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來了,雨來了
張蔚岚太兇了。
一時無話,屋裏只剩下小歡壓抑的抽噎和張老頭的哼哼。
那幾秒鐘,鐘甯甚至沒敢走過去。
“去洗手。”張蔚岚閉了閉眼,三個字出口沒有多少力氣,似乎筋疲力竭。
他松開小歡的手,小歡立馬站起來,低着頭往廁所跑。
張蔚岚蹲得腳麻,他擡頭望了眼鐘甯:“你去看看小歡。”
“嗯。”鐘甯輕輕應了聲,當下找不出話能和張蔚岚說。
他出去時又瞅了眼床上的張老頭。他還是蜷在那兒,沒動彈。
小歡在衛生間就着“嘩啦啦”的水龍頭,邊洗手邊掉眼淚。鐘甯過去的時候,她一雙小手背都搓紅了。
“行了。”鐘甯伸手關上水龍頭,站在小歡身後問,“用香皂了嗎?”
“嗯。”小歡狠勁兒吸一下鼻子,鼻涕聲挺大。
鐘甯從一旁扯一塊紙巾,按到小歡臉上:“揩揩鼻涕,別往裏吸。”
小歡則頂着一張花裏胡哨的哭臉揩鼻涕,鐘甯實在看不過去,索性又打開水龍頭,給小歡抹了兩把臉。
然後鐘甯彎下腰,直接給小歡抱了出去。小歡兩只小胳膊搭在鐘甯肩膀上,鼻子眼睛都是紅的。
鐘甯瞅一眼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珠,酸得着實扛不住,張嘴哄道:“別哭了,聽話好不好?”
小歡抿着嘴唇,乖巧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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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甯抱着小歡擱客廳坐下,繼續哄孩子。只是他現在心亂如麻,胸口揪得厲害,一張巧嘴根本擠不出好話,似乎說什麽都是扯淡,說什麽都難以啓齒。
結果鐘甯只能沉默着拍小歡的後背,三兩下給小歡拍得直打嗝,又不得不罷手。
這時候張蔚岚從屋裏出來,去廁所撿了塊抹布,好進屋收拾。
小歡一見張蔚岚,登時從鐘甯身上蹦下來,跑進了自己屋裏,關上門。
“哎......”鐘甯一愣,又扭頭瞧張蔚岚。
張蔚岚推開張老頭的屋門,撂下一句:“沒事,別管她了,一會兒自己就好了。”
張蔚岚說完,輕輕看了鐘甯一眼。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有數不清的東西。脆弱,堅強,退卻,隐忍,怯懦,勇敢……似乎世間所有是非好壞的為難都在。
這一眼輕得掂不起重量,對鐘甯來講卻好像萬箭穿心。
張蔚岚看一眼,他心就碎了。
鐘甯趕忙狠狠搓了兩把臉,手挺黑,給自己臉皮搓得發燙。他仰頭望了望房頂的燈,被光刺得眼疼。
張蔚岚收拾完從張老頭屋裏出來,趁着張蔚岚在廁所洗手,鐘甯專門湊去張老頭門口看了看。
張老頭背對着他,沒動喚,倒是不再哼哼了。鐘甯猜他是又要睡了。
鐘甯關上張老頭的屋門,猶豫了一下,沒去找小歡,直接進了廁所,去找張蔚岚。
張蔚岚在洗手。這兄妹倆真不愧是一個王八爹生的,有的倒黴毛病簡直一模一樣。
和小歡一樣,張蔚岚也在使勁兒搓自己的手,他皮膚白,搓得格外紅。
鐘甯靠在廁所牆上沒說話,垂眼睛掃了下垃圾桶,瞅見裏頭一條抹布——是剛剛給張老頭擦尿的抹布。
鐘甯依舊保持沉默,也沒做什麽。大概過了幾分鐘,張蔚岚把水龍頭關了。
鐘甯這才走過去,從後面一把抱住張蔚岚。他将頭埋在張蔚岚脖頸間,深深吸了口氣。
“這事兒別和奶奶說。”
鐘甯沒想到,這居然是張蔚岚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鐘甯用下巴蹭了蹭張蔚岚的肩:“你知道我不會說的。但你心思也別那麽重,這事兒......”
“沒事。”張蔚岚擡頭,從對面的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這事正常。得這個病的老人那麽多,情況更糟的比比皆是。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張蔚岚盯着鏡子裏自己的眼睛:“爺爺其實很堅強了。可惜我不能好好照顧他。”
鐘甯皺皺眉,咬了下自己的舌尖。他從張蔚岚身上起來,抓住張蔚岚的手:“張蔚岚,你看我。”
張蔚岚的眼睛從鏡子上移開,很聽話地轉身,看向鐘甯:“怎麽?”
鐘甯有一陣兒沒說話,像是在下什麽決心。他忽然捏了捏張蔚岚的手。張蔚岚的手還是濕的。
鐘甯:“我知道現在說這個不合适,但我也不知道現在說什麽合适。你就當我瘋了吧。”
鐘甯認認真真看着張蔚岚,心口裏總覺得有什麽玩意橫沖直撞,但嗓子眼兒幹得厲害,摳不出一個動聽的措辭。
他幹脆直抒胸臆:“我想和你考一個大學。”
鐘甯:“我問過老司,只要考進年級前三十就有譜。我本來想等成績上去了再跟你說。但我等不及了。”
張蔚岚杵着沒動。
鐘甯的努力他看在眼裏,他不是沒想過,只是不能,也不敢多想。而從鐘甯嘴裏親口說出來,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叫人欣喜若狂。那是一種獨特的感覺——像風來了,雨來了,世界将要不一樣。荒蕪的土地生出一處泉眼,黢黑的午夜擁抱一顆滾燙的星星。
“我會一直在,半米都不會遠,每時每刻,你一伸手就能夠到。”鐘甯抿了抿唇,胸腔裏忽得一陣動蕩,一股酸意沖上他的頭頂,又“呼啦”一下收回心窩裏。
他說:“所以,發生什麽都不要緊,我總能陪着你。”
鐘甯暗罵自己有病,他怎麽就杵廁所裏對心上人陳情表意,高談志願了?
太矬了。
在廁所這破地方,他竟怕自己會哭出來。
張蔚岚還是沒說話,他靜靜地看了會兒鐘甯,一雙漆黑的眼睛一動不動。随後他低下頭,反手牽起鐘甯的手,改成盯着鐘甯的手看。
看了看,張蔚岚将這只手握緊。他彎下腰,額頭抵在鐘甯的腕骨上,輕輕地,慢慢地,蹭啊蹭,蹭啊蹭。他根本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張蔚岚想——這個人,是他的上帝。
鐘甯的心肝肺都丢了,掉了,化沒了。沉默了好久,他輕輕往張蔚岚頭頂吹口氣兒:“我等會兒再去看看小歡,免得那哭包哭腫了眼睛,還怎麽去我家吃飯。”
“嗯。”張蔚岚低低應了聲。
“張爺爺是又睡了嗎?要不帶他去院裏走走?”鐘甯又問。
“他沒睡,不過他不願意動。不是‘回家’就哪也不去,要在床上躺着。”張蔚岚擡起頭,松開鐘甯的手。
鐘甯頓了頓,又湊過去,在張蔚岚嘴角親了一下。
半小時後,鐘甯拎着小歡,和張蔚岚一起回家吃飯。嚴卉婉還專門給張老頭弄了一鍋湯。
她說:“蔚岚,你等會兒給你爺爺帶回去喝點,我看他越來越瘦了。”
張蔚岚道了謝,沒多說話。
不過嚴卉婉還是看出小歡眼睛有些腫,就問小歡:“小歡,哭了?是你哥又說你了?”
小歡眨巴兩下眼兒:“不是,我剛才摔了一跤,摔疼了。”
“摔哪了?”嚴卉婉立馬問。
小歡瞅了眼張蔚岚,繼續小聲小氣地撒謊:“摔屁股了。”
鐘甯:“......”
嚴卉婉啧一聲,嗔怪小歡不小心,叫她以後多注意。
鐘甯嘆口氣,感覺心坎裏空落落的。這當兒張蔚岚從桌上夾了塊肉,扔進了小歡碗裏。
小歡扭臉又望了眼張蔚岚,望了會兒,然後提着嘴角笑了下。
這丫頭是真便宜。當哥的随便呲兒随便兇。到了投喂兩棵菜葉子,塞一塊肉,半星口水都不用廢,也就哄好了。
從鐘家吃完飯,張蔚岚拿着湯回去。他盛了一碗喂張老頭。好說歹說,最後給老頭溜下去半碗,剩下半碗張老頭是怎麽都不肯喝了。
張蔚岚弄一勺子往他嘴裏塞,他索性直接閉嘴,灑得滿衣領都是。
張蔚岚又得伺候他換衣服,張老頭并不配合,給張蔚岚折騰出一身汗。
拾掇完,張蔚岚拿着半碗湯出去,臨門口扭頭問張老頭:“爺爺,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張老頭瞧了他好一會兒,最終搖搖頭。
張蔚岚嘆口氣,又說:“我是你孫子。我帶你去院裏走走好不好?”
張老頭歪過腦袋,盯着院子,沒精打采地嘀咕:“我不去,我想回家。”
張蔚岚關門走人。
有時候他也會拖張老頭去院裏走幾圈。但老人一旦老了,就老得厲害。張老頭總是腳軟,走幾步就要鬧,不是嚷着“回家”,就是叫張蔚岚離他遠點兒。
實在是架不住。
張蔚岚發現“家”這個東西太難了,它像一條挂着荊棘刺的缰繩,勒住他的脖子,催他疲于奔命,催他狼狽周章。
張蔚岚給剩的半碗湯倒了,洗了碗,又看見之前給張老頭燙的奶茶。
燙奶茶的那盆水早涼透了。這是小歡帶給爺爺的,可惜涼了熱,熱了涼。心意溫上,爺爺卻不認識她。也不會喝。
張蔚岚撕開奶茶的封口,仰頭喝了個幹淨。的确是涼,從喉嚨眼兒掉進胃裏,冰涼的。
張蔚岚覺得原味的也不好喝。回憶從他去奶茶店打工開始——鐘甯只喝原味的,還喝了很多杯。
鐘甯說會一直在,一伸手就能夠到。
幸好他會一直在。幸好,一伸手就能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