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瑞雪豐的是莊稼,不是人
鐘少爺長到這麽大,算是鴻福當頭,順風順水。除了掉乳牙之前羨慕過別人有爹,年輕無知的時候對張蔚岚千仇萬恨,再少有自我煎熬。
現在他依舊年輕,但成長了,不再無知,對張蔚岚的“恨”便蛻掉外皮,化繭成蝶,撲拉撲拉在他心口橫沖直撞,将“愛”這玩意煽動得淋漓盡致。
屁股跟了,軟話說了,該疼該哄他全放在心上,但總是欠火候。
他和張蔚岚之間逐漸微妙,鐘甯仿佛踩在某個邊緣,他躍躍欲試,又躊躇不前,生怕張蔚岚那個沒良心的一點兒也不開竅,害他一跟頭栽下去摔死。
——喜歡一個人就是如此,為他酥為他癢,笨拙地摸不到契機,期待着,又害怕他的心思。
可憐求而不得實在難挨。鐘甯晚上躺在床上,再念及床底下那不見光的東西,耐不住要唉聲嘆氣。雖然沒“輾轉反側”那麽誇張,但“寤寐思服”也是有了。
思着思着,新年來了。
初三這天下了場大雪。這個冬天下雪的次數雖少,但每下一場都很大。
嚴卉婉說這是好兆頭,叫“瑞雪兆豐年”。
院裏鋪了厚厚的一地白,大朵子的狗毛下大概有一顆少女心,瞅着這撲簌柔軟的純白,樂得東奔西颠,拱院裏挨凍撒歡。
鐘甯怎麽薅也薅不回來,只好在大朵子四只蹄子上綁塑料袋,免得它嘚瑟完,回來踩一地泥水。
晚上雪停了,鍋裏冒出熱氣,嚴卉婉打發鐘甯去張蔚岚家叫人:“去去,餃子出鍋了,都叫過來一起吃。”
鐘甯得令,領着大朵子鑽進張蔚岚家。
他一進屋就看見小歡坐在凳子上,臉貼桌面,歪腦瓜寫作業。
“眼睛不要了?”鐘甯啧一聲,過去拍了下小歡的後腦勺,“你怎麽跑這來寫作業了?也不弄個臺燈。”
他擡頭看房頂,廳裏的燈光雖然不暗,但撒得廣,看書寫題還是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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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讓我在外頭呆會兒,說等下要去鐘甯哥哥家吃餃子。”小歡說。
“我是問你為什麽在寫作業。”鐘甯啧一聲,覺得這丫頭有點孬。
小歡睜大眼回答:“因為期末考的不好,我哥罰我。”
“不寫了,大過年的寫什麽寫。”鐘甯一把合上小歡的作業本,“你哥要是說你,你就說是我不讓你寫,叫他找我算賬。”
小歡“嘻嘻”地笑起來,扯着鐘甯誇:“鐘甯哥哥好。”
鐘甯彎腰,笑眼彎彎,故意問:“我好還是你哥好?”
小歡大眼珠轉悠,左右不得罪:“都好。”
“人精。”鐘甯搓了一把小歡的頭,“就你會說話。”
這時候張老頭從裏屋出來了,鐘甯招呼上:“張爺爺,吃餃子了。”
張老頭頓腳,瞧着鐘甯打量許久,問:“吃餃子?”
“啊......”鐘甯心口一沉,語氣不自覺低下來,“嗯,今天初三嘛,一起吃餃子。”
張老頭沒再吭聲,倆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擱廁所門口來回晃蕩,不坐下,也不理人。
小歡盯着張老頭都要直眼兒了,鐘甯連忙捏捏她的臉:“你哥在屋裏?”
“嗯。”小歡回神,朝鐘甯笑了一下。
“我去找他。”鐘甯說。
鐘甯跑去張蔚岚那屋,張蔚岚門沒關,開着一條縫,鐘甯從門縫裏瞥見張蔚岚靠在椅子上,眼睛是閉的,看他是睡了,就沒敲門,直接推門進。
張蔚岚其實沒睡,他就是閉眼睛養養精神,鐘甯輕手輕腳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張蔚岚還是察覺到了。
張蔚岚正準備睜眼,鐘甯卻突然湊過來,彎下腰,靠得有點近。
張蔚岚閉着眼睛看不着,但能感覺出鐘甯異常的安靜,似乎是怕吵到他。
鐘甯也的确是安靜,他連呼吸都壓輕了,瞅着睡美人看了一會兒。
張蔚岚的睫毛鋪下來,不算多濃密,卻是根根漆黑分明。鐘甯忍不住,伸指尖偷偷撥弄兩下。他吐口氣兒,用氣聲說:“木頭疙瘩。”
張蔚岚不是故意裝睡,而鐘甯這麽鬧,他又莫名其妙非要裝睡。張蔚岚心罵鐘甯傻氣——趁人睡覺摸人睫毛,這不是明擺着要人醒嗎?
這時候他若是忽然睜眼,他猜鐘甯會想原地打洞鑽下去。
但不能完全無動于衷,鐘甯這般盯着他,再扛下去自個兒吃不消。于是張蔚岚輕輕皺了下眉,動一動腦袋。
鐘甯趕緊站直,佯裝自己只是來叫醒張蔚岚,并沒有要趁機揩油。
鐘甯捅兩下張蔚岚的胳膊,聲音大了些:“張蔚岚,醒醒。”
張蔚岚睜眼,瞧着鐘甯,一會兒才出聲:“嗯?”
“唔......餃子好了。”鐘甯說。
半小時後,兩家人湊在鐘家飯桌上,吃光了一桌餃子。
撤盤兒的時候,鐘甯看張老頭站在窗口,望着院裏一動不動。
他頭皮有些發麻,扯過張蔚岚,猶豫半晌後問:“張爺爺......要不再去趟醫院?”
“沒用。”張蔚岚早見多了,“鐘阿姨帶他去過了,藥也拿了一堆,天天吃,你又不是沒看見。”
張蔚岚指了指腦袋:“腦子裏的事兒說不準,沒法治。”
鐘甯的神情立刻黯下來,他閉着嘴不出聲,琢磨不好再說什麽。
張蔚岚看他這樣,胸口倏得一松,和他說:“不過也有好的時候,時好時壞的。”
鐘甯擡頭看了張蔚岚一眼,沒說話。
初三送神,鐘甯領母命,去院裏放了一卦鞭,崩出噼裏啪啦一溜兒煙灰。
等他撲嚕把手回來,張蔚岚正好帶着小歡和張老頭回去。臨門口張老頭突然扭臉,朝鐘甯說:“小甯,張爺爺回去了。”
鐘甯一愣,趕緊說:“張爺爺早點睡。”
之後嚴卉婉笑了起來:“還認識你是小甯呢,看來今兒吃了餃子靈光了。”
“嗯?”鐘甯不明白。
嚴卉婉:“老張頭最近不太認人了,前些天還管我叫翠英。要不是看他有病我一定要臊白他。”
“翠英是誰?”鐘甯問。
嚴卉婉說:“我問過蔚岚才知道,是他奶奶的名字。老張頭找老婆呢。”
鐘甯沒接茬,心裏頂不是滋味。
這個年就這麽風風火火地過去,過年的速度比雪化的速度快很多。
寒假期間,鐘甯放不下小歡,不好成天去圖書館挨凍,更找不到适當的理由接張蔚岚下班。
于是他想了個別的招術,隔三岔五就給楊澗揪出來,一起去張蔚岚打工的飯店吃飯。
按照野小子的味蕾,這家飯店比奶茶店靠譜多了,起碼楊澗沒琢磨,為什麽飯店不倒閉。
他家的辣炒蚬子特別好吃,鐘甯常常和楊澗一起點一大盤,就兩瓶汽水磕。磕完一桌蚬子殼,張蔚岚也下班了,他就能順理成章和張蔚岚一起回家。
離開學前一周,鐘甯又拎楊澗過去吃,他們在店裏碰了個熟人——高迎。
高迎是周白雪的閨蜜,從周白雪走了以後,這幾月都沒再和她有什麽聯系。
在飯店碰見還真是巧。是高迎先看見他們的,高迎驚喜地說:“怎麽是你們?”
“高迎?”楊澗也愣了一下,随後笑出大牙,“你怎麽跑這來了?”
“我家離這不遠,就臨街。我過來買點菜打包回家當晚飯。”高迎也笑起來。
高迎自然和鐘甯楊澗坐去一桌,她看見張蔚岚捆個圍裙從後廚出來,沒忍住多瞅幾眼:“張蔚岚真在這兒打工啊?”
“神奇吧。”楊澗又說,“張蔚岚還在奶茶店打工,額,就廣場南邊那個,它家奶茶特別難喝。”
張蔚岚:“......”
高迎還是盯着張蔚岚看:“不敢相信。”
照張蔚岚平時那副冷淡的樣子,若是不了解,還真的想不到他能做服務行業。
而且,張蔚岚幹活的時候話不多,長眼色,又周全,真真是把好手。
高迎等菜的時候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她說起周白雪:“前幾天和白雪通過電話了,她挺好的。就是......”
高迎難堪地笑了下:“我們倆都不敢提起徐懷。”
說起徐懷,這小子倒也有些良心。鐘甯過年的時候接了他一通電話,楊澗收了他一封郵件。他說在新學校一切都好,只是想念老朋友。
想念只是想念,因時間無法回溯重來,過往無法替換更改,想念就成了一種遙遠的遺憾。——歲月,她是個蓋棺定論的東西。
這半年像極了風雨飄搖,幾個月裏發生了很多翻天覆地的大事,似乎是老天爺故意的,非要給少年的十八歲加一道困難的坎兒,邁過去,他們才能長大。
而瑞雪豐的是莊稼,不是人。新年似乎是嫌他們還不夠成熟,偏偏再造風波。
新學期開始沒幾天,逢迎早春料峭,張老頭丢了。
是自己走丢的。
這天周末,張蔚岚慣例去奶茶店打工,中午剛吃完飯就走。鐘姵不在家,嚴卉婉收拾完鍋碗瓢盆也跑出去解悶兒。
鐘家剩一個鐘甯,趴在書桌邊強撐着眼皮寫作業。——張蔚岚布置的。
鐘甯這段時間心思都在美人身上,被狐貍精勾魂,擱張蔚岚跟前異常聽話,以至于張老師膽敢騎到他頭上去。
昨晚兩人在一起寫作業,張蔚岚發現鐘甯的物理電學奇差無比,于是盡職盡責,給鐘甯畫了八道電學大題來做。畫完後面無表情地吩咐:“明天下午你就把這些做了吧,省的你周末總和小歡一起玩,小歡也沒心思寫作業。”
所以鐘少爺老老實實趴桌子,今兒個壓根沒叫小歡過來,連大朵子都被他關在卧室外頭——怎麽也得把心上人交代的題做完。
奈何這物理電學太磕人,又正巧磕在鐘甯的缺口上。鐘甯一個小時才吭哧出一道,看第二道時連打三個哈欠,給眼眶弄得潮濕滋潤,最後實在熬不動,閉眼珠睡着之前在心裏怨了句張蔚岚:“壞狐貍,真磨人。”
鐘甯一覺睡得并不舒服,脖子疼胳膊酸,本不盡興,導致他被吵醒時滿肚子脾氣。
大門被敲得咣咣響,聽着聲音很急,但是力氣不太大。
最煩人的是大朵子,嗷嗷叫嚎。鐘甯搓兩把臉,朝大朵子沒好氣兒地厲害:“閉嘴,再叫抽你。”
大朵子快速擺動尾巴,直帶着鐘甯往門口走,嘴裏忍着哼唧,幾乎要忍不住。
“怎麽了這是?”鐘甯皺眉,快跑兩步去開門。
他本以為是鐘姵或者嚴卉婉回來有什麽急事,結果一拉門他愣了,門口居然是哭花臉的小歡。
小歡一下一下抽着氣兒,哭腔很重,講話也不清楚:“爺......鐘甯......哥哥......”
鐘甯立時被吓清醒了,他趕緊蹲下來給小歡抹眼淚:“小歡,怎麽了?你別急,跟哥說,哥在呢。”
小歡吸着鼻涕:“爺爺......走了,找不到。”
“啊?”鐘甯心口猛地一突,他看小歡的大鼻涕泡就着急,恨得伸手給她揩了一把。
鐘甯拖小歡進家,自己拱進衛生間飛快洗了下手,給鼻涕洗掉,又抽兩張紙巾按小歡臉上:“你先在這呆着。”
鐘甯來不及多想,拔腿跑進張蔚岚家,他挨個屋跑了一趟,喊着“張爺爺”。——張老頭果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