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終究......摳心挖膽
張蔚岚沒想在這會兒碰上鐘姵。他沒做好準備。或者說,他根本做不好準備。
他本打算偷偷看一眼鐘甯,再偷偷走掉。從窗戶進,從窗戶出。但鐘甯發燒了,那滾燙的皮膚讓他的大腦不作它想。
他再想不得旁的,只想給鐘甯倒一杯水喝。于是他就這麽出來了,就這麽......撞上了鐘姵。
已經半夜兩點多了,鐘姵還沒睡。
張蔚岚在原地杵着沒動,鐘姵也不催他。她看完張蔚岚那一眼就沒再看了。鐘姵的視線移到地面,盯着地上那一圈暖黃色的燈光發愣。
張蔚岚又站了一會兒才走過去,她走到離鐘姵不遠不近的地方站住。
“別站着了,坐下吧。”鐘姵還是沒擡頭。她真的很累了,受傷的聲帶疲憊而禁不起震動,最後兩個字甚至沒了聲響。
張蔚岚沒坐。他先去廚房倒了杯水,回來後望了眼鐘甯的屋子,将這杯水放在了鐘姵身側的茶幾上。
鐘姵愣了愣,眼睛從地上移到茶幾上的水杯,沉默半晌又重複:“你坐下。”
張蔚岚這回坐下了,但坐得離鐘姵有點遠。
“坐近點兒。”鐘姵嘆口氣,堪堪伸出手碰了下水杯。但只是碰了下,手又收了回去,“我嗓子疼,說話費勁。”
鐘姵沒有端起水杯喝。張蔚岚垂下眼睫,遮蓋住黑色的眼睛。他往鐘姵跟前坐了坐。
鐘姵靠着沙發背,閉上眼,咳嗽兩聲,說:“高考考得怎麽樣?”
張蔚岚沒想到鐘姵第一句會問他這個。他低低地回話:“還好。”
“不好吧。”鐘姵揉了揉眼皮,“就算你心理素質再好,也還是會有影響的。”
心理素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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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蔚岚的心理素質真的好嗎?或許非常好,又或許......差到不能更差。
“不管怎麽樣,阿姨都希望你的考試沒有受到太多影響。這是真心話。”鐘姵說,“這幾天......我一直也沒找你聊聊,其實是想讓自己冷靜一下。可惜拜鐘甯所賜,一直冷靜不下來。”
張蔚岚連呼吸都沒了聲音。
鐘姵睜開眼睛:“我不希望自己腦子不清醒,多說了什麽,讓你......”
張蔚岚明白了。
盡管這樣了,鐘姵還是顧念着他要高考這件事。鐘姵一直忍着,憋着,她有很多話沒有和自己說。不是不想說,不是沒氣撒,她只是在盡她所能,把傷害降到最低。
這個女人,真的像張蔚岚的媽媽一樣。但她又真的不是他媽媽。如果真的是,張蔚岚早就該像鐘甯那樣挨揍,鐘姵也不會考慮那麽多了。
終究......摳心挖膽。
“但這樣也很難受吧。”鐘姵又咳了兩聲,“可你知道,我也沒辦法。你們做的事兒,讓我和你奶奶更難受。”
張蔚岚低着頭,抿了抿唇,開口說:“對不起,鐘阿姨,讓你們傷心了。”
鐘姵頓了頓,吐出一口氣:“說‘對不起’沒用。”
是啊,對不起丁點兒用都沒有。
“你......”鐘姵在外頭一向闖得開,還沒什麽難言是她實在開不了口的。
而這回,在安靜漆黑的夜晚,她側過頭看了張蔚岚一眼,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就連最簡單的“開門見山”“大刀闊斧”都不會了。
張蔚岚瘦了不少,她一眼就能看出來。少年的骨架早已完全長開,而消瘦帶給他的不再是單薄,反倒是一種頹敗。盡管身邊有一盞暖色的燈,盡管臉上鍍了一層暖光,張蔚岚的臉仍舊看不出什麽生氣。
這孩子。真的被折磨得不輕。
鐘姵又想到張蔚岚第一次高考,那天他唯一的爺爺走了。這次又......
這幾天,不僅是鐘甯的事兒,還是張老頭的忌日。張蔚岚會被壓垮的。
哪怕張蔚岚和鐘甯罪無可恕,該天打雷劈,鐘姵恨的同時,也還是心疼。——那都是她的孩子,她一點一點看着長大的。
養條大朵子還有感情,更別說是個活生生的孩子。明明是那麽好的孩子,為什麽......
鐘姵這些天問了太多個為什麽。問鐘甯,問自己,問老天爺,但沒有用。誰都不會告訴她為什麽。
她靜靜地看着張蔚岚,下意識張嘴問:“去給你爺爺上墳了嗎?”
張蔚岚愣了愣,嘴角微微動一下,他擡起頭望了一眼鐘姵,又立刻掉下目光:“沒有。”
張蔚岚說:“爺爺看見我這樣,不會高興的。”
鐘姵沒說話。
張蔚岚的手捏了個拳頭。他捏得很用力,手背上的血管都鼓了出來。拳頭松開的時候,手指甚至麻到沒知覺。
“鐘阿姨,想說什麽就直說吧。你不用......”張蔚岚又想起鐘甯的臉,他躺在床上,渾身滾熱,唇縫中吐息着熱氣,睡得很不好。
“你不用再顧慮我。”張蔚岚說。
鐘姵用手指壓着眼角:“我沒顧慮你。事到如今我還顧慮什麽。”
鐘姵說:“我是受不了。”
鐘姵:“你是我看着長大的,你在我眼裏,和鐘甯是一樣的。要說唯一的不同,就是隔了層肚皮。但這不重要。鐘阿姨一直很疼你。”
張蔚岚咬着牙,這一刻很想站起來扭頭就跑。跑得飛快,跑得越遠越好,逃走,逃走,逃走......
“我真的受不了你吃這麽多苦。”鐘姵停了一會兒,吊着啞嗓子繼續說,“但你一直很要強,我也願意尊重你,由着你去闖,讓你自己做主。大不了你受不住了,我還在你身後。”
“但這一次,你,你們,是要我怎麽辦?”鐘姵早已筋疲力竭,“你告訴我,讓我怎麽辦。我是當媽的,我不可能讓你們......”
鐘姵說不下去了,她捂住臉,過一會兒又重新看張蔚岚:“我和鐘甯,怎麽都說不明白。”
鐘姵伸手指鐘甯的屋門:“你也看見了吧。不管我是罵他,打他,還是關着他,他都一聲不吭,随我折騰,就是不肯和你斷了。他要把我逼瘋了。”
鐘姵哼笑一聲,那短促的笑聲似乎被撕得鮮血淋漓:“我還是頭一回發現,自己生了個犟種。”
“我不知道你們都是什麽毛病,兩個男人,我想都不敢想。”鐘姵的手無力地耷拉下去,“你呢?蔚岚,你呢?你也這樣?你也和他一起瘋?”
張蔚岚又一次看向鐘甯的屋門。那扇靜靜的門,在他眼裏像個天塹。
他的內心地動山搖,轟隆崩塌,滿是斷壁殘垣。鐘甯就埋在這沉重的廢墟底下。張蔚岚跪在地上,用渺小無力的一雙手,扒啊,挖啊,指甲斷了,掌心破了。他好想把他喜歡的人救出來。可他怕極了,要是找到了,鐘甯那一身傷,他該怎麽看?
鐘姵在身邊質問他,他也在質問他自己——“我還能給鐘甯什麽?我到底,能為他做什麽?”
“你說話。”鐘姵又問,聲音碎裂,微微顫抖,“能不能斷?”
張蔚岚沒有回應。他只是張開幹疼的嘴唇,輕輕吐出一句別的:“鐘阿姨,鐘甯發燒了。”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沉默了很久。張蔚岚不再出聲,鐘姵也無話可說。
一旁的小臺燈可能是用久了,燈泡的壽命所剩無幾,發出了“滋滋”兩聲,燈光閃了閃。
鐘姵似乎被閃回了神兒。她突然說:“我知道。”
知道?知道什麽?
啊,知道鐘甯發燒了。所以......她這一整夜都坐在外面,是為了照顧鐘甯。
好在......好在......
但張蔚岚也知道,鐘姵不會讓步的。這種事,她不可能讓步。她就是這樣的母親,溫柔,又堅決有力。
“你走吧。”鐘姵又說。
張蔚岚站起身,再看一眼茶幾上的水杯。大半杯水,鐘姵一滴也沒喝。
張蔚岚走出鐘甯家,關上門,将那道微渺脆弱的暖色燈光也關滅了。
後來,嚴卉婉住院了。
老太太年紀大了,平時看着沒什麽,但身體早已不如從前,尤其受不來刺激和接連不斷的折騰。
夏天又熱,大太陽一烤叫人胸悶氣短,空調的冷風再吹疼汗毛孔,年邁的身子骨根本扛不動。
嚴卉婉在家吐了一天,吃了一把藥片。隔天中午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一下沒站穩,直接栽去了地上。
在大朵子争命一樣的吼叫中,嚴老太太被送進了一間醫院單間。
鐘甯還在屋裏病着,張蔚岚不知道他退沒退燒,好些沒有,只知道嚴卉婉去醫院那天,鐘甯給房門踹得“咣咣”大響,那架勢恨不得把屋子拆了。但鐘姵還是沒放他出來。
鐘甯肯定急死了。
嚴卉婉周四進的醫院,周五這天張蔚岚在家門口站了足足一小時,被大日頭曬出一身汗。
他熱得要不會喘氣兒。他想去看看嚴卉婉,他知道嚴卉婉住在三趟街那家醫院最好的病房。
他想去。可是......他不敢。有沒有魔鬼,用黢黑血淋的手推他一把?
張蔚岚正被太陽翻來覆去地烤,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掏出來看了一眼,居然是小歡的班主任。
這還是班主任第一次找他。小歡的家長會一直都是嚴卉婉去,班主任和嚴老太太比較熟悉,他這個哥,不過是留了個電話。
——嚴卉婉,他和小歡的奶奶。
張蔚岚抹了把汗,将電話接通:“喂您好,徐老師。”
“你好,張蔚岚嗎?張言歡是你妹妹吧?”電話那頭的徐老師問。
能聽出她的語氣有些急。張蔚岚皺起眉頭,趕緊回應:“是,我是。小歡在學校出什麽事了?”
“你現在能過來一趟嗎?”徐老師說,“張言歡和同學打架,把同學給打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