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給了鐘甯一身傷
嚴卉婉肯讓小歡去見鐘甯,這是張蔚岚沒想到的。
其實仔細想想,按正常的邏輯走,他現在在鐘姵和嚴卉婉眼裏應該是個禍害。一個恩将仇報,該千刀萬剮的禍害。
但盡管如此,她們還是沒對他發火,沒對他多恨一句。
他和小歡住的房子也是鐘姵的,鐘姵從沒要過一分錢。哪怕到現在,也沒有給他趕出去,更沒提過讓他立馬卷鋪蓋滾蛋。
鐘家,真的待他極好,每時每刻,都待他極好。這一家人,是他渴望而不可求的。
他有什麽資格去求呢。他沒有。
張蔚岚将鐘甯給他的紙條反複看,反複看,一張巴掌大的紙,都毛卷邊兒了。
到後來他就不敢再拿着看了。他給紙條放在桌子上看,放在枕邊看……再拿手裏看,弄破了怎麽辦?
鐘甯紙條上寫的東西他早就能倒着背下來。每個字的一筆一劃,落筆的角度,所在的位置,他一閉上眼就能想起。
有兩個歪斜的逗號,鐘甯寫得又快又随便,最後沒寫句號。
“我沒事,別擔心,你給我好好考試”
鐘甯要他好好考試。于是張蔚岚就給自己關在屋裏,埋着腦袋複習,寫題。
學校那邊,他先前以感冒為由請了兩天假,然而高考在即,學校對他這家庭特殊的優秀學生甚為看重,班主任着實關懷備至,早晚各轟炸兩個電話,還揚言要“家訪”,張蔚岚就只好又上學去。但去了也白搭,他就像個掉了魂兒的僵屍一樣杵在教室裏。
可這回他得認真再認真。——鐘甯要他好好考試。
他像一個木偶,鐘甯手裏有提起他的那根線。他腦子裏全是鐘甯,身體卻很聽話地做該做的事。
學習,吃飯,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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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睡覺有難度,裝滿鐘甯的大腦不樂意配合。“睡眠”這玩意脾氣太大,越是強着來,它越是要犯擰。
張蔚岚沒辦法,只能頂着一副黑眼圈,去弄了幾片安眠藥。
一連兩天晚上,他都是靠安眠藥睡過去,效果還不錯。小歡那熊眼珠子忒抓色,她吃撐了豹子膽,竟趁着半夜去偷翻張蔚岚的書桌抽屜。
這一翻給藥翻出來,差點沒坐她哥床上哭一鼻子。——這小藥片她見過,媽媽以前睡不着的時候就總吃。
她沒哭,忍住了。因為她扭臉一看,張蔚岚在床上睡得很沉。死了一樣沉。大熱天的,他懷裏居然抱着一條白色的羊毛圍巾。——那是鐘甯買給他的。
小歡薅兩張紙給張蔚岚擦了擦頭上的汗,憋足一鼻子酸,悄悄回了自己屋。
高考來得很快。臨考前的那天晚上,張蔚岚又一次聽見鐘姵拼了命的大罵。
鐘姵這些天被逆子氣得要命,嗓子早就上火上劈了,那動靜喊出來都不像她的聲兒:“你不改,你這輩子都別想出這個家門!”
鐘姵:“我告訴你,要麽你給我死在外面,別認我這個媽。要麽你就給我呆在家裏,直到你這毛病好了為止!”
歇斯底裏的嘶啞,給張蔚岚的五髒六腑打得稀巴爛。他都疼得不會再疼了。
張蔚岚手裏捏着一根筆,抻着脖子往窗外望。鐘甯那屋的燈點着,窗簾很厚,連個影子都偷不見。
大朵子又在彪吠。鐘家雞飛狗跳,他死寂如灰。
小歡拎了顆洗好的蘋果進屋,給張蔚岚手上的筆搶走,扔去一邊,又将蘋果塞給他:“哥,吃蘋果。”
張蔚岚的眼睛動了下,看一眼小歡,張嘴啃了一口蘋果。果汁清甜。
“明天考試加油。”小歡認真地說。說着朝張蔚岚揮了揮小拳頭,“唔......你要是考不好,我就聽鐘甯哥的,揍你了。”
張蔚岚頓了頓,又“咔嚓”咬了口蘋果,囫囵嚼兩下,咽下後說:“嗯,我知道。”
小歡眨了眨眼,歪着頭想了想:“哥,我明天再去纏着奶奶,争取再見一次鐘甯哥。”
她的大眼睛看向桌上的筆:“你要不要也寫個紙條?”
小歡太小了。張蔚岚和鐘甯之間的事她什麽都不懂。但小孩子總有一種靈性,似乎能很容易看透別人心裏最疼的東西。
張蔚岚張了張嘴,又将嘴唇繃緊。他把蘋果放下,指尖顫了幾顫,去夠桌上那根筆。他夠到了,手指又麻得厲害,将筆拿起來,最後還是放下。
張蔚岚:“不用了。”
“真的不用?”小歡又問一遍。
“真的不用。”
張蔚岚是想寫的。但寫什麽?他的手太軟弱,什麽都不敢寫。
張蔚岚搓了把臉,和小歡說:“你也別去纏着奶奶了。奶奶這幾天......”
他頓了下,又說:“奶奶這幾天不舒服,你別去吵她。”
小歡愣了愣,下意識反駁道:“但你......但是我想鐘甯哥哥,我想見他。”
張蔚岚看着小歡,恨不得把這人精從自己屋裏攆出去,但他沒那個力氣。張蔚岚靠在椅背上,替自己找了個支撐:“總會見到的。小孩子什麽也別想,別問,更別管。知道了?”
小歡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嗯。”
“那哥你早點睡。”她斜眼去看張蔚岚的抽屜。抽屜裏有安眠藥。
小歡本想做個賊,給張蔚岚的安眠藥偷走,扔去三趟街最南頭那個大垃圾桶裏。這個季節,那個垃圾桶最臭,上頭總盤旋着嗡嗡鬧鬧的綠豆大蒼蠅。
但她哥明天高考。不吃藥,他睡不着。
小歡難為了半晌,這個賊就沒做成。她只好再縮起腦袋。
這個高考對張蔚岚來說沒什麽實感。
他一點兒也不緊張,像個機器人,心平得跳不起來。進考場,答題,交卷。
他的腦子或許不在考試上,但思維卻很清晰。這種狀态很奇怪,仿佛瀕死的人,所擁有的最後一抹清醒。
高考兩天,分四科。張蔚岚每一科都順利交卷。他就坐在那裏,揮動着筆杆,幹耗着腦細胞寫。寫完了,到時間,就交卷回家。
回家望一眼鐘甯的窗,再看一眼鐘甯的紙條,他就能去考下一科。
兩天,像在一個清醒的噩夢裏,很慢,又很快地折磨過去。張蔚岚的第二次高考結束了。
考試考完了,他想見鐘甯想得發瘋。
這幾天鐘甯和鐘姵一直僵持不下,母子倆又吵又鬧,終于給嚴卉婉吵病了。
張蔚岚偷偷看見過,嚴卉婉出門買過藥,用白色塑料袋買回來了一包藥。
他就只敢偷偷地看,在嚴卉婉路過他家窗口的時候,偷偷瞄一眼他的奶奶。
他沒臉再去見嚴卉婉和鐘姵。跪着去都沒臉。
但他想鐘甯。他好想看鐘甯一眼。他受不了了。
于是,張蔚岚頭一遭,在深更半夜翻了鐘甯的窗。
以前都是鐘甯翻他的窗。鐘甯翻了好多遍。多少遍?那些記憶明明很鮮明,但他要細數的時候,又突然數不明白了。
那麽多次,那麽多次。從這兩扇窗戶。鐘甯給了他太多,太多溫暖,太多美好,太多走下去的力量。
他呢?他們在一起,他給了鐘甯什麽?
張蔚岚掀開鐘甯的窗簾,落地的時候,自己問自己:“我給了你什麽?”
鐘甯在床上睡着,張蔚岚不敢開燈。他拉上窗簾,從兜裏摸出一只小小的手電筒,将它放在窗臺上,擱在兩片窗簾縫裏。
手電筒很小,發出微弱的白光,那光明似乎下一秒就要灰撲撲地死掉。
張蔚岚看向鐘甯的第一眼就找到了答案。
——“我給了鐘甯一身傷。”
鐘甯身上搭着一條薄被子,胳膊露在外面,光線很差,但張蔚岚還是看見了。
鐘甯的胳膊上有幾道深色的印子,還有大大小小的淤青。
鐘姵越是心疼鐘甯,下手就越狠。這張蔚岚能想通。
而鐘甯呢?
啊,這人倔,第一次這麽挨親媽的揍,壓根兒打不服。
張蔚岚慢慢走過去,腳掌一瞬重若千金,一瞬輕得好似亡殁成灰,幾步路走得很漫長。他的眼睛盯着鐘甯看,片刻不離,眨眼都不敢。
張蔚岚在床邊坐下。許久,他低下頭,吻了下鐘甯的眉心。
張蔚岚僵住了。
鐘甯發燒了。
嘴唇對溫度的感應是最敏感的,那滾燙的皮膚告訴他——鐘甯發燒了。
“......嗯?”鐘甯微微皺起眉,腦袋動了動。
張蔚岚總算伸出手,摸了摸鐘甯的臉。他小聲說:“你是不是傻啊?”
鐘甯病了,睡得很迷糊。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轉了兩下,但總是不能睜開眼醒過來。
張蔚岚沒勇氣去檢查鐘甯身上有多少傷,傷成什麽樣了。他的指腹摸一摸鐘甯的嘴唇,幹得起皮兒,有些剌手。
張蔚岚又吻上鐘甯的唇。他安靜地貼着,感受那雙幹燥的唇瓣,感受鐘甯的溫度。
鐘甯微微側了下頭,嘴唇蹭到張蔚岚的嘴角,他貼着張蔚岚的嘴角,沙啞地嘟囔一聲:“張蔚岚......”
張蔚岚呼吸一滞。他一點兒一點兒地,将自己的頭埋進鐘甯滾燙的頸窩。
他是一個可憐無助的孤兒。恐懼瘋長成兇殘的獠牙,一口咬碎他悲傷的生命。
“我真的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了。”張蔚岚脆弱地說。那聲音在黑暗裏,飄得可有可無,“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服個軟呢。”
為什麽?
張蔚岚知道,是為了他。
鐘甯都是為了他。
張蔚岚并沒在鐘甯屋裏待太久,他沒從窗戶出去,他走的門。他想給鐘甯弄點水喝。
屋裏黑燈瞎火的,連大朵子都不知道貓哪兒去了,但鐘姵居然在。
張蔚岚剛出鐘甯的卧室,就撞上鐘姵了。
鐘姵坐在沙發上,擱黑暗裏扭臉望了張蔚岚一眼。
茶幾上放了一盞小臺燈。鐘姵擡手給燈打開,暖黃色的燈光昏了一地。
鐘姵嗓子劈得特別厲害,她一張嘴,甚至像個粗糙撕裂的男聲:“別開燈了,奶奶才睡下不久,別再給她吵起來。”
“蔚岚,你過來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