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八瞅鼈犢,互看不是人
嚴卉婉坐在張家客廳,一邊往指尖吹氣,一邊剝雞蛋。
“奶奶,我剝吧。”張蔚岚冷不丁說。
“這就好了。”嚴卉婉皺起眉頭,去瞧張蔚岚的胳膊。
張蔚岚胳膊上挨排貼着兩張創可貼。
嚴卉婉将剝好的雞蛋遞給張蔚岚:“滾滾臉,有點兒燙,小心點。”
“嗯。”張蔚岚接過,一下一下在臉皮上滾着。
“胳膊上的傷疼嗎?”嚴卉婉又問。
張蔚岚滾着臉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張蔚岚這倒黴玩意,多數都是一張冰雕面相,話本不多,尤其擱長輩跟前,他和鐘甯那碎嘴子比起來,等于兩個極端。
嚴卉婉或許是被家裏的祖宗膈應太多,見了張蔚岚這樣的小可憐,倒真激起了不少心疼。
以至于她開始罵鐘甯:“鐘甯這個混蛋。”
但下一句還是能聽出鐘甯是她親外孫:“蔚岚,你別跟他一樣。”
“沒。”張蔚岚瞥了眼自己胳膊上的創可貼,“我也動手了。”
嚴卉婉無奈了:“你們這些孩子呀......”
張蔚岚無話可接。
嚴卉婉打量着張蔚岚的表情,心口揣量幾回,輕聲說:“你爺爺把小歡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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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蔚岚一愣,将滾臉的雞蛋放到桌子上。
“你別怪他。”嚴卉婉破譯給張蔚岚聽,“你站在你爺爺的角度去想想,就能理解了。不管怎麽說,他也是一個老人了。”
嚴卉婉雖然年紀大了,但着實是個能耐的老太太,她當然知道這種說法對于張蔚岚太過自私,直等于把人孩子往懸崖上逼,于是趕緊又跟上一句:“其實他想留下小歡,也是為了你。”
張蔚岚果然有反應,他擡起頭,那神情目無尊長一點理解,旨在表達四個字——胡說八道。
“真的。”嚴卉婉慈愛地笑了笑。
她皮膚天生就好,年邁以後,眼角的皺紋雖然不少,卻似乎都按照某種規律,漂亮地舒展生長,好像什麽藝術品尊貴的花紋一般。
嚴卉婉苦口婆心地說:“我也是當外婆的人,我能理解你爺爺。”
嚴卉婉:“蔚岚,你現在還小,以後的路長着呢。”
“奶奶說句實話你別介意。”嚴卉婉眉目間好像遮了層黯淡,“我和你爺爺,我們都老了,難聽點講,都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了。”
嚴卉婉看着張蔚岚:“你爺爺也是怕以後他一走,你在這世上,就再沒親人了。”
“血緣這個東西真的不一樣。就算你有再多朋友,但沒有血親,你還是會非常寂寞,會覺得無依無靠。”
——張言歡是除了張老頭以外,這個世界上唯一還和張蔚岚血脈相連的人。
抛去千萬的深仇積恨,這是一個不争的事實,比真理更真實的事實。
嚴卉婉繼續說:“所以,你別怪你爺爺,他最心疼你,你應該明白。”
……
嚴卉婉在張蔚岚家呆了一個半鐘頭,鐘甯撅屁股拱在窗邊,眼看天黑透了,嚴卉婉才出來。
是張蔚岚送她出來的。嚴卉婉說:“晚上來奶奶家吃飯?”
“不用了奶奶。”張蔚岚不想去。
“那你想吃什麽?奶奶等下給你做好了送來,等你爺爺回來,和你爺爺一起吃。”嚴卉婉又說。
“真不用。”張蔚岚說,“我不餓。”
“別和奶奶瞎扯。你不說奶奶就随便做了。”嚴卉婉拍了拍張蔚岚的肩,“還是蔚岚好,從不挑嘴,不像鐘甯。”她說完又帶一嘴:“今天的事,你別跟鐘甯一樣。”
張蔚岚垂下眼皮:“嗯。”
鐘少爺守着窗戶連打兩個噴嚏,自然聽不見嚴卉婉和張蔚岚沆瀣一氣,在嚼他壞話。
看嚴卉婉回家,鐘甯緊攆大朵子的狗腚,飛速蹿去門口:“外婆,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嚴卉婉斜眼看他。
“就......”
“你關心蔚岚啊?”嚴卉婉走進廚房,“那你自己去跟人家道歉,自己去問呗。成天到黑就知道掐,真搞不清現在的小孩都有什麽毛病。”
“......”鐘甯硌楞在原地瞪眼,瞪了一會兒跟皮球撒氣一樣洩勁,小聲叨叨,“關心有屁用。”
他緊接着擱心坎裏呸出下一句:“張蔚岚才不領情。”
——那缺弦兒王八只欠揍。
可惜鐘少爺揍不過,只能卑鄙無恥地上嘴啃了。
廚房裏傳出熟熱的米飯香,鐘姵正好回來。
她回來就去廚房幫嚴卉婉的忙,沒多久便将小歡的事聽了個通透。
鐘姵的火藥脾氣鐵定是炸了,鐘甯趴屋裏寫作業都能聽見她的怒斥。
鐘姵吼了一嗓子:“還能更不要臉一點嗎?”
“你小點聲!”嚴卉婉趕緊制止。
鐘姵:“我呸……”
鐘甯将下巴杵在一張英語報紙上,斂着眼皮瞅,感覺報紙上的英文字母花裏胡哨,惹人眩暈。鐘甯煩得将報紙扔去床上,靠着椅背仰頭望燈,又被燈光紮得眼疼。
“靠。”鐘甯從桌角撈起數學書,随便翻開叩在自己臉上。
鼻尖能聞到書頁上的紙漿味,還有一股惡心人的印刷味。
今天沒有張蔚岚當“家教”,和他一起寫作業了。
看來明兒個楊澗得重新上崗,進獻作業給鐘甯抄。
“小甯,出來。”外婆在外頭喊。
鐘甯趕忙撇下書,連跑帶颠奔出去。然後外婆賞了他一個噩耗:“給蔚岚送飯去。”
說完在鐘甯一手擱一個冒熱氣的盤子,菜香味噴了鐘甯一臉。
鐘甯不樂意:“為什麽是我去?”
這時候鐘姵走過來觀賞了一下親兒子,厲聲厲色甩下一句:“你要是不去,就去廁所蹲着,照鏡子看自己的大腫臉。”
于是鐘甯閉了嘴,只能忍辱負重,回屋順道背上張蔚岚的書包,一起送過去。
鐘甯站在張蔚岚家門口,提起右腳腳尖,擱地皮上懸了許久卻沒踢門。他背上背包,又一手一個盤子,左腳金雞獨立,活像個本事不精的雜耍小醜,出盡洋相。
鐘甯撇了撇嘴,落下右腳丫子,還是決定棄門從窗。他将菜盤子和書包都放在張蔚岚的窗框上。
鐘家菜盤子大,張蔚岚的窗框又窄,鐘甯鼓搗得小心翼翼,生怕盤子翻地上摔了,也不想弄出動靜。
等鐘甯都安排完,剛呼出一口氣,窗簾突然“嘩啦”一下拉開,鐘甯猛地擡頭,和張蔚岚隔紗窗對上正眼。
鐘甯:“......”
張蔚岚只是悶得難受,想掀會兒窗簾,打眼一下看見鐘甯這張讨人厭的腫臉蛋,耐不住要抽一抽眼皮。
兩人之間的空氣僵硬,鐘甯做個深呼吸,和自己說:“咬都咬了,還跟一塊臭石頭置什麽氣?”
鐘甯醞釀半天,勉為其難地先破冰:“我來送菜。”
張蔚岚頓了頓,将紗窗拉開,伸手把菜碟子拿進去:“哦。”
鐘甯琢磨着下文:“你......”
張蔚岚關紗窗,截話茬:“還有事?”
“......啊?”下文吞沒了。
誰成想張蔚岚早孬進地溝裏萬劫不複,壓根兒沒稀罕等鐘甯吭哧,居然直接拉上窗簾,閉窗簾謝客。
“我他媽......”鐘甯氣得火沖天靈蓋,掄起張蔚岚的書包想往紗窗上掼。
他舉起書包,腦門兒上熱出汗,最後還是放下手,給張蔚岚的書包放回窗臺上。
鐘甯擡手敲幾下窗框,甕聲甕氣地說:“你書包。”
他說完就走,往自個兒家大步流星。
張蔚岚站在窗戶邊上,手指堪堪捏着窗簾邊。等鐘甯的腳步聲遠了,他才拉開窗簾,看了一眼鐘甯的背影。
也不知道年紀輕輕的,這歪擰巴的別扭勁兒都是哪來的。
或許又只是因為年紀輕輕,才能擰得如此上勁兒。
張蔚岚也想不通,為什麽他一碰上鐘甯就這樣。他倆就是王八瞅鼈犢,互看不是人。
鐘甯回家憋着一口怨氣,怒吃三碗米飯,最後還是鐘姵怕他撐太多要不消化,将他趕下了桌子。
吃完飯鐘姵和嚴卉婉在廚房洗碗,鐘甯擱客廳,揉着撐多的肚皮,踅摸了一盒酸奶跟大朵子分着喝。
他聽見鐘姵和嚴卉婉還在說小歡的事,十句裏有八句是鐘姵在罵,嚴卉婉緊跟着嘆氣。
等洗完碗,鐘姵總算說了句旁的:“媽,箐箐不在了,沒人來幫你忙,我們幹脆找個保姆,你以後什麽活兒都不用幹了。”
“不找。”嚴卉婉不樂意,“弄得像我幹不動了似的,不找不找,我還不用你花錢雇人伺候。”
鐘姵笑了下,知道老太太是不肯服老,勸着說:“媽,咱又不是沒這個條件,其實......”
“你懂什麽?”嚴卉婉愣了一秒神兒,又說,“我忙叨了一輩子,現在老了,成天除了出去扭秧歌跳舞,別的什麽事都沒有,我閑得發慌。保姆以後再說吧。”
鐘姵也不是不理解嚴卉婉的心思。有時候兒女想爹媽享清福,他們非要折騰着照顧你,不是喜好辛勞,而是年輕的時候辛勞出了習慣,年紀大了又怕老。
鐘姵随了老太太:“那就以後再說。”
“這張老頭送小丫頭回去,怎麽現在還沒回來?”嚴卉婉覺得奇怪,念上一嘴。
“可能是遠吧。”鐘姵也皺起眉,不太放心。
嚴卉婉薅一塊抹布擦了擦鍋臺:“早知道等你回來,陪張老頭一起去。”
鐘姵剛想應和一句,手機響了。嚴卉婉站在旁邊,眼看鐘姵接了電話,臉色突然一變:“好,我這就過去。”
“怎麽了?”嚴卉婉問。
“媽......”鐘姵眼下倒不清話,囫囵着說,“我回來再跟你說,挺急的,我先出去一趟。”
鐘姵風風火火換鞋出門,臨門口又和嚴卉婉說:“媽,你把蔚岚帶咱家來吧,別讓他自己擱東屋,要是他不樂意來,你就先去陪陪他。”
嚴卉婉心竅玲珑,趕緊問一句:“是不是張老頭和小歡出事了?”
鐘姵一頓,神色不太好看:“他們都沒事。不是他們,哎,反正你放心,等我回來再說。”
鐘甯聽着,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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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姵前腳剛走,嚴卉婉就跑去張蔚岚家,連勸帶哄,只差拖了,總算将張蔚岚拉進了家門。
好在鐘甯憋在卧室死活不出去,嚴卉婉則拉着張蔚岚在客廳吃水果看電視,兩個小兔崽子互不侵犯。
張蔚岚心思深,看不進電視,忽然問嚴卉婉:“奶奶,我爺爺這麽久沒回來,是不是出事了?鐘阿姨呢?”
“你這孩子,亂想什麽。”嚴卉婉一聽就心裏膈應,趕緊連呸三聲。
鐘姵出去的時候語焉不詳,鬧得她的肝膽也吊着。
幸虧鐘姵總算回來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張老頭,以及張老頭懷裏,滿臉淚痕睡着的小歡。
“這......”嚴卉婉關上電視站起來,“怎麽又抱回來了?”
鐘甯趴了半天門板,早按捺不住,聽見這話連忙拉開門縫往外看。
他看見張蔚岚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張老頭對面,死死盯着小歡。
張蔚岚此時摸不到自己有什麽情緒,他心裏只有種莫名其妙的直覺,異常強烈——小歡不可能再走了。
鐘姵過來攬住張蔚岚的肩,盡量知疼着熱地開口:“蔚岚,阿姨知道你不好受,但是......”
鐘姵一閉眼,發現迂回進了死路,只能一刀見血:“小歡的媽媽,喝藥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