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窗簾拉開......小星星
接下來鐘甯照舊耍潑,他嘴裏時不時骨朵一句,罵完天再谇地,替張蔚岚抱不平,又恨張蔚岚是只殺千刀的臭狐貍。
張蔚岚一動不動地聽着,眼睛睜開,望天花板上那只燈——那只孤零零的,不亮的燈。鐘甯不讓點的燈。
鐘甯撒完癔症,又掄腿壓去張蔚岚腿上:“你不高興了,我給你唱個歌?”
張蔚岚側過頭看鐘甯。鐘甯醉得不輕,但礙于先前暈了一會兒,現下眼睛沒有太跑神,還算能短暫聚焦。那雙瞳孔的黑色比四周淺一些,能透出薄弱的光。
張蔚岚被折騰磕了,沒什麽力氣地說:“鐘甯,閉嘴吧。”
鐘甯沉默了片刻,就在張蔚岚以為他總算肯聽話了,鐘甯忽然張嘴,真的開始唱歌。
鐘甯唱歌挺好聽,喝多了雖然影響發揮,但沒跑太厲害。他拖起長音,輕悠悠地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張蔚岚睜眼幹聽,沒本事再和鐘甯廢話,更沒能耐給鐘甯壓在自己身上的腿卸下去,叫他滾下床。
着魔了一樣,張蔚岚完全不想動。他似乎被抽掉了筋,打碎了骨,沉在深水裏。他的意識開始模糊,感知卻還很清醒。
小星星唱到四遍半的時候,鐘甯腦袋一歪睡了過去,睡前嘟囔出最後一句醉話:“窗簾拉開......小星星。”
張蔚岚沒再難為自己,他閉上眼睛,放任無力和迷茫主宰自我。
張蔚岚也分不清這一夜是睡了還是沒睡。
應該是沒睡。不然為什麽鐘甯擠他,踢他,他都能感覺到?
應該是睡了。不然為什麽他會做夢?
張蔚岚夢見了醫院。煞白煞白的醫院。他一路從學校走廊跑去醫院走廊,還沒等奔到搶救室,就被鐘姵截住。
有人,不知道是誰,看不清臉。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指向一個鋪蓋白布的床。白布下頭有什麽東西,鼓鼓囊囊的,口罩後頭那張嘴說,鼓鼓囊囊的東西是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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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甯又湊過來了。鐘甯身上特別熱,張蔚岚都要懷疑他是發燒了。熱得叫人難受。
張蔚岚不得不翻身,等他終于掙紮着擰過身,鐘甯卻再次貼上來。
這回鐘甯死死粘在張蔚岚身上,将他整個人從背後圈住。張蔚岚覺得自己好像一塊烤火的冰。夏天熱,鐘甯熱,他的冷冰敵不過,就要化掉,化掉骨血,化掉髒腑,很疼地化掉。
......
病床上的爺爺頭上纏着白色紗布,鐘姵在和醫生說話。後來又進來一個護士,還是口罩後面的嘴,張蔚岚沒聽清說了什麽。
只是鐘姵一下坐去地上,眼淚冒了出來。是止不住的那種冒。
她們讓張蔚岚去看看。看什麽?白布下鼓鼓囊囊的東西?張蔚岚沒去。
他盯着爺爺不敢眨眼。是不敢。他害怕。
......
這些是夢,還是真實?是此時此刻,還是回憶?
分不清清醒和沉睡。
好像精神已經被埋入地下腐爛成灰,頭腦和眼睛卻與皮囊一起茍活在大地上,消耗新鮮的氧氣。
溫度是生命的象征,能安慰絕望的靈魂。比如張蔚岚背心上貼的,身上纏的——鐘甯這賴皮,火熱火熱的。
張蔚岚接着混亂。他看見自己關緊房門,坐在床上。他望着窗簾,窗簾後有人在敲打,又是鐘甯:“張蔚岚,把窗簾拉開好不好?”
總是鐘甯,鐘甯醉熏熏的,帶着散漫:“一閃一閃......看星星。”
睡眠中聽覺異常的真實。現實中嗅覺更加靈敏。鐘甯身上的酒味沒散,熏得張蔚岚眩暈……
夏末的清晨,太陽遠沒有正午那麽有殺傷力,不過還是比其他季節熱一些。
鐘甯是被熱醒的。知覺回到大腦的那一刻,他立時感到頭疼欲裂。
鐘甯掀開沉重的眼皮,眯縫着眼珠想喊“頭疼”,可惜沒喊出來就懵了。
他睜眼,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一截雪白的後脖頸。
鐘甯的眼睛逐漸瞪大,慢慢認明白自己在張蔚岚屋裏,躺在張蔚岚床上,以及......他正死不要臉,手腳并用地摟着張蔚岚。
“我靠......”鐘甯用氣聲顫顫巍巍地罵了句,登時如遭雷劈。
“頭疼欲裂”中的“欲”被劈死,頭已經徹底裂了。
鐘甯吊緊呼吸,知覺順着血液,慢慢流淌過他全身。宿醉的身體蘇醒過來,鐘甯又驚悚地發現......
大清早,陽光無限好。他很自然,很健康地起了生理反應。
因為鐘甯兩條腿夾着張蔚岚的腿,姿勢誇張且放肆,下/身堅硬的部分正好頂在張蔚岚後腰上。
鐘甯:“......”
鐘甯硬生生憋綠了臉,汗更是唰唰地出。
他僵了半分鐘,盯着張蔚岚不敢動。張蔚岚沒反應,聽呼吸也拉得悠長,定是睡着還沒醒。
此乃不幸中的萬幸。
鐘甯趕緊振作,振了半天果然振出了個地震災區一樣的心理建設。
他輕手輕腳地放開張蔚岚,慢慢從床上起來,廢了好大一陣功夫。瞅那生不如死的模樣,巴不得将自己的四肢摘出去丢了。
鐘甯蹑手蹑腳,做賊一樣佝偻着腰,給張蔚岚的門推開一條縫。
這條縫像是他唯一的活路。鐘甯逃瘟疫一樣鑽出去,尥蹄兒往外跑,門也沒給張蔚岚關。
他奔向衛生間,一路上臉皮滾燙,腦漿煮沸,彎腰駝背又着急忙慌,差點不小心撞翻小歡。
小歡剛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愣了。
小歡歪過腦袋:“鐘甯哥哥?”
鐘甯:“......”
幸好身上的褲子寬松,不然鐘甯要掄把菜刀,當場自/宮。
這時候張老頭也打開屋門,鐘甯背對着張老頭,被張老頭一句話問得脊梁骨疼:“小甯?你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不對啊,大門還是鎖的呢。”
“張爺爺我尿急!”鐘甯嗷一聲,不管不顧飛進了廁所。
張老頭:“......”
小歡傻呆呆地眨了下大眼睛。
鐘甯這頭兒半條命都折了,張蔚岚還在床上曬太陽。
屋裏挺靜,外面的聲音順着門縫往裏拱。張蔚岚閉着眼睛,悠長的呼吸停頓一下,嘆一口氣。他沒稀罕動,繼續閉眼躺了會兒才起來。
張蔚岚下地,将鐘甯禍害開的門縫給關上了。
關緊門以後,張蔚岚盯着門把手看了看,又扭頭瞧大敞大開的窗戶。
張蔚岚轉身走回床邊坐下,搓了把臉,從指縫裏擠出一聲咒罵:“蠢貨。”
在陽光下,整夜的渾噩似乎從未存在過,就像惡鬼附身,見光要死,無影無蹤。張蔚岚的頭腦居然意外的清醒。
他抻了抻酸疼的胳膊腿,被鐘甯箍得緊,後半夜幾乎沒動喚,僵得厲害。
張蔚岚拎起被單疊幾下,開始收拾床鋪。将疊好的被子放去枕頭上時,張蔚岚發現——他的枕頭暈濕了一大塊。
張蔚岚頓了頓,将手上的被子扔上去,遮蓋掉痕跡。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眨一眨眼,覺得眼睛生澀得厲害,眼梢也是緊繃繃的。
這等大烏龍當然讓鐘甯想跳黃浦江。昨晚的片段記不起太多,零零碎碎閃得神經生疼。鐘甯只知道自己丢人丢到了發小床上,更不敢深想,巴不得徹底斷片算了。
至此,張蔚岚心平氣和地指窗解釋:“鐘甯喝糊塗了,昨晚半夜翻窗進來的。”
人證物證俱在,鐘甯跪天拜地也賴不掉。
鐘甯醉酒,半夜翻窗襲擊張蔚岚。光是這個标題,就能叫家裏的長輩笑松大牙。
嚴卉婉跟撿到什麽世紀笑柄一樣,想起來就啧兩聲,見到鐘甯更是要笑話。
鐘姵也被親兒子的酒品蠢到,因為足夠嘲諷,甚至火氣沒了一半,都沒怎麽多罵鐘甯。
只是鐘姵扯着鐘甯,朝張蔚岚道歉,道歉後指鐘甯鼻子命令:“以後再也不許喝酒!”
“我不喝!誰喝誰蠢!”鐘甯臊得脖子粗兩圈,愣要指天對地發誓。
他都沒眼再看張蔚岚了。不過好在,早晨最關鍵的部分,張蔚岚不知道......吧。張蔚岚睡着呢。鐘甯想。
鐘甯這麽想着,偷看一眼張蔚岚的腰,眼珠差點從眼眶裏成對兒崴掉。
相比之下,張蔚岚是閉眼曬太陽的“無知”被害方,倒是有眼看鐘甯。見鐘甯這一副倒黴相,張蔚岚沉默地尋思:“你可不就是蠢麽。”
過了好幾天,鐘甯對張蔚岚依舊不自在。不過張蔚岚再沒提過鐘甯醉酒這事,完全沒要為難他。事發至今,也從未嘲笑抱怨過半句,體貼得叫鐘甯頭皮發酥。
鐘少爺這麽大的人生污點,在張蔚岚眼裏似乎不值一提。就像枕頭上那片淚痕。遮蓋掉,會随夏天蒸發,消失不見。
張蔚岚的第一份兼職找到了,是在一家奶茶店打工。這個年歲奶茶沒那麽多花哨,色素要将舌頭染成五彩缤紛,糖精齁得人倒牙,裏頭有叫“珍珠”的大黑豆,用吸管一吸一連串,咬起來又粘又艮。
大小夥子不稀罕甜兮兮的玩意,鐘甯斷然不屑,比較之下,更樂意回家和大朵子對眼兒。
但從醉酒案過後,鐘甯這罪犯就在張蔚岚面前自動矬了一截。他毛病加心虛,總是不由自主就湊去奶茶店消費。
鐘甯只喝原味的。因為他覺得其他的色澤鮮豔,可能有毒。
張蔚岚對客人是另一副面孔,拿錢辦事,愛崗敬業。鐘甯來了他就給做,從沒煩過,也沒說過“滾蛋”這類攆客的詞彙。
周末上午,徐懷跟徐父去了外省,鐘甯他們沒去車站送行。
楊澗因此好一頓意難平,打電話騷擾鐘甯,吐訴過後又嚷嚷不自在,想出去跑風散心。
張蔚岚成下午捆在奶茶店脫不開身,鐘甯又是個不自覺的學生,非留着作業,等晚上和家教張老師一起寫。于是他閑得腳疼,應了楊澗出門鬼混。
哥倆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壓馬路。已經入秋了,但不知是今年夏天的尾巴特別能炸,還是秋老虎本身毛躁。天兒照樣是熱。
楊澗挂一腦袋晶瑩汗珠,一甩脖子,汗珠飛了鐘甯一臉。
鐘甯朝楊澗蹬去一腳,掏紙巾擦臉。
楊澗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啥,走熱了,咱找個地方坐會兒?再不我請你喝飲料?”
鐘甯想了想:“那去喝奶茶,要冰的。”
楊澗臉一皺:“張蔚岚打工那家?上次喝完我就想問了,那家奶茶店為什麽沒倒閉?還能生意興隆?”
鐘甯斜眼看楊澗:“你上次喝的什麽味?”
楊澗:“哈密瓜。”
鐘甯拍了下楊澗的肩,真心指點:“你喝錯味了,以後喝原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