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魂兒在張蔚岚那兒
她是個南方女人,從小長在鄉下。
這個年代,農村還沒發展致富,村溝溝裏的土瓦房都是用“貧窮腐朽”做地基。大多村子裏“重男輕女”的思想還很嚴重。
她生得一張姣好皮相,初中才念一半卻被撤下來幹活,年滿十九,又要被草草嫁掉。
女人一生最重要的,莫過托付終身。她因此發狠,選了破釜沉舟。在某個殺千刀的夜裏,她棄家逃婚,揣着惶惶不安的心,獨自坐上了開往北方的火車。
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殊途同歸。那天,在她的人生裏,凜冽如刀鋒的寒冷取代了刺骨的陰森。左右都是冷,也不知道她改變了什麽。
“自由”于人間,或者僅是某一種獨特的苦難。又或者,人世不許凡人偉大,不許我們體會“自由”的真相。
她受教育程度低,身上沒多少錢,工作不好找,最後只能仗着有點姿色,在一家三流酒店站臺。
那天她遇見了張志強。
張志強帶着一批海上工人,到酒店辦理入住。在前臺交涉的時候,張志強多看了她兩眼,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
起初張志強對她很好,又給她些小錢花。張志強這人長得俊,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彎彎。她以為這就是愛情。
後來她才知道,張志強早就結婚了,還有個兒子。
那時她已經有了小歡。她不敢跳出火坑,怕極了再過那種無依無靠的日子,就只能帶着小歡,像過街老鼠一樣,稀裏糊塗成了人人喊打的婊/子,被張志強藏匿在肮髒之下。
她開始後悔——如果她沒有來北方,沒有上/張志強的床,沒有生下小歡……盡管凡事沒有如果,她還會這般厭惡地去想象。
人性最醜惡的樣子,就是“後悔”。
她和小歡被張志強養在外頭,多年來沒名沒份,直到前些天,事情終于暴露。她聽說張志強的老婆要和張志強離婚。
然後她成了只吃潲水的畜生,居然可怕地冒出了些喜悅心思。——張志強離婚,就能和她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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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她漂泊苦難了太久,尊嚴早就磨成了渣滓。——她懦弱,她太想要一個家。
可惜,“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張志強死了。
小歡不能變成第二個她。她決定将小歡塞給張志強的爹。她早聽說那是個随和慈善的老人,那麽他定然不會丢掉自己的孫女。
她這麽想着,覺得萬念俱灰,沒什麽留戀,又想到生活苦不堪言,最終選擇去死。
她弄了瓶便宜農藥,喝完死了個透。死了她也回不了家。這年頭,每年客死外鄉的倒黴人有多少?死後屍體沒人領的又有多少?人命可貴可賤,看命格,更看活法。
鐘甯家的真皮大沙發前站滿了人。
鐘姵沒把話說透,她覺得張蔚岚小小年紀攤上這等事,已經是倒了血黴,再多說一句就是造孽。
鐘姵擱心裏将張志強那死得稀爛的混蛋又翻來覆去噴上幾趟髒話,最終只是用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張蔚岚的肩頭。
屋裏沒人出聲,就連大朵子也被氣氛感染,保持站立姿态,尾巴上的毛都沒敢晃蕩一根。
鐘甯趴在門縫後,手心熱出汗,後背正對空調,背心被吹得哇涼。
張蔚岚靜靜地看着小歡,他瞧得仔細,看見小歡緊閉的眼皮輕輕顫了幾下,又看見她黑色的睫毛帶着淚濕,小幅度撲簌。像小烏鴉淋濕受驚的翅膀,它們驚吓過度,卻太稚嫩弱小,壓根兒飛不起來。
——這丫頭八成是在裝睡。
張蔚岚把視線移到張老頭臉上,張嘴幹巴巴地說:“爺爺,先回家吧。”
姓張的都走了,客廳裏只剩下嚴卉婉和鐘姵。
鐘姵往沙發上一栽,出了會兒神,然後伸手招來大朵子。大朵子緩緩踱過來,将狗頭趴在鐘姵膝蓋上,乖乖挨搓。
鐘姵揉兩下狗頭,一口氣嘆得精疲力竭。
“小歡就這麽留下了?”嚴卉婉給鐘姵倒了杯熱水。
鐘姵盯着杯口冒出的水霧,吸着氣喝,發出“噓溜”的聲音。
三口熱水下肚,鐘姵沉默了片刻,說:“應該吧。媽你也知道,蔚岚雖然平時不太通人情,其實是個好孩子。”
嚴卉婉不贊同地反駁:“蔚岚什麽時候不太通人情了?那孩子就是太通人情了。”
嚴卉婉這話說完,客廳裏的母女倆誰都沒再發言。鐘姵甚至已經無話可罵。
這種事兒血淋淋地砸在自己腳尖前,還怎麽嚼得動舌頭。
鐘甯将門縫關上,轉身趴去床上。高挺的鼻梁被壓得有點不舒服,鐘甯便側過頭,視線正好對着窗戶。
他的窗外,是張蔚岚的窗戶。
張蔚岚在窗內,坐在床邊。他的影子被燈光打在牆上,描出一層毛絨絨的光邊。
影子是個黢黑虛幻的玩意,配不上光。
小歡今晚跟張老頭一屋。張蔚岚剛才去廁所的時候路過張老頭房門,還聽見了門板後頭有小歡壓抑的哽咽。
張蔚岚歪頭看一眼扔在床腳的書包,包上有一塊被醬油染髒的黑褐色,是和鐘甯打架的時候弄的。
張蔚岚揪過書包,又打開看了看,有三本角也被染了。
張蔚岚将包扔去桌上,躺在床上閉眼睛。
燈一整夜沒關,他一整夜閉着眼皮沒睡着。
鐘甯第二天一早臉蛋已經消腫,但顴骨的位置泛出一圈很明顯的青紫色。
鐘少爺光榮負傷,班裏不少人都過來惜了一嘴疼,尤其楊澗。
楊澗作為優質狗腿,自然嘚啵起飛。他一邊獻上自己的作業,一邊啰七八嗦:“甯啊,你這臉是怎麽了?怎麽青這麽大一塊兒?疼吧?”
楊澗問着瞅着,覺得關懷表達不夠,于是爪子也跟上去,想伸手戳一下鐘甯的臉。
鐘甯一巴掌打開他的賤手:“別碰,疼。”
“到底怎麽弄得啊?別跟我說你是摔的,我可沒那些小女生那麽好糊弄。”楊澗皺上眉頭,趕緊問。
鐘甯抄完一篇英語作文,将英文字母拽得舞胳膊飛腿兒。
他心不在焉,咬了下舌頭尖才說:“打架。”
“誰!”楊澗好懸沒拍桌而起,“誰敢......”
“別問了。”鐘甯呼出口氣,今兒個有些打蔫,總是提不起勁來。
估摸是昨天和張蔚岚打架勁兒用大了,透支了。
“你這是怎麽了?”楊澗也看出鐘甯不活泛,“出什麽事了?”
“沒事。”鐘甯不想說,更說不清楚,也不該說。
他下意識側頭看了眼身邊張蔚岚的空座,嘴角耷拉下來,低低地喃喃道:“希望沒事。”
“......”楊澗被整糊塗了,不過明顯鐘甯不想講清楚,他也不好再刨根問底。
楊澗提了個新茬:“明天就周六了,明天下午,徐懷在KTV定了個小包,一起來玩吧,晚上再吃一頓燒烤,都安排好了。”
“嗯?”鐘甯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
“不是,你到底怎麽了?”楊澗驚了,表情嚴肅起來,伸巴掌在鐘甯眼前晃悠兩下,小聲說,“周白雪那事,錢還上了。徐懷請客。”
鐘甯眨巴眼,想起來了:“哦。”
楊澗沉默了一會兒沒說話,拿回鐘甯抄完的英語作業,又遞給鐘甯化學卷子:“你魂兒呢?”
鐘甯滿腦子除了“臉疼”就是“張蔚岚”,神謀魔道地開口說:“魂兒在張蔚岚那兒。”
楊澗:“......”
鐘甯:“......”
楊澗居然一瞬間就開了竅,他低聲不可置信地問:“你難道是和張蔚岚打架?”
鐘甯:“......”
楊澗:“真是他?你和他打架?在這個節骨眼上?”
鐘甯幽幽地瞅着楊澗,沒張嘴承認。
楊澗腦子轉過幾圈,突然一副十成懂八成的模樣,伸手拍了拍鐘甯的肩:“那你明天還帶張蔚岚一起去嗎?”
“......明天再說吧。”鐘甯薅過化學卷子,開始動筆杆,抄完一個方程式,又将無辜的針管筆一摔,煩氣地說,“張蔚岚不可能去。”
鐘甯就像磕了藥一樣,心裏憋着一股矬勁兒,橫豎都不爽快。
老司也質問了鐘甯絢麗的臉龐,鐘甯編都懶得編,直接偷邱良之前對付親媽的借口來用——“撞電線杆了。”
老司嘴角一抽,朝鐘甯的後背甩一巴掌,手指鐘甯的鼻尖谇:“不着調的玩意,作不死你。”
老司冷笑一聲,又說:“你不是喜歡抄楊澗作業嗎?再讓我看見一次,你就把他全科作業抄一百遍。”
鐘甯:“......”
一整天全是晦氣。
放學後,鐘甯出校門,渾身的癔症攢爆了頭。他現在不想回家,想給自己找點高興事,又沒興致和楊澗一起出去玩。
這是病大發了。
鐘甯在兜裏掏了一圈,摸出兩根火腿腸。在岔路口和楊澗分開的時候扔給楊澗一根,另一根他在手裏掂幾下又揣回去,想起了之前和張蔚岚一起見過的那只小花貓。
——去看看,興許能喂個貓。
于是鐘甯又去了那片爬山虎。
三趟街南邊的小路比較偏僻,人家不多,路也窄,除去盡南頭有個賣菜的便宜市場,還有一家糕點店,再沒什麽多餘旁的,冬天插糖葫蘆的小車都不太樂意推南邊叫賣。
鐘甯從小路鑽,四周僻靜,他看見牆邊冒出一片野花,還飛過了兩只大撲楞蝶子。
等小路走了差不多一半,拐過一個角,鐘甯忽然就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身後有人在追他!
鐘甯扭頭去看牆上的影子,後頭那個影子攆着他越走越快。
鐘甯一陣心慌,也拔腿加快了腳步,身後的人便更快地追他。
鐘甯捺不住,猛地回頭看一眼,給心髒看得一撲通——後頭的人是他們救徐懷那天,被自己一顆石子打破腦袋的禿頭!
鐘甯瞬間就明白這人攆着他是來尋仇的,趕緊瘋跑。
禿頭見鐘甯跑,嘴裏吼出一聲:“小兔崽子,給老子站着!”
禿頭:“今天算你倒黴!超哥說不動你,我一口氣憋了這麽些天沒撒,今天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碰見你,不收拾你我就不叫大勇!”
鐘甯暗罵點兒寸,禿頭雖然礙着鄭超和赫峰的人情,不會明目張膽主動找他麻煩,但私底下在小路碰見又是另說了。
拐過一個彎就是爬山虎,鐘甯當下沒心思找貓,只顧逃命。鐘甯眼瞅前面有塊石頭擋路,趕緊兩步繞到樹叢邊,忙裏慌張得腳底打滑,又踩在一根樹枝上,他身子一扭,重心不穩,書包從肩上掉地,整個人也斜着往樹叢裏栽。
“啊!——”鐘甯嚎一嗓門兒,心裏閃過念頭,“這下完犢子,要被禿頭按在樹叢裏揍。”
鐘甯跌進樹叢,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貓叫,同時他視線裏闖入一個閃電般的花哨影子,一閃而過。
——是小花貓。這畜生該是被鐘甯吓個好歹,一高蹿了出去。
下一刻,鐘甯閉死眼睛,卻并沒和預想的那樣摔去地上啃泥,他跌進了一個滾熱的懷抱。
“靠......唔......”鐘甯臉上的傷被碰了一下,?疼得他飙髒話,可他的話音剛蹦出去一半,嘴就砸死了。
“啊......”鐘甯身下的人發出一聲痛哼。
鐘甯瞪圓眼睛,發現自己的嘴居然磕在對方臉頰上,而且這人和他一樣,臉頰上有塊烏青。
——是張蔚岚。張蔚岚手裏還握着一把餅幹碎渣,沒來得及喂進小花貓的肚子。
鐘甯連忙擡起頭,讓嘴唇離開張蔚岚的臉。
這一下砸過來太狠,鐘甯的嘴都木了,門牙差點給舌尖啃掉。
張蔚岚将鐘甯從身上掀下去,半張臉疼得火燒火燎,他啞着嗓子,氣息不足地吼:“你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