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兄弟們,喝
今年夏天特別長,又特別燥,怪辣人的。
接下來幾天過得格外風平浪靜,更貼切一點來說,甚至過得煞白。就像暴風雨過後,卷席掉一切顏色,于烈日的殘酷中蒸騰殆盡,只留下被摧壞的褪敗殘垣。
張蔚岚的身體徹底好利索,鐘甯也徹底得了毛病,不但不和張蔚岚過不去,每天早上還要癔症上身,主動去院門口等張蔚岚。
看張蔚岚出來,鐘甯會刻意瞄一眼張蔚岚後背的書包——鐘甯買的。
然後兩人一起并肩去學校,路上沒什麽對話,偶爾會買兩杯甜豆漿解渴,雖然只會越喝越渴。
上完一天課,鐘甯又等張蔚岚一起回家。甚至鐘甯去找衛生委員,送了兩包零食作賄賂,将自己調去了張蔚岚的值日組。
回家後張蔚岚照舊去鐘甯家當“家教”,他們一時間和諧得既自然又神奇,惹得嚴卉婉直說“孩子長大了。”
赫峰再也沒在華星高中出現過,連名字也消失,似乎成了一個禁忌。鐘甯他們沒再見赫峰,也知道永遠不會再見。
不相幹的人,早晚會遠離。
周白雪給徐懷的那封信一直揣在鐘甯書包裏,鐘甯愁得不行,害怕徐懷也和周白雪一樣忽然蒸發,那這對沒緣分的苦命鴛鴦可是真要折煞他。
就在鐘甯琢磨要不要直接殺去徐懷家時,徐懷終于來學校了。
周五放學,鐘甯左邊是張蔚岚,右邊是楊澗,一出校門看到徐懷杵在門口。
“徐懷!”楊澗第一個沖出去,一把摟上徐懷,“你可算出現了!”
徐懷拍了拍楊澗肩膀,沒有多說,只是問:“我請客吃燒烤,去不去?”
于是半小時後,幾個人又去了燒烤攤,還是先前徐懷請過客的那家。楊澗輕腚子,把邱良也拖來了。
邱良本來是個慫乖兒,放學了應該回家寫作業,但一聽是徐懷,立時咬牙根,竟也要豪爽一次,二話沒說跟着楊澗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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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燒烤店生意非常好,但屋裏地方不大,老板在店門口支了兩排桌子,正好臨街,烤串的黑煙和香味源源不斷地往街上飄,污染環境的同時又是一只招客攬財的好手。
徐懷他們坐在外面的桌,天色漸黑,路邊的路燈亮了起來,暖色的光散開,零碎着落在桌上。
周圍有各種聲音,吆喝灌酒的,談笑聊天的,客人們的煙頭扔去地上,地上的車輪滾滾來去。
五個少年裹滿一身汗,上衣緊緊貼着後背。他們年輕血熱,坐這就是血靶子,擎招蚊蛾,才不一會兒功夫,露在外面的胳膊就挨個長包,又紅又癢。
幾串肉串下肚,楊澗猛撓小臂,将蚊子叮出來的包摳出血星,還是覺得不解癢。
“別撓了。”鐘甯啧一聲,給他手拽下來,塞進一串烤腸,“越撓越癢。”
楊澗這才轉移注意力,張嘴吃烤腸。這時候服務生小哥過來,左右手各提一沓啤酒,“咣當”兩下,将酒穩穩放在他們桌邊。
屋裏老板叫喚了聲,小哥連忙應上“來了”,轉身往裏跑。
“要酒了?”楊澗的烤腸吃一半放下,不得不看徐懷。
徐懷正吃完一串牛肉。他将竹簽子一摔,兩粒孜然不長眼,崩去了楊澗臉上。
鐘甯默默遞給楊澗一張紙,楊澗也默默接過來,擦了把臉。
徐懷拎出一瓶啤酒,酒是冰的,玻璃瓶上布滿水珠,挂不住的成一道道水痕往下流。
徐懷的手掌涼了,也濕了。他将瓶口往桌邊一磕,“吧”得一聲,瓶蓋掉了。随後又響起了軟糯的啤酒泡沫聲。
徐懷仰頭灌酒,一口氣吹掉大半瓶。
“徐懷,徐懷,行了。”楊澗看不過去了,站起來彎腰,胳膊橫跨一張桌子,伸手去拽徐懷,“行了,別喝了。”
徐懷“咣”一下将酒瓶掼在桌上。楊澗頓了頓,一屁股坐回去。
桌上沒人說話,徐懷沉默着開了四瓶酒,一人一瓶擺在眼前。
徐懷扯着嘴樂了下,比哭還難看:“兄弟們,喝。”
鐘甯盯着酒瓶愣神,又被徐懷一句話把神兒叫了回來。
——楊澗那張賤嘴,這回是真靈。
徐懷說:“我要走了。我爸說帶我和奶奶一起去外省。”
鐘甯閉了閉眼,拿起桌面上的啤酒,仰頭開始喝。
“喝!”楊澗呸了一聲,也薅起酒瓶喝。
邱良甚至也端起了瓶子。只不過憑邱良的氣質,端起酒瓶也吹不利索,兩口下去就噎得慌,徐懷看見,一把扯下邱良的瓶子,搶過來自己接着喝。
張蔚岚漆黑的眼睛看了看徐懷,拿起瓶子,在徐懷的瓶子上碰了一下,也喝起來。
張蔚岚喝酒不快,和鐘甯他們不一樣。
鐘甯他們喝得快,喝得是個氣氛,喝是為了撒氣。張蔚岚倒像單純地在喝酒,一口一口,不帶情緒,不緊不慢,喝不掉愁,喝不滅苦。他一瓶喝完再拿瓶起子開一瓶,一句話也沒有。
三瓶啤酒灌下去,鐘甯從包裏掏出周白雪那封信遞給徐懷:“給你。周白雪讓給你的。”
張嘴說話鐘甯才發現,自己的酒量可能有些淺。才下了三瓶,舌頭就已經飄了。
徐懷一愣,接過信,當場就給拆了。乘着不亮不黑的路燈,他用牙又啃開一瓶酒,就着酒将信反反複複看完兩遍。
一瓶酒喝沒了,他給信疊好收回信封。
徐懷把信輕飄飄地放去桌上,桌面有辣油滴子,染上信封雪白的一角。——一種非常透明的紅色,帶着煙火裏辛辣的味道。
徐懷喝得最猛,現在腳邊已經有七個酒瓶。大抵是灌得太快,徐懷的太陽穴作痛,酒勁蹿上發頂,他腦袋一暈,一頭栽去了桌上。
“徐懷。”旁邊的邱良趕緊伸手拉他,徐懷順勢倒在邱良肩膀上,左眼流出一行眼淚。
徐懷醉醺醺地靠着邱良嘟囔:“白雪錯哪了?小松又錯哪了?憑什麽......”
憑生而為人,世道無常。
一頓酒喝完,結果可想而知。
徐懷醉得颠三倒四,走路打擺子,又嚷嚷着要去周白雪家的面館吃牛肉面。
“你他媽清醒點,吃個屁啊,起來。”楊澗剛剛吐完兩趟,胃裏空了,腦子倒松快不少。
他拖着徐懷一起晃蕩,像拖了一頭死牛,恨不得揍徐懷,朝他耳朵咆哮撒火:“周白雪走了,她家面館沒了,懂?”
但楊澗吼不動,他沒力氣吼了,力氣都用來扽酒勁兒,還有薅徐懷。
邱良是最倒黴的。他酒只喝了半瓶,正準備和楊澗一起給徐懷送回家,一輛出租車在對街停下,邱良的媽媽從車裏鑽了出來。
“我媽。”邱良一咯噔。
他先前給親媽打電話彙報,交代過要去哪家燒烤店。估摸是他媽急他這麽晚不回去,沖過來揪人算賬了。
被瞅見如此可笑可氣的場面,回去鐵定跑不了一頓收拾。
“你先回去吧。”張蔚岚突然說。
“你們能行嗎?”邱良想走,又不放心,“要不......我再跟我媽說一下。”
邱良盯着張蔚岚以及張蔚岚後背挂着的鐘甯。
鐘甯是徹底喝多了,多得揚娼舞道,張牙舞爪。張蔚岚打死也沒想到,鐘甯耍酒瘋居然是這個德行。
鐘甯五瓶酒喝完以後就不再是他,轉頭勒住張蔚岚的脖子不撒手,張蔚岚生薅硬拽,被折騰得往地上掉汗,誰知道鐘甯沾了酒力氣大漲,毅力也翻八倍,跟個甩不掉的膏藥一樣,拽下來又黏上,真該褒獎一句“锲而不舍,堅持不懈”。
張蔚岚煩了,索性就随鐘甯。鐘甯這會兒挂在張蔚岚後背上,用胳膊勒他脖子,嘴裏時不時罵一句:“張蔚岚,王八蛋。”
張蔚岚:“......”
“沒事。”張蔚岚和邱良說,“你快走吧,你媽都過來了。”
張蔚岚:“鐘甯交給我,徐懷有楊澗呢。”
楊澗也喊一聲:“球球你走吧,我行。我現在挺清醒的。”
邱良還猶豫,看親媽已經過馬路了,沒時間再尋思。他扭身去找媽,又撂下一句:“你們打車走,注意安全。”
“放心吧。”楊澗将徐懷挂身上,呼出一口氣,“球球回家要遭殃。”
張蔚岚沒發表什麽意見。他看見邱良奔向那個女人。那個叫“媽媽”的女人。女人還想回頭看,邱良趕緊挽着女人的手,低頭拽她走。
女人的數落聲淹沒在迎面撲來的熱浪裏。他們鑽進出租車,難聞的汽車尾氣散開,散在悶燥中,送他們回家。
張蔚岚扒開鐘甯箍在他脖頸上的胳膊:“鐘甯,你松手,你勒死我了......”
鐘甯瞪張蔚岚一眼,竟大言不慚地危險發言:“我就勒死你。”
張蔚岚:“......”
張蔚岚閉了閉眼,連拖帶扛将鐘甯塞進一輛出租車。他又幫楊澗和徐懷叫了一輛,分開時朝楊澗再确認一遍:“你真沒事?”
楊澗汗出多了,酒氣似乎也蒸出去不少,他覺得更靈醒了些,手掌推着徐懷的腦袋說:“沒事,放心。”
張蔚岚點點頭:“等你回家,往我家打個電話說一聲,座機號碼你知道嗎?”
楊澗:“不知道。”
張蔚岚只好又将家裏的電話號碼告訴楊澗,這才上車,對司機說:“師傅,三趟街。”
張蔚岚剛上車,氣還沒喘過兩口,鐘甯就撲了過來。
汽車引擎聲響起,車窗外的光景擠在黑暗裏,開始快速變換,一閃而過。
鐘甯雙手壓着張蔚岚的肩,瞪着他看了一會兒,又将雙手擡起來,再同時落下,用力拍兩下。
張蔚岚:“......”
鐘甯滑稽得讓他頭疼。
前面的司機樂了:“你朋友醉得不輕啊。”
張蔚岚沒說話,扯着鐘甯将他按在靠背上,皺眉壓低聲音說:“你消停會兒行不行?”
張蔚岚實在是無奈。鐘甯這人心裏沒數,酒量不行還猛喝,喝完成這副/操/性,回家有他好吃的,第二天估摸要被鐘姵倒吊着抽。
鐘甯突然伸手,似乎是想在張蔚岚的右眼上戳一下。
張蔚岚飛快側過頭,扣住鐘甯的手腕,不耐煩道:“不許鬧。”
“唔......”鐘甯眨了眨眼。
張蔚岚:“......”
鐘甯又看了會兒張蔚岚,手腕掙幾下,張蔚岚便松手了。
鐘甯伸出食指,朝張蔚岚隔空點了點,然後他一頓,皺死一張臉,一頭渾渾噩噩,栽去了張蔚岚的胸前。
閉上眼睛後,鐘甯覺得蒼天和大地抱在一起,在黑暗裏不疲不休地跳旋轉華爾茲。
鐘甯痛苦地哼哼:“啊......難受......”
張蔚岚忍了忍,提着鐘甯的衣領:你起來坐好。”
鐘甯被張蔚岚擾得煩,一把打開張蔚岚的手,腦袋一晃又栽了回去,張蔚岚氣兒喘不好,被鐘甯一砸二撞,好懸沒弄出內傷。
張蔚岚推着鐘甯,聲調提高了些:“鐘甯,你有完沒完?”
鐘甯也揪着張蔚岚的衣服,死不撒手:“你,混蛋。”
張蔚岚:“......”
前面的司機又樂了,他也不介意張蔚岚冷漠不回話,忍不住又說:“都說酒後吐真言,小夥子,你們倆有仇?”
鐘甯可能是想證明司機說的對,便伸手在張蔚岚腰間狠狠掐了一下。
“嘶......”張蔚岚一把揪住鐘甯後腦勺的頭發,将人頭拽起來,瞪着鐘甯,“你......”
張蔚岚啞巴了,因為鐘甯居然又用手掌,在他剛才掐過的地方揉了揉。
張蔚岚出了一身汗,飛快擒住鐘甯的兩只爪子,将這倆倒黴東西提溜住,掐緊了,這回可不敢輕易放開。
鐘甯被鉗制雙手,屁招沒有。他眼神分散,巴巴地瞅張蔚岚,感覺出一種泛酸的憤怒,和麻辣味的委屈。
鐘甯大着舌頭往外噴怨念:“張蔚岚,我真的特別讨厭你。”
張蔚岚臉上結冰,面無表情地說:“那你就離我遠點兒。”
鐘甯一聽,更不樂意了,驢唇不對馬嘴地再谇:“你少來這套我告訴你。”
鐘甯:“張蔚岚你放屁。”
張蔚岚:“......”
鐘甯說完忽然卸了勁,仰殼躺去靠背上,手也耷拉下來,不再折騰了。
張蔚岚頓了一會兒,慢慢松開了鐘甯的兩只手。鐘甯的狗爪子跟掉了骨頭似的,軟綿綿地摔去自己腿上。
出租車拐了個彎兒,鐘甯同時轉過頭,張蔚岚看見他一張臉被光影晃過,嘴皮子輕輕動了幾下,像在碎碎念咒。
等一個彎轉完,車輪筆直走出一段距離,張蔚岚忽然鬼使神差地湊過去,小聲問鐘甯:“你剛才說什麽?”
鐘甯閉着眼睛,不舒服也不高興,倒是聽話地重複了一遍,他念叨:“張蔚岚,我以前就看你不順眼。”
張蔚岚的黑眼睛慢慢動一下:“我知道。”
鐘甯又說:“最近更不順眼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