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五髒六腑,七經八脈?”
鐘甯一整天都倒黴,回家撞上了鐘姵,自然也逃不了一頓教訓。
鐘姵晚上又是酒局應酬客戶,雖沒喝太多,但唇齒吞吐間早已酒氣芬芳,說話時聲調也帶着些拖沓。
鐘姵:“小屁孩子不好好上學,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架。臉蛋上的青還沒消呢,鼻梁上又來一下。”
鐘姵擰着鐘甯的耳朵發恨:“我真得和你們班主任好好談談,教育教育你們這群鼈羔子!”
“媽媽媽,別啊,別找老司,老司可兇了。”鐘甯掙紮着,将自己的耳朵從鐘姵手裏救出來,“我們就是......哥們兒之間吧,你知道的,年輕嘛,血熱。”
“熱個屁!”鐘姵朝鐘甯後背上甩了一巴掌,給鐘甯疼得“嗷”了一聲。
鐘姵一頓,眼神晃了晃,還是給自己兒子揉了兩下:“還知道疼呢?”
“我保證沒下次了,真的。”鐘甯認真地向親媽承諾。
鐘姵看了看鐘甯,手掌在鐘甯臉上摸了一下,嘆口氣。或許是酒勁兒上來了,她開始胡說八道:“我這輩子啊,男人緣真差。”
鐘甯聽出來了,鐘姵是喝多了,口不擇言,罵他的同時,還在念他短命的外公,又怨恨他沒個幹淨正經的好爹。只是鐘甯現在年少,還不懂女人,不懂母親。不懂她藏匿于強大後的脆弱,是多麽柔軟易碎。
鐘甯連忙扶着鐘姵進屋,笑嘻嘻地說:“哪兒呀,我多好啊,我又帥又聰明,将來掙錢了,就能照顧你了。”
鐘甯一腳将擋路的大朵子蹬去一邊,随口說:“以後我會掙大錢,錢多到花不完,冬天買皮草給大朵子墊窩。”
“滾蛋,德行腐敗。”鐘姵往床上一躺,擺擺手,“你這張嘴也不知道像誰,油嘴滑舌第一名。”
鐘甯嘿嘿直笑,給鐘姵蓋上被單。
鐘姵瞅了他兩秒,捶一拳頭床單,又茬回原話:“你要是再擱外面打架,我就把你腿打折!”
“哎呦......”鐘甯吓了一跳,“媽,我保證,再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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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別說了。”嚴卉婉捧着一碗蜂蜜水進來了,“喝多了就少說話,想罵孩子,明天清醒了再罵,省的你罵得語無倫次,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鐘甯非常感恩外婆來救場,于是趕緊扭臉朝外婆笑笑,然後雙手合十拜了拜,只差跪在地上千恩萬謝。
“邊兒去。”嚴卉婉看不上鐘甯這渾犢子樣,攆他走,“出去出去,我照顧照顧你媽,她妝還沒卸呢。”
“哦。”鐘甯馬上說,兩高從屋裏蹦了出去,臨關門又将腦袋擠進門縫裏,“那我去看看張蔚岚。”
“去吧。”嚴卉婉趕快叫他滾。
“蔚岚怎麽了?”鐘姵問。
嚴卉婉:“發高燒。你回家前半小時,才從醫院打完吊瓶回來。今天小甯就是和蔚岚一起,跟同學打架。”
“蔚岚啊......現在的孩子真是,沒一個讓人省心,我真得去找他們班主任......”
“撒氣呢吧,一個比一個倔,根本管不起......你先喝點蜂蜜水......”
張家那邊,張老頭見張蔚岚一臉蒼白,老淚一瞬間蜿蜒而下,給眼睛鬧得又渾又紅,眼皮也跟着更加衰老松弛。
他給張蔚岚攪和了一鍋稀粥,盛出一碗晾涼,讓張蔚岚墊墊肚子。
張蔚岚沒胃口,打完吊瓶舌頭根都是苦味,看老頭那副樣子又不能不喝,強着硬灌了自己大半碗,這才将張老頭哄回屋裏休息。
小歡一直呆在以前呂箐箐和張志強住的那屋沒出來,張蔚岚從回家就沒看見她。
張蔚岚猜是張老頭不讓她出來,她自己肯定也不樂意出來,免得給彼此添堵。
但等張蔚岚關燈閉眼,他的屋門忽然被擠開了個縫。
當四周很靜的時候,“吱嘎”一下輕小的開門聲就會被放大,赤裸裸地鑽進張蔚岚的耳朵,紮得耳膜發麻。
張蔚岚扭頭去看,趁着客廳暗淡的燈光,看見門口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貓着腰正往屋裏瞄。
張蔚岚:“......”
張蔚岚挺起上身,伸長手臂,手指夠到開關,将頭頂的大燈給點亮了。
小歡猛地哆嗦一下,卻沒有撒腿就跑。她漆黑的大眼睛和張蔚岚的對上。
“......”張蔚岚從床上坐起來,後背倚在木制床頭上,被床頭上的雕花硌得皮疼肉痛。
他沉默了會兒才說:“你站門口幹什麽?”
小歡嘴一癟,腦袋低下,小脖頸幾乎被壓沒了。她還是站在原地沒說話,只是不敢再看張蔚岚。
張蔚岚忽然覺得一陣別扭,他抿了抿幹燥的嘴唇:“你進來。”
小歡一聽,擡起頭眨了眨眼,還真的關上門走到了張蔚岚床邊。
小歡小聲奶氣地說:“爺爺說,哥哥病了。”
張蔚岚:“......”
小歡盯着張蔚岚手背上,為輸液粘上的平口貼,又說:“哥哥打針了。”
“嗯。”張蔚岚打量着小歡,“你過來要幹什麽?”
小歡沒吭聲,小小的手心裏捏着一顆奶糖。張蔚岚眼見面前的小丫蛋兒瑟瑟縮縮,最終還是将奶糖放在了自己枕頭邊上。
張蔚岚瞪着糖問:“你很怕我?”
小歡飛快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然後一陣遲疑,再次點點頭。
張蔚岚早猜到,這沒爹沒媽,膽怯緊張的南北小雜種挺精細。她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不樂意要她,主動跑過來讨好。
苦難歷多了,連小孩子都會格外長心思。就像草根本來是瘋野地茁壯生長,被大石頭壓了,倒學會了歪扭着鑽縫冒頭。
張蔚岚垂着眼睛,正巧能望到小歡耷拉下的頭頂,頭頂有個旋兒,周圍的頭發濃密漆黑。
小丫頭瘦瘦小小的,真是矮子。照目前的樣子估摸,将來肯定長不高,鐵板釘釘一只挫貨。
“回屋睡覺吧。”張蔚岚說。
小歡擡起頭,朝張蔚岚飛快地笑了一下。張蔚岚這才發現小歡掉了一顆門牙還沒換上,門簾豁一個洞。
等小歡走了,張蔚岚滑去床上躺下,卻忘了關燈。
他不想再起來,伸手去夠開關。他這病該是憋了許久,一朝爆發來勢洶洶,今天又挨了一頓揍,現在渾身又木又疼,随便動兩下就跟爛柿子滾針氈一樣。
張蔚岚閉上眼睛,因為燈光的原因,閉眼後不是一片黢黑,而是一種暗沉的暖色,分不清是橙色還是紅色。很暗很暗,好像夕陽的最後一縷微弱的光,掉進了灰塵裏。
張蔚岚睡不着,盡管他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也還是睡不着。可能是因為之前在醫院睡過一覺,也可能是因為這暗沉的光,令他現下心緒不寧。
張蔚岚木頭一樣躺着,努力培養病中的瞌睡,耳邊傳來了一陣響動。
他皺起眉,不肯睜眼,這響動反而越鬧越大,張蔚岚分辨出來,聲音是從窗邊傳來的。
“嘩啦”一聲,是紗窗被拉開了。
張蔚岚只能睜開眼看過去,就見窗簾後頭鼓了一個包,那個包動了動,窗簾随後被拉開,鑽出了鐘甯的臉。
張蔚岚:“......”
鐘甯蹲在窗臺上:“我就知道你醒着。”下一秒他從窗臺上蹦下來,腳步輕盈,落地居然沒多少動靜。
張蔚岚:“......”
張蔚岚難以相信地說:“你翻我窗?”
鐘甯想笑一下,扯着嘴皮疼,只好又收斂。
鐘少爺慣性自行其是,他湊去張蔚岚床邊,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去:“就......被我媽罵得頭疼,奉外婆之命,過來看看你。”
張蔚岚瞪着鐘甯,再次發出質問:“有門不走,你翻窗?”
鐘甯撇嘴:“你家門鎖了,而且這麽晚了,我覺得張爺爺應該睡了。”
鐘甯:“你屋裏的燈是亮的。”
張蔚岚:“......”
張蔚岚一句話到嘴邊:“那你就不能不來?”,可還沒等他說出口,鐘甯緊接着又問他:“你真沒事了吧?身上的傷呢?你嗓子還是啞的......”
鐘甯是被張蔚岚那幾下帶血的咳嗽給吓懵了,現在回想當時,還有點心悸。
鐘甯嗑/藥似地啰嗦:“禿頭下手挺狠的,你還有沒有哪兒疼?”
鐘甯:“五髒六腑,七經八脈?”
“......沒事。”張蔚岚深深地看着鐘甯,看了兩秒側過頭,又盯着枕頭邊,小歡放的那顆奶糖出神。
鐘甯順着張蔚岚的視線,也看見了奶糖:“你說禿頭他們,以後還會找我們麻煩嗎?”
“不知道。”張蔚岚啞聲說,“我覺得起碼不會再主動找麻煩,周白雪家的錢不是都還上了麽。以後碰見他們躲着點就是了。”
“我覺得也是。那我得告訴賤賤和徐懷,叫他們也小心點。”
鐘甯的視線移動,張蔚岚也正好轉眼睛,兩人突然來了個四目相對。
張蔚岚微微皺起眉頭,嘆了口氣:“我沒事。”
“......嗯?”鐘甯愣了下,眼神飄去張蔚岚眼角的淚痣上,“哦。”
“我說我沒事。”張蔚岚又重複。
鐘甯沒吭聲。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張蔚岚閉上眼睛,忽然輕悠悠地說:“你現在放心了?”
鐘甯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提了一下,就像有一根纖弱的絲線,将心尖捆綁好吊起來,但沒提多高,線就崩斷了。那條線是透明的,太細弱,聽不清楚斷裂的聲音,只有心頭掉回去的微小落差。
鐘甯:“......嗯。”
鐘甯盯着張蔚岚的小淚痣,即将神智不清地看對眼兒,他趕緊眨兩下眼皮,又歪頭去看張蔚岚包。
鐘甯眼尖地瞅見了書包上那一塊被醬油染髒的痕跡——是他倆上次打架弄髒的。
“那我回去了。”鐘甯說。
張蔚岚睜開眼睛:“出去的時候走門吧。”
鐘甯從床上站起來:“不用,翻窗挺方便的。我屋子就在對面,正好再翻進去。”
張蔚岚無語了。
鐘甯走去窗邊又折回來,難得細心地問:“幫你把燈關上?”
“嗯。”
鐘甯“吧嗒”一聲按下開關,屋裏頓時一片漆黑。可憐了鐘甯夜視能力欠佳,剛尥蹶子就磕了床腳。
“嗷......”鐘甯疼得擰臉。
張蔚岚:“......”
鐘甯咧着嘴,擱地面杵腳尖轉悠一陣子,随後矯健地爬上窗臺,扭臉朝張蔚岚說:“走了。”
他撩起窗簾,外頭的月光像鍍了純銀的瀑布,頃刻間一股腦奔瀉進來,刺亮張蔚岚的眼睛,同時鐘甯一躍而起,從窗臺上跳了出去。
随後窗簾蕩回來,瀑布截流,月光戛然而止。紗窗被關上,帶起摩擦聲。
屋裏墜入沉寂與黑暗之中。
張蔚岚擎着耳朵聽,聽見窗外有大朵子在吱唔,估摸是大朵子在他窗口等鐘甯。
鐘甯就跟做賊一樣低聲訓狗:“老實點兒,別舔我,起開起開......”
聲音越來越遠。
等聲音徹底消失,張蔚岚伸手摸過枕頭旁的奶糖,他閉着眼睛,細細簌簌地撕開糖紙,将奶糖塞進了嘴裏。
溫熱的甜香味在他苦澀的舌苔上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