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愛人的鮮血流在他身上
“對不起什麽?到底怎麽了?你跪這兒幹什麽呀!”嚴卉婉去拽張蔚岚,但拽不起來。
無論嚴卉婉說什麽,問什麽,張蔚岚就是不出聲。他低着頭,一雙膝蓋似乎長在地上,長死了一樣。
嚴老太太急得喘不上氣兒,她薅不動張蔚岚,只能由着他跪。
嚴卉婉轉身撿起鑰匙,趕緊打開家門。她心髒蹦得飛快,她确信——這不是件小事。
到底怎麽了?又關張蔚岚什麽事?
打開家門,嚴卉婉雙手發抖,足足在原地愣了幾秒。
在她一雙昏花的老眼裏,鐘甯坐在牆角,衣袖稀爛,閉緊嘴一聲不吭。而鐘姵手裏居然拎着根棍子,往鐘甯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揍。
揍得“砰砰”響。
嚴卉婉盯着那棍子看了半天,認出那是自己家的拖把頭兒。
“你幹什麽呀!”老太太跑過去,從後面抱住鐘姵,“你做什麽這麽打孩子?有話不能好好說?你瘋了?瘋了啊!”
鐘姵又撕扯一陣,鐘甯分毫不肯躲,就擎着脖子窮挨揍,盯着自己的外婆和親媽看。
“小兔崽子你怎麽惹你媽了?你說話啊!你先認錯!”嚴卉婉朝鐘甯喊。
鐘甯的嘴動了動,頂着一身火辣辣的疼痛,紅着眼眶,總算啞嗓八叉地吭一聲:“我沒錯。”
“混蛋!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混蛋!報應,真是報應!”鐘姵又舉起棍子想揍鐘甯,嚴卉婉連忙要奪下來。
但她沒有鐘姵力氣大,鐘姵又瘋又怒,痛心疾首,早已經六親不認。嚴卉婉沒辦法,只能一步跨在鐘甯前面擋着,死瞪着鐘姵說:“打!混賬東西,你連我也一起打死吧!”
鐘姵一愣,片刻後将手裏的棍子摔去一旁,緊接着一屁股跌地上,捂着臉哭了起來:“媽......怎麽辦,這孩子瘋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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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卉婉緩緩蹲下來,深吸兩口氣又閉了會兒眼睛。一場鬧劇折騰得她頭暈目眩。她扶着鐘姵的肩膀問:“到底怎麽了?你跟媽說。”
嚴卉婉:“鐘姵,別哭......別哭,你哭媽都心疼死了......”
屋裏正在發生什麽,即将發生什麽,張蔚岚不知道。他聽不見,看不見。他似乎掉進了一個聾啞的世界。
這個世界一片黢黑,毫無生息,周遭的一切都是可怕的。
陽光明明還存在,卻照不進這個世界裏。
張蔚岚就跪在鐘甯家門口,他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夕陽走了,天真的黑下來,他的膝蓋麻木,生疼,再麻木,再生疼,循環了好幾次。
眼前的門終于打開了。出來的是鐘姵。
鐘姵是個堅強美麗的女人,她的狼狽相并不多見。呂箐箐走的時候,張蔚岚見過一次。這是第二次。
比起上一次,這次除了傷心,悲痛,張蔚岚還從她臉上看出了極大的疲憊。歲月不舍得謀害铿锵的皮骨,不忍心弄傷漂亮的模樣。而這一刻,那些頹敗和蒼老,好像一瞬間都找上了鐘姵。
她那淩亂的頭發,煞白的臉色,哭腫的眼睛……張蔚岚不敢看那雙眼睛,通紅的,像是在他心裏開的血洞。
鐘姵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呼吸中帶着克制的顫抖,她望着張蔚岚的發頂——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也是她的手心肉。為什麽?
她到底做錯了什麽。這麽多年,她從未松懈過,逼着自己堅強再堅強,努力再努力。可為什麽老天要這麽懲罰她?
鐘姵發現,她已經看不得張蔚岚了。鐘姵扭過臉,又進了屋,嘴裏惡狠狠地咬出一句:“都是白眼狼。”
張蔚岚這一瞬間眼前一片黑,喉嚨裏忽然噎上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雙手杵着地,咳了半晌才停下。
張蔚岚再擡眼時候,看見嚴卉婉站在他跟前。嚴卉婉也眼眶通紅,明顯哭過。
張蔚岚那心裏被掏空了,現下什麽想法都沒有,只能随着本能,機械地叫人:“奶奶。”
“起來吧。”嚴卉婉這回沒扶張蔚岚,她沉默了許久,才又說,“天大的事兒也明天再說。”
嚴卉婉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先回家吧,總在這兒跪着,不像話。”
老太太又看了張蔚岚一會兒,張蔚岚不敢再擡頭和她對視——嚴卉婉現在的給他的目光是什麽樣的?
埋怨?憤怒?失望?張蔚岚猜不到。反正不是以前那樣的。
嚴卉婉也轉身回家了,她嘴裏碎碎的念叨落進張蔚岚耳朵裏:“我之前半夜起夜,看見鐘甯從你那屋窗戶翻出來,我真的沒有多想......真的沒有,我以為你們和以前一樣,一樣啊......”
“咔嚓。”
門再一次鎖上。嚴卉婉的聲音也消失了。
張蔚岚木在原地,還是沒站起來。又不知過了多久,小歡走到張蔚岚身側,怯怯地去拉張蔚岚的胳膊:“哥。”
張蔚岚一驚,回過神兒,扭臉看小歡。
小歡一直窩在屋裏不敢冒頭,她不知道為什麽,但也清楚家裏是出了大事。
她聽見了,聽見鐘阿姨哭了。
“哥。”小歡嘗試着,輕輕晃了晃張蔚岚的胳膊。
“回家。”張蔚岚終于說。他站起來,沒兩秒又坐回了原地。
“哥?”小歡愣愣地看着張蔚岚。
“你先回去。”張蔚岚說。
他一雙腿都麻了,這陣兒根本站不起來。
小歡盯着張蔚岚膝蓋上的灰土,伸小手輕輕拍兩下,皺起眉頭,小聲說:“你要是腿疼......那你也別坐地上,我扶你走吧。”
張蔚岚沒說話,還是擱地上坐着。小歡也不走,就杵在他跟前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等着。
大概幾分鐘,張蔚岚重新站起來。小歡趕緊過去扶了他一把。但小歡個子太矬,扶張蔚岚扶得特別費勁,更像是張蔚岚拖着她走......
進了家,張蔚岚的腿還是生疼。他坐在凳子上,搓了把臉。
鐘甯還好嗎?
鐘姵打他了。一定很疼。
張蔚岚閉了閉眼,又仰頭瞪着天花板。小歡端了杯水過來,戳了戳張蔚岚的胳膊:“哥,喝水呗。”
張蔚岚掃了她一眼,接過水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許久才說話:“作業寫完了?”
“寫完了。”小歡馬上說。
“那你進屋吧。”張蔚岚丁點勁兒都提不起來。
他像個被上了重刑的死刑犯,渾身挂着重重的,帶着血腥味的鎖鏈。那是鐘甯的血,熱的,溫熱的,鮮紅的。那是他最喜歡的人。愛人的鮮血流在他身上。
“我不進屋。”小歡小聲說,幹脆擱張蔚岚腳邊蹲下了。
“哥。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小歡用小手捏着張蔚岚的褲子,“但你別這樣。”
她鼻子一酸,小臉兒在張蔚岚的腿上滾了一圈,給張蔚岚的褲子滾出一條鼻涕印。
小歡說:“你別難過。”
若是難過有用,張蔚岚寧願難過到死。
但沒用,什麽都沒用。
接下來幾天,院子裏一片死寂。
張蔚岚一直沒見到鐘甯。他也很少見鐘姵出門,就連嚴卉婉也沒有再穿着花裙子出去跳舞。
鐘甯一直被鎖在屋裏,手機沒收,甚至學校都沒回。他被關了禁閉。張蔚岚找不到他。
他們分明就在一個院子裏,分明只隔了幾十米的距離,張蔚岚卻找不到他,見不到他。
張蔚岚是第一次體會什麽叫“咫尺天涯”。這個詞居然是真的。
它沒有誇張,不是一聲矯情造作的悲情苦話。它是真的。它是折磨人心的魔鬼,讓他恨不得毀天滅地。
可惜他終究毀不來天,也滅不了地。他就是個凡人,一個膽小,沒有勇氣,平凡成灰色的少年罷了。
唯一他能聽到的動靜,就是鐘甯家的争吵。争執,吵嚷,鐘姵發瘋地大罵,嚴卉婉的哭聲。
他偷偷地,貼在牆根去聽。但這些他聽的也不是很清晰,他希望能從中抓到鐘甯的聲音,但始終找不到。就像在混沌的黑水裏去抓一個透明的氣泡,他才剛伸出手,氣泡就碎了。
他能想象鐘甯的态度。因為鐘甯的态度,才惹得嚴卉婉掉眼淚,才惹得鐘姵發了瘋。
越想象,越絕望。越絕望,越想象。
直到三天後,小歡鬼鬼祟祟地鑽進張蔚岚屋裏,将小手裏攥的東西塞給張蔚岚。
張蔚岚支起眼皮去看,小歡塞給他的是一張紙條。
他這幾天食欲極差,睡眠質量更是不能提。他每晚都在床上挺到後半夜,然後筋疲力竭地昏過去,沒等天亮又會一身汗地醒過來。
再加上臨考的擔子,才僅僅幾天,張蔚岚整個人瘦了一圈兒。
“這什麽?”張蔚岚問小歡。
“你看。”小歡說。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她哥,一雙大眼睛一閃一閃的,似乎很期待。
張蔚岚給紙條打開,只看了一眼,便渾身一個激靈,将紙條緊緊捏在手裏。
那是鐘甯的字。歪七八扭的,不好看。是鐘甯的字,他認得。
鐘甯寫給他:“我沒事,別擔心,你給我好好考試”
這一瞬間他想哭。
“救命稻草”是個抽象的比喻。但張蔚岚這回見到了這根“稻草”真實的樣子。它是一張脆脆的,削薄的紙,一捏就皺。
張蔚岚的眼眶生疼,他知道他的眼睛肯定已經發紅了,但他還是死死盯着這張紙條,盯着十三個難看的字,盯着兩個不完整的标點符號。
他哪裏舍得少看半秒鐘。
“哥。”小歡在他身邊說,“鐘甯哥說,要你專心考試。他說......”
小歡抿了抿唇,又往張蔚岚跟前湊了湊。
張蔚岚又看了會兒紙條,才擡起通紅的眼睛,低啞地問小歡:“你見到他了?他還好嗎?他說了什麽?”
“他說他很好。他還說......”小歡靜靜地看着張蔚岚,突然咧嘴笑了下,“還說你要是不好好複習,不好好吃飯睡覺,就讓我揍你。”
張蔚岚聽了一愣。下一秒,他突然笑了一下,這一下把一雙眼睛給笑濕了。
小歡伸手搓了下張蔚岚的眼角,指尖濕漉漉的。
“這個笨蛋,讓你揍我?你又打不過我。”張蔚岚小聲說。
“我也是這麽說的。”小歡說,“但鐘甯哥說,只要我說是他讓我打的,你就不會還手,更不會生氣。”
張蔚岚扭臉盯了會兒小歡,擡起胳膊,将手按在小歡頭上:“嗯,不會。”
小歡沒應聲。她就是有點難過。
張蔚岚又問:“你怎麽見到他的?”
“我找的奶奶。”小歡說,“我和奶奶說我想見鐘甯哥,我說了好多遍,奶奶就讓我進門了。”
張蔚岚的掌心有一下沒一下地搓了搓小歡的頭發,沉默半晌才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