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你打死我,我也喜歡他
“鐘甯,你個王八蛋!”
鐘姵這一聲嘶啞的大罵似乎用盡了渾身力氣,鐘甯的耳朵被震得“嗡”了一聲,那一剎那,他仿佛從頭到腳被砸了一大盆冷水。
鐘甯轉身從床上抓了衣服,拔腿就往外跑,張蔚岚還在原地站着沒動。張蔚岚只看着鐘甯跑出去的背影,根本沒勇氣追上去。
怎麽辦?怎麽辦?
張蔚岚的雙手垂在身側,死死捏了兩個拳頭。
鐘甯跑到院裏的時候,鐘姵還站在張蔚岚窗口。大朵子越咆越厲害,叫喚出了宰狗的動靜。
鐘甯深吸一口氣,走到鐘姵跟前:“媽。”
鐘甯已經把衣服穿上了。鐘姵瞪着他的胸口。瞪了一會兒,鐘姵突然發瘋一樣,開始上手薅鐘甯的衣服。
“媽,你幹什麽啊!”鐘甯擋着鐘姵不讓她扯,母子倆争執中,鐘姵的長指甲在鐘甯胳膊上劃了一道紅印子。
“你別動!”鐘姵大喊一聲。
“刺啦”一下,鐘甯的體恤被鐘姵拽掉半拉袖子。鐘姵停手了。
“......媽。”鐘甯沉着聲音,已經滿頭的汗。
鐘姵閉了閉眼,滿腦袋眩暈。她強迫自己控制情緒,慢慢地往後退一步,高跟鞋的鞋跟在地上打出“咣咣”兩聲,聲音很重。
鐘姵擡起手,指着鐘甯的胸口,指尖發抖:“怎麽弄的?”
鐘姵咬着牙,硬邦邦地問:“我問你,你在張蔚岚屋裏幹什麽?你們拉着窗簾,你......你們在幹什麽?”
她每說一個字,就像有個生硬殘忍的狼牙棒槌,狠狠敲在鐘甯神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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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張蔚岚也從屋裏出來了。鐘姵的目光從鐘甯臉上移到張蔚岚臉上。
張蔚岚臉色煞白,他慢慢走過來。
“你別過來。”鐘甯突然說。
鐘甯沒轉頭,但他知道,張蔚岚就在自己身後。
張蔚岚的腳一頓,聽話地站住了。
三個人在太陽底下對峙。那些被小心隐藏的,就這樣毫無防備,被拖拽撕扯,暴露于天光之下。
鐘姵還在等鐘甯回話。她又重新看向自己的親兒子:“鐘甯,我在問你。”
若是胡說八道地編造狡辯一通,說不定還能蒙混過去?鐘甯仔細看了看鐘姵的臉,看見汗珠從她的臉龐掉下來,看見她眼中的震驚和痛苦。
事到如今,不可能了。沒有僥幸,沒有茍延殘喘的必要。混不過去了。
鐘甯眼一閉心一橫,幹脆往前邁了一步,跨到鐘姵跟前:“媽,我和張蔚岚,我們在一......”
可惜鐘甯話沒說完,鐘姵擡手甩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
鐘姵大罵:“你給我閉嘴!”
鐘甯被打歪了頭,半邊臉火辣辣地疼。
從小到大,鐘姵沒少嚷嚷着抽他,但從來沒這麽正八經兒地打過他。唯一他挨打的幾次......就是鐘甯小時候不懂事,和嚴卉婉頂嘴。但盡管這樣,鐘姵也沒打過他的臉。
他長大以後,鐘姵就更不打他了。
大朵子可能是通了靈性,窮上趕子,叫得更瘋了,今兒個怕是要給狗嗓子喊咧。
張蔚岚站在鐘甯身後,頭頂上太陽熱着,他渾身的血液卻瞬間冰涼。他眼睜睜地看,睜大眼睛看,卻不知道該做什麽,該說什麽。
他看見鐘甯重新擡起頭,他聽見鐘甯對鐘姵說:“媽,你先別生氣,我知道你沒辦法馬上接受,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你聽我說。”
“你說什麽?你還說什麽?你能耐啊鐘甯!”鐘姵扯着鐘甯往家裏拽,“你跟我回家,你說,你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
門口的行李箱擋路了,鐘姵一腳給行李箱踢出去,她用勁兒太大,盛怒之下,連帶着那只腳上的高跟鞋也飛了出去。行李箱在地上颠了兩下,“哐當哐當”得撞開,裏頭的衣服灑了一地。
高跟鞋則飛到了張蔚岚跟前,鞋跟打在他的小腿上。生疼的。
鐘姵強橫地揪着鐘甯不撒手,另一只手掏出鑰匙,生捅了好幾下才給家門打開。
門一開,大朵子就迫不及待地拱出腦袋,劈頭便被鐘姵罵了一嗓子:“滾!”
大朵子吓得一哆嗦,一聲狗叫卡在喉嚨裏,趕緊夾着尾巴爬去廁所蹲着。
鐘姵一把将鐘甯推進屋,鐘甯沒跟她對勁兒,猛不疊被推了個踉跄。
“你說,你說!”鐘姵指着鐘甯的鼻子喊,“你說,你是怎麽成了個變态的?”
變态。
這個詞,是一把要命的快刀,一秒鐘,便将屋裏屋外三個人的心都刺穿了。
鐘姵吼完一句“變态”,眼睛忽得模糊,眼淚就下來了。
鐘甯被鐘姵的眼淚吓懵了。他的耳邊還在轟着那兩個字——“變态”。
少年的心很柔軟,很容易被打碎,傷得面目全非。
鐘甯不可置信地問:“媽,你怎麽能說我們變态呢?”
“不是變态是什麽?你告訴我是什麽?”鐘姵抹了把臉,滿手心的眼淚,她恨得都想掐死鐘甯,“你們兩個男的,你們在一起,要別人怎麽想,怎麽看?”
“別人怎麽想,怎麽看,都不重要!”鐘甯也到極限了,他朝鐘姵吼了一聲,“重要的是我喜歡,我們在一起!”
“重要的是......”鐘甯梗着脖子,忽然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他啞上嗓子,委屈地喊,“你是我媽,你不能這麽說。”
全世界的子女,對母親都有一種天生的依賴,更是有一種天生的理所應當,或多或少,都是這麽認為——不論發生什麽,媽媽應該站在我這邊。
哪怕她生氣,哪怕她難過,她也不會傷害我。她是無敵的,她可以幫我對抗全世界。應該是這樣的。鐘甯也是這麽想。
可惜鐘甯還不懂。“媽媽”,她還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會心碎,會長白頭發,會有皺紋,會變老,會脆弱,會哭,會口不擇言。她太普通了。
“我是你媽?你還當我是你媽?”鐘姵渾身都在抖,她問鐘甯,“我就問你一句話,能不能改?”
鐘甯的心已經沉底兒了。他低着頭,被打過的臉頰慢慢有些發腫。鐘甯低低地,認真地,倔強地說:“我沒錯。怎麽改?改什麽?我喜歡張蔚岚,這錯了?”
鐘姵實在聽不得那句“我喜歡張蔚岚”。她猛地上前,一把給鐘甯推在地上。她腳上的另一只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踢去哪兒了。
她光着腳,站在瓷磚地上,天氣熱,她還在流汗,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心往心尖上蹿。
鐘姵咬牙切齒地說:“鐘甯,你有良心嗎?你沒錯?你還沒錯?”
鐘姵氣得滿臉通紅,她本在轟炸的怒火仿佛被忽而滂沱的暴雨澆死了。她竟突然泣不成聲:“你這麽說對得起我嗎?對得起你自己嗎?你對得起誰!”
“你從小就有個不幹不淨,死透了的爹,你知道我一個人,我一個女人,我......”鐘姵語無倫次了,她丢掉了所有堅強剛硬的外表,成了個軟弱的,抱怨的女人。
她哭着對鐘甯喊,喊得斷斷續續,喊得心力交瘁:“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冷眼?我被......我被人在背後戳了二十年脊梁骨。”
“我為了什麽?我......我為了什麽?我難道就是為了......這二十年,我就是為了讓你以後也被人看不起嗎?讓你......也被人說三道四,讓你被人......指着後背罵‘變态’嗎?”
“你沒錯,那是我錯了?”鐘姵臉上的妝全花了,她現在像個落魄冤屈的女鬼,“你憑什麽?你憑什麽?你這個王八蛋......”
鐘甯仰頭看着鐘姵的臉,心髒揪得要命,活着一秒,心跳一次,都難受得想死。
他又往門外望了一眼,看見張蔚岚還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張蔚岚肯定是吓傻了吧。”鐘甯想。
世事難兩全。就算他錯了,他也已經喜歡上了。他喜歡張蔚岚,這是真實的,不會改變。這份感情有溫度,和他的呼吸一起,和他的生命一起,是存在的。
如果注定他要成為一個不孝子,成為一個千古罪人,成為別人唾罵,看不起的“變态”,那麽起碼......讓他護住心上那一畝三分地。
那狹小的地方,他放了個人進去。他放了張蔚岚進去。
鐘甯閉上眼睛,死死咬着後槽牙,咬得牙根都疼了。他喘一口氣,和鐘姵說:“媽,我就是喜歡他。其他的無所謂,單我喜歡他這點,我沒錯。”
“我打死你!”鐘姵拎起一邊的椅子,拼勁全力摔去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鐘甯盯着鐘姵看,他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在疼,但眼中卻沒有半點退縮。
年少的一腔孤勇燒起來,一句話似乎嘔出一口心頭血:“你打死我,我也喜歡他。”
這聲音不大不小,張蔚岚站在門口,聽得清清楚楚。
誰來告訴他,他該怎麽做。
鐘姵待他那般好,像他第二個母親。鐘甯呢。鐘甯是他生命裏唯一的火。他是光,他是熱,他是支撐他走下去的那根堅定的拐杖。沒有鐘甯,他早就摔到十八層地獄,死無葬身之地。
這樣的兩個人。因為他。為了他。
他該做什麽?說什麽?走過去?腿好像沒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用什麽站立,他走不過去。
恐懼攥捏着他的五髒六腑,已經要掐碎他的身體,毀滅他的靈魂。他似乎,死掉了全部。
“咣當”一聲。鐘姵給家門摔上了。
張蔚岚又什麽都看不見了。一門之隔,他的世界瞎了。裏面發生了什麽?還有什麽?
“你打死我,我也喜歡他。”
只剩鐘甯這一句話。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像一條開滿罂粟的荊棘鞭條,翻來覆去地抽,打,将他淩遲,要他半死不活。
“蔚岚,蔚岚,怎麽了?”嚴卉婉回來了。老太太一手拎着舞鞋和舞裙,另一只手拍拍張蔚岚的肩。
張蔚岚的眼睛動了動,轉頭看嚴卉婉。
嚴卉婉問他:“你在咱家門口站着幹什麽?找鐘甯?”
咱家。門口。
可這扇門關了。張蔚岚又哪裏有過“家”。
嚴卉婉又瞅了瞅一地的狼藉:“這是怎麽了?這不是你鐘阿姨的衣服麽,她回來了?”
老太太放下舞裙和舞鞋,蹲在地上開始撿鐘姵的衣服。
“你混蛋!”隔着門,鐘姵的大罵聲突然爆裂。
嚴卉婉心頭一個狠突,趕緊站起來。她往前走了兩步,又扭臉問張蔚岚:“裏頭怎麽了?鐘甯呢?他在裏面?和他媽吵起來了?”
“你說話啊!”嚴卉婉急了,又上前敲了兩下門,“鐘姵!鐘姵!你幹什麽呢?小甯,給外婆開門!”
裏頭自然沒人理她,嚴卉婉只能掏鑰匙。
“奶奶。”張蔚岚忽然低啞地喚了嚴卉婉一聲,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哎,你這孩子幹什麽!”嚴卉婉吓了一跳,剛掏出來的鑰匙也脫手掉地了。
她湊去張蔚岚身邊,要給張蔚岚拉起來,一時間血壓蹿高。
“奶奶。”張蔚岚不肯起來,他低着頭,很小聲地,很小聲地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