岚這會兒想摳一個出來,卻發現它們個個貧瘠:“鐘甯他......”
鐘甯那混賬,又慫又笨,不着調,傻,蠢,還那麽倔,那麽......
張蔚岚閉了閉眼:“他沒遇到過這種事,您也說了,他是被你們慣壞了。所以,求求你了,奶奶。”
張蔚岚的聲音發生變化,變得削薄,變得啞,他說:“你們別這樣,你們都這樣,他會害怕的。”
——我也害怕。我好害怕。
嚴卉婉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沒說什麽。
張蔚岚走出病房,走出醫院,覺得重力似乎被抽走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回家。
說來也是神奇,他這一路上南北不分,居然還能找到家。
在家門口,張蔚岚站住了。他看見大朵子堵在院門口,正跟一輛白色轎跑對峙,寸步不讓。
車窗搖下來,居然露出了朱穎的臉:“你回來了。”
朱穎笑了下:“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再抽空過來,親自和你聊聊,可惜時間找的不好,你不在家。”
朱穎看了眼大朵子:“被它攆出來了。”
張蔚岚看向大朵子,大朵子朝他搖搖尾巴。鐘姵這幾天都在家裏看着鐘甯,應該是在的。但院子裏什麽動靜都沒有。
鐘姵沒再管他的事。
“怎麽突然來了?”張蔚岚沒心思和朱穎假客氣,直接往院裏走。
“我想你高考完了,應該有時間和我好好聊聊。”朱穎下車,跟張蔚岚一起進去,“我之前和小歡提過,但她似乎不願意讓我來。”
“既然她不願意,你就不該來。”張蔚岚頓住腳,突然扭頭看朱穎,硬邦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