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醉話颠三倒四,六說白道
到家,鐘甯像個八爪魚一樣拘在張蔚岚身上,被張蔚岚硬生生薅進院裏。
大朵子拱上來,狗鼻子熏了酒氣,扭頭一個噴嚏,然後嗷嗷叫喚不停。
“這怎麽還喝多了?”嚴卉婉出來幫忙扶人,鐘甯迷迷糊糊,六親不認,居然膽大包天,一下甩開了親外婆的手。
然後鐘甯又晃蕩到張蔚岚跟前,揪起張蔚岚的衣領,浪打浪地呼嚎,一疊高一疊:“張蔚岚,張蔚岚,張蔚岚!”
張蔚岚:“......”
嚴卉婉咂嘴:“這孩子怎麽回事?鬧什麽酒瘋。”
鐘姵也出來了,她見親兒子這副揍性,登時上了脾氣:“你個王八蛋還學會喝酒了!”
鐘姵噔噔噔走過來,嚴卉婉趕緊推着鐘姵:“他醉成這樣你還折騰什麽?先別罵了,給我攢着明天再罵。”
鐘姵沒拗老太太,瞪了鐘甯一眼,似乎在說:“看我明天怎麽收拾你。”
張蔚岚嘆口氣,只能伸胳膊将鐘甯攬到懷裏,一起往屋裏走:“奶奶,我帶鐘甯進去。”
“慢點慢點。”嚴卉婉趕緊說,腳上又趕着大朵子。
鐘甯哼了一聲,扭眼瞅見張蔚岚的側臉,吧嗒兩下嘴,又在張蔚岚耳邊噴酒氣:“張蔚岚,我跟你不共戴天。”
“好。”張蔚岚面無表情,“随你。”
嚴卉婉:“......”
鐘甯被張蔚岚扔去床上,忽然扭頭吐了一地,吐完又伸手抓張蔚岚的方向:“別走,我還有話說。”
嚴卉婉給他強灌下一杯蜂蜜水,他這才老實,肯閉眼睛迷糊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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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蔚岚早已滿頭滿身的汗,衣服都透了。
“你們怎麽喝酒了?”屋外,鐘姵遞給張蔚岚一條熱毛巾。
張蔚岚接過來擦一把臉:“同學......就是徐懷,他要轉學了。最近不少事,大家心情不好,多喝了幾杯。”
鐘姵在張蔚岚身上也聞到了酒味,她嘆氣:“你也沒少喝吧?”
好在張蔚岚酒量好,不像鐘甯。
但酒量好的人喝不醉,不能自由自在地撒瘋,不能歇斯底裏地鬧火。
“我沒事。”張蔚岚擦完臉,又主動去衛生間将毛巾搓香皂洗幹淨晾好,這才朝鐘姵說,“鐘阿姨,我回家了。”
鐘姵失了一秒神兒,輕聲“嗯”了下。
張蔚岚走人,嚴卉婉從鐘甯屋裏出來:“蔚岚走了?”
“走了。”鐘姵蹲下,看一眼腳邊的大朵子,伸手捋一把狗毛。
嚴卉婉給手裏的撮子倒了,倒完回來,鐘姵站起來,打發大朵子去一邊兒。鐘姵問:“怎麽樣了?”
“都收拾好了。小甯躺着呢,等會兒就睡了。”嚴卉婉皺臉,“他第一次喝醉,估摸是這些天太難受了。”
嚴卉婉想了想又說:“他半夜不能再起來折騰吧?別再吐了。”
“不能吧。”鐘姵說,“我喝多了就不反夜,躺下就完。媽你快睡吧,別操心了。”
可惜鐘甯還真就沒遺傳好親媽的酒品,殺了個回馬槍。
鑒于鐘少爺是根正苗紅的好少年,孝順體貼,心疼外婆心疼親娘,又憐惜大朵子,于是這回馬槍沒殺在自己家,殺給了不共戴天的張蔚岚。
張蔚岚從鐘家出來,一開自家門看見小歡蹲在門口。
張蔚岚默了默,和小歡對了會兒眼:“你蹲門口幹什麽?”
——蹲門口幹什麽?像鐘甯家的大朵子似的。
小歡眨兩下眼睛,站起來,小小的一個。她咧嘴笑了下:“等哥哥。”
說完小歡轉身,似乎是不敢聽張蔚岚回話,或者是不想張蔚岚回話,怕張蔚岚回出什麽不好聽的話,趕緊捯饬小腿往屋裏鑽,去叫張老頭:“爺爺,哥哥回來了。”
張老頭的聲音接着傳來:“我早聽見了,大朵子在院裏叫呢。”
張老頭出來,看了看張蔚岚:“你們喝酒了?”
“嗯,喝了點。”張蔚岚淡淡地說,“沒事爺爺,你去睡吧。”
“好。”張老頭點點頭,走兩步又回頭望了眼孫子,這才進屋。
小歡站在一邊杵着,張蔚岚走過去低頭看她:“以後不要蹲在門口等,我回來了狗會叫。”
小歡不說話,仰着腦袋巴巴地瞅他。
張蔚岚一頓,嘆口氣又說:“我回家會和你招呼,就像和爺爺招呼那樣,所以不用在門口幹等。”
小歡點頭。
張蔚岚在身側攥了個拳頭,緩緩吸一口氣,拳頭松開,手心放去小歡頭頂,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去睡覺。”
“,“我都聽哥哥的。”
張蔚岚看着小歡的背影,是那麽稚嫩,那麽纖薄。他想起徐懷哭了,說了一句話:“白雪錯哪了?小松又錯哪了?憑什麽......”
小歡又錯哪兒了?他們都錯哪兒了?
怪不得人人庸俗,“人”總在稀裏糊塗地犯錯,難過,周而複始,無一幸免。
楊澗的電話沒一會兒就打來了,張蔚岚知道他們平安到家也就放了心。電話裏張蔚岚聽見了楊澗爸媽的聲音,他們都在數落楊澗。
“你看看你這一身酒氣。”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你這孩子怎麽不懂事呢?”
“電話趕緊挂了,快點去洗個澡。”
幾句話,模糊着鑽進張蔚岚的耳朵,而家裏的沉寂則包圍他周身,分外清晰牢固。
張蔚岚叩下電話,掐斷了別人家的家長裏短,趕走了別人家的雞飛狗跳。
現在只剩下完全屬于他的冰冷和孤獨。它們是張蔚岚最真誠的夥伴,将永遠與他一起,走向成熟,走向衰亡。
張蔚岚沖了個澡,洗掉一身的汗水和酒味,回屋關燈睡覺。
他這段時間的睡眠質量極差,甚至躺着一個姿勢保持不動,閉上眼睛腦袋放空,都要好久睡不着。
前幾天靠藥勁兒和身體的疲病,好歹有所改善,今兒個靠酒勁,扽了半晌總算也夠到些迷糊。
正當張蔚岚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轉睡,他卻聽見了響動,又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刺激自己的眼皮,明的暗的,叫他不舒服。
張蔚岚睜開眼睛,登時吓清醒了。
他的窗戶開着,一個人坐在窗臺上,背了一身月光,直勾勾看向他。
張蔚岚猛地翻身坐起,看清那人是鐘甯以後才松口氣。
張蔚岚閉了閉眼,沒好氣兒地說:“鐘甯,你有病?”
張蔚岚伸手去開燈,鐘甯突然大喊:“不能開!”
張蔚岚又被吓了一跳,他扭頭看鐘甯,見鐘甯從窗臺上跳下來,撲在地上摔出個大馬趴。
張蔚岚:“......”
“不能開燈。”鐘少爺細皮嫩肉,平時向來嬌貴,沾上酒竟學會了皮糙,一跤磕完半聲不吭,反倒往床上爬。
他爬上床後一把扣住張蔚岚的手,緩慢地搖頭,重複:“不開燈。”
窗簾被鐘甯掀開,銀白的月光掉進來,像掉進一個漆黑無望的陷阱。
張蔚岚眼掃大只害蟲,冷聲說:“你這算什麽本事,非得纏着我?”
鐘甯搖搖頭,将張蔚岚的谇罵當耳旁風,執拗地掐着張蔚岚的手不放:“不能開燈。”
張蔚岚要将鐘甯掀下床,剛萌生起曲膝蓋的念頭,鐘甯又出聲了。他說:“開燈能看清楚,能看清楚你就又要躲。”
張蔚岚一愣,聽不懂他胡說八道的什麽醉話,膝蓋僵硬着半曲,只堪堪碰在鐘甯的小腹,卻沒有發力。
“你今晚喝了幾瓶?”張蔚岚将膝蓋落下,嘆了口氣。
張蔚岚看着鐘甯,眼神掩蓋在深深的黑暗裏:“挺行啊,上窗臺竟然沒摔着。”
“摔着了啊......”鐘甯擰眉看他,手握拳擎起來,像是要打張蔚岚,“剛剛就摔着了。”
張蔚岚眯起眼睛看鐘甯的拳頭:“你要打我?”
鐘甯頓了一下,點點頭:“對。”
張蔚岚無奈:“起來,我送你回......”
張蔚岚的話音斷了,鐘甯的手臂猛地一掄,拳頭朝着張蔚岚的右眼去,馬上要打到的時候又忽然剎住停下。
張蔚岚下意識眨了下眼睛。
鐘甯的拳頭松開,大拇指指腹摸上張蔚岚的右眼,在他眼梢的淚痣上搓了搓。
鐘甯說:“為什麽沒見你哭過?你是不是都躲在被窩裏偷偷哭......長淚痣的不是都愛哭嗎?”
張蔚岚一把打開鐘甯的手,要将他推下去。
鐘甯像是有先見之明一樣,居然飛快趴在張蔚岚身上,整個人将張蔚岚死死壓住。
兩個少年,年輕熱血,折騰這麽一通,汗已經染上被單。
鐘甯又沒頭沒尾地說:“你打我。你那天打我。疼。你下那麽狠手。”
鐘甯“操”了一聲:“我看你不順眼十八年你都沒動手打我,那天居然打我。”
張蔚岚沒想到鐘甯居然還會蠻不講理翻舊賬。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将鐘甯扒下去,心說:“你先動的手,你還咬我呢。”
但張蔚岚懶得跟醉鬼一般見識。今天在鐘甯吹酒瓶的時候,就應該給他瓶子奪下來,照腦袋揍開花。
“......你又他媽的攆我走!”鐘甯忽然抻嗓子嚎嚎,朝張蔚岚直打直上。
張蔚岚不知道自己掰了這醉玩意哪片鱗,他用力推搡鐘甯,警告道:“你小點聲,想折騰回自己家去,我爺爺還在睡。”
鐘甯停頓,和張蔚岚僵持對瞪,他越瞪越累,最後先掉了勁兒。鐘甯耷拉下脖頸,大頭朝下去撞床,腦袋砸出個悶聲,給張蔚岚磕了一個。
鐘甯哼哼:“我難受。”
張蔚岚:“......”
張蔚岚被鐘甯的磕頭大禮惹出脾氣。鐘甯就是這麽有病,總要勾引張蔚岚的火。
張蔚岚硬邦邦地罵:“你給我滾蛋。”說完拖起鐘甯的胳膊開始拽。
鐘甯耍熊,倒在床上,抱住一只枕頭不撒手,又賴皮上身,翻來覆去地打滾兒,死活不肯走。
張蔚岚坐在床邊喘火氣,恨不得掐死床上的缺弦兒東西。
“我想和你說話。”鐘甯扭過臉,露出一只眼珠瞧張蔚岚。
張蔚岚定定地看鐘甯,聲音沉下來:“憋着。”
“不能再......憋了。”鐘甯認認真真,語調有些慢騰:“我就是喝醉了才能跟你好好說出來,你知道嗎?趁着酒沒醒,我必須爬過來跟你說。”
“......”張蔚岚涼飕飕地問,“你還知道你喝醉了?”
鐘甯嘿嘿笑了一下:“喝醉了才行,不喝醉不行。我真的......”
鐘甯打了個嗝:“我真的特別難受。”
鐘甯從床上爬起來,整個一胡扯犢子。他伸出一根食指捅張蔚岚的胸口:“我問你,你這兒疼嗎?”
張蔚岚抓住鐘甯的手,給扔去一邊。
疼。鐘甯的一指禪修煉得道,捅得很用力,張蔚岚被他捅得疼。
鐘甯點點頭:“疼就對了。”
張蔚岚決定兩秒後用一巴掌扇死鐘甯。
鐘甯說:“咱們倆是一起長大的。”
鐘甯的食指和拇指捏出個小縫,小得蚊子卵都塞不下,他眯起眼珠看縫:“從這麽大點兒......”
說着縫拉大了些,能塞下兩只成年蒼蠅了:“一起長大的。”
張蔚岚:“......”
鐘甯放下手:“所以我懂,我比誰都清楚。你就知道憋着。裝/逼。”
鐘甯湊過去,居然在張蔚岚胸前吹了一下:“吹吹就不疼了,我小時候摔跤,外婆就是這樣吹的,跟你說,頂管用,別人我都不稀罕告訴他。”
張蔚岚胸口一滞,似乎這口輕飄的酒氣是臺風,能掀翻波濤洶湧。但明明就吹來了幾點灰塵——沉在黑暗裏,削微的,渺茫的,看不見的灰塵。
張蔚岚又覺得鐘甯生命力頑強,是無論如何都扇不死的。
他八風不動地推鐘甯的頭,又一次趕人:“你起開。”
“我不。”鐘甯擰眉,忽然倔強上了,他居然咬牙切齒,一把抱住張蔚岚。
張蔚岚被撲得往後倒,後腦勺磕上床頭,疼得腦子嗡嗡。
像是開了閘一樣,鐘甯仿佛一個受委屈的孩子,将張蔚岚當作惡棍控訴:“我看不上你這樣。”
鐘甯的鼻腔裏有酒氣在泛酸:“為什麽總有那麽多事?為什麽所有人都不高興?為什麽有你?我不要是你。”
鐘甯:“我想呂阿姨了。張志強憑什麽都不管了?”
醉話颠三倒四,六說白道。
但張蔚岚聽得明白。
張蔚岚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聚集起來,在血管中順流逆行,去沖撞胸口。
鐘甯薅張蔚岚的衣服,因為太用力,指甲甚至隔着衣料,在張蔚岚後背扣破一塊皮。
鐘甯說:“張蔚岚,別害怕,別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