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将他帶回人間
一個糊裏糊塗的老頭能去哪?
鐘甯料到是出事了,他趕緊跑回家。大朵子在小歡身邊守着,小歡緩過來,哭得沒那麽厲害了。
鐘甯深吸兩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他拉過小歡:“小歡,和鐘甯哥說,到底怎麽回事?”
小歡還是有些抽噎,她磕絆着說:“我哥出門以後,爺爺突然說......說要回家。然後他就走了。一直沒......回來。”
鐘甯好像聽了笑話,伸手指窗外:“這不就是他家嗎?還回哪去?你就讓他走了?走了一下午你才想起來?你平時不是挺精細的嗎?”
鐘甯聲有些大,喊完自覺過分。出了事兒怨個九歲的丫頭做什麽?
張老頭要走她攔不住,估摸是見人不回來越想越害怕,才來找的鐘甯。
果然,小歡一哽,戰戰兢兢地說:“鐘甯哥,我害怕。”
小歡忍不住了,哇得一下,歇斯底裏地喊:“我要爺爺,爺爺爺爺!”
鐘甯急出一頭冷汗,沒閑暇再哄孩子,趕快拿起家裏的電話打給鐘姵,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媽,張爺爺找不着了!”
鐘姵那邊聽得一頭霧水:“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鐘甯:“應該是剛過中午那陣兒,他和小歡說要回家,然後就走了。現在也沒回來。”
鐘甯看了眼窗外:“再過一個多小時就天黑了。張爺爺有時候連人都認不明白......”
鐘甯說不下去了,幸好鐘姵比他冷靜地多。鐘姵告訴他先給小歡安撫好,她會托人找,也會聯系嚴卉婉趕緊回家。
鐘甯抱着小歡坐在沙發上等,整個一六神無主。
直到半小時後嚴卉婉回來,鐘甯忙給小歡塞老太太懷裏:“外婆,你說張爺爺能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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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頭是說要回家?”嚴卉婉若有所思。
“是。”鐘甯點頭,“小歡是這麽說的。”
嚴卉婉摟住小歡,嘴上趕快哄着:“不哭不哭,奶奶在這。”大朵子也蹲在跟前不走,眨巴着水汪汪的狗眼。
“他是不是想回自己家啊?”嚴卉婉忽然說,“我聽說人老了糊塗了,不少都念叨着要回自己家,就是小時候的家。”
“小時候的家?”
嚴卉婉皺眉想了想:“老張頭是本地人,我記得他說過,他家以前是住廟山那片來着,離廟山水庫特別近......”
“外婆我出去找找!”鐘甯轉身就跑。
“天黑了必須回來!”嚴卉婉緊跟着喊一句叮囑,抱着小歡又輕輕颠了颠。
鐘姵聯系了不少朋友幫忙,又報了警。
而張蔚岚還在奶茶店打工,計算着時間,半小時後才下班。
鐘姵找到他時他剛做好一杯奶茶,要遞給對面的小姑娘。
“鐘阿姨?你怎麽過來了?”張蔚岚見了鐘姵,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鐘姵的臉色也的确不好看,她快步走到張蔚岚跟前,沒功夫廢話,單刀直入:“蔚岚,你爺爺走丢了。”
張蔚岚手一抖,手上的奶茶差點掉下去。他僵着手,将奶茶遞給顧客,一時間皮骨下面全空了,似乎五髒六腑突然被一把大掃帚掃進了寒冬的焚燒場。
張蔚岚和老板說了一下,早退半小時,跟鐘姵一起走了。
張蔚岚并沒有像鐘甯那樣抽了風一般跑出去找。
張蔚岚回家甚至先摸了把小歡的頭作安慰,他說:“鐘阿姨已經找了人幫忙,還報了警,我心不在焉地,出去亂找只能添亂。”
鐘姵盯着張蔚岚看,看得心口又酸又疼。張蔚岚已經懂事到了一種殘忍的地步。
他身上所有稚嫩的沖動任性,已經全然挫骨揚灰,剩下的只有長大的無奈,與年紀不相仿的成熟。
好在有驚無險,又一個多小時後,鐘姵的手機響了。
找到張老頭了。
張老頭的确和嚴卉婉想的一樣,是往廟山方向走。但他走了一半,發現周圍的建築環境和記憶中的不一樣,腦子一糊塗,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走了。
張老頭擱路邊站了很久,早春寒涼,凍得他臉色發青,有好心人覺得他不對勁,給他送去了社區。社區的人問他話,卻問不出什麽名堂,發覺這老頭腦子不清醒,只能報警,正好被警察找到。
聽了經過,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鐘姵一個大喘氣,接着灌下一杯溫水,連說好幾次:“幸好幸好,幸好幸好。”
嚴卉婉則哄着小歡:“爺爺馬上回來,你鐘阿姨這就去接爺爺。”
鐘姵那頭已經穿好外衣,她問張蔚岚:“蔚岚,一起去嗎?”
張蔚岚搖了搖頭,幹着嗓子說:“麻煩鐘阿姨了。”
鐘姵看見張蔚岚坐在沙發上,後背還沒有完全長開。少年佝着腰,胳膊肘撐在膝蓋上,低頭将臉埋進了掌心。
他的呼吸拖長,深深吐出一口氣,帶動後背緩慢地起伏。
但鐘姵看不出來,張蔚岚的腳底板忽然好一陣發麻,麻得沒知覺了。
——張蔚岚也是吓着了。
鐘姵走後,嚴卉婉給張蔚岚倒杯水,她挨着張蔚岚坐下,看小歡蹲在地上摸大朵子:“放心吧,很快就接回來了。”
嚴卉婉回了神兒,望一眼天黑了,轉念琢磨起鐘甯,小聲念道:“天都黑了,小甯怎麽還不回來?”
張蔚岚喝了一口水,頓了頓,問嚴卉婉:“奶奶,鐘甯是不是跑出去找我爺爺了?”
“嗯。”嚴卉婉點頭,“他往廟山水庫那邊跑了。”
嚴卉婉:“他沒有手機,也不能告訴他你爺爺找到了。不過沒事,我跟他說了天黑必須回來,他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張蔚岚的手指搓着杯壁,搓了幾回,他放下杯子站起來,腳底的麻勁兒鑽開,劈裏啪啦往小腿上蹿,像過電一樣,疼得張蔚岚差點又坐回去:“奶奶,我去迎一下鐘甯。”
嚴卉婉愣了下,有些意外:“不等你爺爺回來?”
“沒事。”張蔚岚垂落眼睫,漆黑的睫毛遮住眼中神色,“知道爺爺沒事我就放心了。”
“廟山那片兒路沒怎麽修,不太好走。”張蔚岚輕輕地說。
提起廟山水庫,是張老頭和嚴卉婉那輩人最為津津樂道的。算是他們童年的回憶。
廟山水庫地方大,水量足,以前每當酷夏,就會有不少人去游泳耍涼。只是水庫底下沙石難料,保不齊就要踩一腳空,每年都要嗆死幾個。
老一輩的就扯出一套“水鬼索命”的說法,吓唬自己家孩子,不讓小孩兒去玩。
張老頭老家在水庫附近,自然知道不少關于水庫的事,張蔚岚打小就聽他當故事講。
後來土瓦房下崗了,樓多了,廟山那塊破地方漸漸被丢棄,水庫也沒人去了。越來越多的人往市中心搬。政府的大力開發從中心往外擴,廟山這片兒許久沒人管礙,路也沒怎麽好好修。
鐘甯從家奔出去後本想打個車,但怕坐在車裏瞅不着張老頭,只能靠腳丫子。
他一路找到廟山水庫,冷風給臉皮皲疼,可惜連張老頭的影子都沒摳見。
鐘甯眼見天黑了,在這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嘆氣:“我跑出來有什麽用?”
他也是急昏了頭了。估摸嚴卉婉放他出來也沒指望他有用,只是看他坐不住,又要顧小歡,沒功夫管而已。
不怪鐘甯急昏頭。他心裏有張蔚岚。他又特別明白,如果張老頭真的出了什麽事——那張蔚岚會受不了的。
鐘甯耷拉着腦袋,心不在焉地走,沒注意腳下過了個排水坑,一個趔趄手掌着地,緊跟着跌進去滾了一跤。
“我靠!”鐘甯嚎一嗓子,沾了一身髒泥巴。他随便拍兩下,從排水坑裏蹬出來。
這地兒偏僻,沒什麽人,路燈也稀疏暗淡,照不亮鞋尖兒。
“張蔚岚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了。”鐘甯想,“張爺爺找到了沒?”
如果沒找到怎麽辦?
鐘甯心思沉底兒,胸口裏悶悶的。天黑了,他得回家,找不到張老頭,不能讓家裏人再為他/操/心。
他沒給張老頭帶回來,又沒留在張蔚岚身邊陪他。裏外什麽都沒做到。
鐘甯皺着臉嘟囔:“我怎麽這麽笨啊......”
他垂頭喪氣地逆風往回返,尚未褪盡的寒氣給呼吸攪得辛辣。他走上街道,路燈變亮了些,路上多了行人,耳邊擠進細碎的聲響。
鐘甯悶頭跑了起來,他預備到下個岔路口打車,趕緊回家。
可他還沒等跑到路口,竟迎頭撞上了張蔚岚。
鐘甯已經看見那是張蔚岚了,打眼一晃他就知道,全怪他一個驚喜上頭沒剎住腳,和張蔚岚撞了個滿懷。
鐘甯的腦門兒磕在張蔚岚腦門兒上,疼得呲牙咧嘴:“哎呦——”
張蔚岚質問鐘甯:“你跑這麽快,都不看路嗎?”
鐘甯往後踉跄兩步,差點一屁股坐地上,他腦門兒生疼,卻沒心思揉兩下,瞪大眼睛看張蔚岚:“你怎麽......”
鐘甯猛地一咯噔,心說:“難道張蔚岚也是出來找張爺爺的?”
張蔚岚似乎知道鐘甯在想什麽。他按着腦門兒馬上說:“爺爺找到了,他沒事。”
鐘甯愣了下,下一秒長舒一口氣,舒舒服服地嘆:“那太好了,太好了。”
舒服完了,鐘甯再去看張蔚岚的臉,發現張蔚岚還是眉頭緊鎖。他不由得有些發慌:“不是都沒事了?你怎麽還這副表情?”
鐘甯眨巴眼,一瞬間福至心靈,他湊到張蔚岚跟前,略有輕聲問:“你是不是......被張爺爺吓到了?”
張蔚岚的眼睛輕輕顫了顫。
張蔚岚被張老頭吓着是不假......張蔚岚沒回話,鐘甯倒聽這人聲音低沉着問:“你這一身怎麽弄的?”
“嗯?”鐘甯低頭看了看自個兒,他身上還挂着土沒拍幹淨。
鐘甯又用手掌拍着外衣和褲子:“剛摔了一跤,滾一身泥......哎?”
張蔚岚忽然一把扣住鐘甯的手腕,他翻過鐘甯的掌心,盯着看了一會兒。
鐘甯的手心裏蹭掉兩塊皮。因為天冷,他手有點涼,甚至不怎麽知道疼。
“唔,蹭破皮了。”鐘甯說,心髒忽而有些飄忽,“沒事。”
張蔚岚松開鐘甯的手,他深深看着鐘甯,目光複雜,似乎藏着什麽東西糾扯不清,随後張蔚岚半個字都沒說,轉身往前走。
“哎,你等等我。”鐘甯連忙跟上,他追張蔚岚都追出習慣了。
鐘甯側頭看張蔚岚的臉,心裏揣揣:“你怎麽了?”
張蔚岚沒理他。
兩人各懷心思,氣氛詭異,以至于到了岔路口也沒人招手打車。他們靠着路邊走,路邊的大樹樹幹挺拔,樹杈子卻是禿的,光棍兒影子落在地上,随風胡亂晃蕩,鬼鬼祟祟又張牙舞爪。
大抵是張蔚岚突然出現,鐘甯被沖暈了腦袋。這會兒沉默下來,他倒想起另一件事——既然張老頭已經找到了,那張蔚岚還來做什麽?
鐘甯心之所向,捋順出一個最合理又最不合理的解釋——“張蔚岚是來找我。”
這句冒出頭,鐘甯全身都開始癢癢。奈何張蔚岚兜得住,居然不急不徐。
鐘甯一咬牙一跺腳,猛地扯住張蔚岚的胳膊,就着幽幽而過的風,他提心吊膽,突兀地問:“你是來接我的?”
張蔚岚頓了下,眼光慢慢地,再次放到鐘甯臉上——這人臉頰上還髒着一抹泥印。
張蔚岚垂在身側的手指下意識搓了搓褲線。
“你說話呀......”鐘甯硬着頭皮碰釘子,越碰越沒有底氣,“你......”
“鐘甯。”張蔚岚可算出聲了,“為什麽啊?”
問完,張蔚岚感覺有什麽東西從空氣裏抽走了。像堵住洪水的大壩一瞬間崩塌,之後水漫大地,沸反盈天。
張蔚岚的手指不再搓褲線,他不自覺地擡起胳膊,用指腹擦去了鐘甯臉上的泥。
張蔚岚的眼神發生變化,變得深不可測,又似乎很脆,用小花貓的爪子就能輕輕撓破。
對面這個人,一直在他身邊,纏着他,親近他。鐘甯很用力,他像一根繩子,在地獄門口拴着張蔚岚。
其實張蔚岚應該明白。從他在鐘甯床底找到那本碟的時候就“應該”。
此時對上鐘甯明亮的眼睛,張蔚岚更清楚——他是想要鐘甯的。
但他萬一“應該”錯了呢?鐘甯眼裏的光會不會再也不給他了?
他不斷地失去又失去,到如今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最膽小,最怕擁有。
他不敢想象,不敢觊觎火種。但地獄太冷,冷到腳底麻木,寸步難行,逃離不得。他好想要鐘甯——将他帶回人間。
鐘甯懵了片刻,想通了。
舌根悄悄地生出兩小點酸味,一小點委屈,一小點難過。
他想過很多次,和張蔚岚攤牌的情形是什麽樣子,就連滾一起打一架都想過。卻沒想到,初戀的模樣,竟如此小心,如此沒有氣概。
鐘甯問:“你這是故意矯情?還是想讓我捅窗戶紙給你看?”
鐘甯搓了把臉,重新看張蔚岚,他認認真真地說:“你想聽什麽?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呼啦。”
洪水鋪天卷地,世界毀滅了,只剩下瞳孔裏裝着一個人。
張蔚岚突然死勁薅住鐘甯的衣袖,将人拽到大樹後面。鐘甯被張蔚岚推在樹幹上,張蔚岚力氣很大,鐘甯後背撞得生疼。
張蔚岚強勢地湊過去,在兩人鼻尖快要碰上時,他卻猛地頓住。他居然還問鐘甯:“鐘甯,我沒有會錯意?”
鐘甯屏住呼吸,輕輕往前貼過去——鼻尖碰上了。鐘甯小聲說:“沒,就這麽回事。”
張蔚岚閉上眼睛,吻上鐘甯的唇。
很輕很快的一個吻。
光禿禿的樹枝,漆黑的夜,搖晃的路燈,靜谧冰涼的空氣,街道上稀落的腳步聲,呼呼的風聲,車輪聲,隐淡的話語聲,呼吸聲……
全是遮掩,又全是暴露。
這些刺激,将一個短促的吻拉長,将一個粗疏的吻變得細膩。
張蔚岚的唇很冷。離開的時候,張蔚岚的舌尖在鐘甯唇縫裏勾了一下。飛快的一下。
張蔚岚的舌尖也不溫暖,有些涼涼的。
張蔚岚往後退小一步。他和鐘甯對視了幾秒,鐘甯突然倒了口氣,慢慢貼着樹幹蹲下了。
鐘甯瞪着張蔚岚的鞋尖:“你......讓我緩緩。”
——年輕就是瘋狂,一不小心,就當街初吻了。
張蔚岚低頭去看鐘甯的頭頂,看了一會兒也蹲下,輕聲“嗯”了下。
兩人面對面蹲着,鐘甯抿了抿唇,叫人:“張蔚岚。”
“嗯?”張蔚岚沒擡眼。
“張蔚岚。”鐘甯又叫他。應該說點什麽。但大男孩嘴特別笨。
這個年紀,他們的身體挺拔生長,精神破土而出,單獨那點兒細膩溫柔的戀愛,活在一顆真心裏,常常不知如何是好,青澀又不成熟,卻誘人地要命。
“張蔚岚,回家嗎?”鐘甯問,扯着張蔚岚的胳膊站起來。
“好。”張蔚岚說,順勢抓住了鐘甯的手。
或許是因為張蔚岚那個吻,鐘甯的手已經開始發熱,掌心蹭破的地方也逐漸隐隐作痛。張蔚岚的手倒還是冷冰冰的。
鐘甯扣住張蔚岚的手沒放,揣進了自己兜裏。他的大拇指在兜裏,偷偷地,一下一下摩挲張蔚岚的手背。他們靠得很近,肩頭挨在一起。
鐘甯說:“下個岔路口,我們打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