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熱乎心肝喂了狗
張蔚岚打眼一看就是瘦了,臉色很白,眼下還有黑眼圈,這幾天定是沒睡過好覺。
鐘甯問:“你喂貓呢?”
夏天的樹叢裏有一股獨特的味道,從幹燥的泥土發源,延伸去枝杈葉間,沾染上新鮮。這份青澀的土腥味還挺好聞的。
一只蜜蜂飛過來,在鐘甯眼前轉了兩圈,又嗡嗡走了。
張蔚岚看了會兒鐘甯,手心裏的餅幹渣被貓舔沒了。他收回手,拍幹淨手掌。
鐘甯嘆口氣,走過去挨着張蔚岚蹲下。那只小花貓擡眼瞧了瞧鐘甯,居然湊了過來,用腦袋貼着鐘甯的手背來回蹭,貓嘴又軟乎乎地咪來喵去,撒着嬌。
鐘甯被讨好,手指在貓臉上搓了搓,對張蔚岚說:“你怎麽跑這兒來喂貓了?”
張蔚岚兩秒後才說:“路過。”
鐘甯撇了撇嘴,心裏想着“你還知道和我說話?”,又忍不住小聲抱怨:“還以為你打定主意不理我呢。”
可不是麽。他成天往張蔚岚窗戶底下跑,石子砸得噼啪響,張蔚岚也沒稀罕拉開窗簾。
張蔚岚又看了鐘甯一眼,沒說話。
鐘甯暗罵張蔚岚是一盒小眼兒牙膏,非得人拿手捏着擠才能吐出東西。
鐘甯抱着“不能和他一樣,他最近不好過。”的想法,品德逐步高尚起來,囫囵着給自己瞎披了張叫“關懷備至”的外皮。
鐘甯提溜起手裏的綠豆糕:“吃嗎?我剛買的。”
張蔚岚撸了一把小花貓:“不吃。”
鐘甯啧一聲,心說:“我問他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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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思完,鐘甯也不講究自己的手剛攢弄過野貓,胡亂掏一張紙巾出來擦兩下,然後伸手進塑料袋抓出一塊綠豆糕,張嘴就咬。
他吃完一塊綠豆糕,滿口都是甜味,想再找話卻找不到了。鐘甯愁得要命,幸好有小花貓在。
這小貓挺幹淨,像是野貓,難得非常親人。它一會兒蹭兩下鐘甯,一會兒舔兩口張蔚岚,膩味得厲害。
鐘甯瞧它小模樣不錯,眼珠子水靈靈的,就動了凡心:“要不把這貓帶回去吧,放院子裏養着,和大朵子做個伴兒。”
“不能帶。”張蔚岚沒同意。
“為什麽?”鐘甯剛問完,突然後頭的草叢裏鑽出一只大花貓來,撲簌了一地葉子。
這只大貓長得和小花貓非常像,它張嘴叫喚幾聲,小花貓立刻抛棄鐘甯和張蔚岚,扭身擺尾巴,和大花貓一起走了。
鐘甯指着一大一小感嘆:“什麽情況?”
“是只母貓。”張蔚岚說,“應該是它媽。”
鐘甯:“......”
鐘甯沒敢再說話。
野貓都有媽呢,興許還有爹和兄弟姐妹呢。
夕陽的光偏紅,照耀對面的爬山虎,斑駁過葉影子,錯落成一個一個點,像不太亮的火星,落在他們的身上,臉上。
張蔚岚站起身,背上書包走人。
鐘甯跟着張蔚岚一起走,他倆走得不快,誰也不說話,鐘甯邊走邊吃綠豆糕,快到家的時候一袋子綠豆糕僅剩下兩塊。
張蔚岚今天是背着館。他還是覺得冷,胸腔裏那股寒氣郁結着一直沒散開。他想出門曬曬太陽,但又不樂意去學校,就去圖書館轉了一圈。
走到家附近的小賣部時,張蔚岚想起家裏的醬油和醋都沒了。呂箐箐不在了,張老頭剛出院,這幾天都是嚴卉婉做完飯送來,或者張蔚岚自己瞎折騰。
張蔚岚進小賣部買了一瓶醬油一瓶醋,順帶捎了包鹹鹽。他從小賣部走出去一看,鐘甯還站在門口等他,袋子裏剩的兩塊綠豆糕也吃沒了。
見張蔚岚出來,鐘甯趕緊跟上,和他一起走回家。
照舊沒什麽話,他們并排安靜地走着。
鐘甯一袋子綠豆糕下肚,撐得又甜又膩,他低頭去看張蔚岚手裏提的調味貨,一時間心裏咂不透什麽滋味。
年少時常有甘甜酸澀攪在一碗裏,一口生灌下去,嗆疼嗓子眼兒。只因年輕的心摯愛較勁,揣的除去雞毛蒜皮,就是朝氣輕狂,這才叫少年。
少年人雖然是被糧食喂大的,卻大多不會考慮炊煙有多熏人,醬油罐子空沒空。而呂箐箐和張志強撒手一走,張蔚岚尚未結實的脊梁就必須要多撐起一些東西。
這些東西龐雜又俗氣,悲哀到極點,能生薅硬拽地拔苗助長,提早驅趕走他身骨裏的少年氣。
張蔚岚霍亂暗沉的少年歲月,随着一對喪天良的短命爹媽一起去了。連同他性格中那份本不鮮明的肆意,也一道化成灰燼,風化于泥土深處,再也不見了。
鐘甯吊着手腕,用巴掌給自己扇風,扇出一身汗來。他臨院門抹了一把臉,一手汗濕,竟聽見院門裏傳來哇哇亂叫的哭聲,是小女孩在哭。
這場景有些熟悉,幾天前的晚上,在殡儀館,他也擱門外聽過,很相似。
“怎麽......哎!”鐘甯扭頭要朝張蔚岚說話,張蔚岚卻已經撒開腿跑了出去。
“我/操。”鐘甯也跟着跑進院門,立地就懵了。
還真是小歡。
小歡站在張蔚岚家門口嗷嗷大哭,眼淚鼻涕黏糊一臉,張老頭蹲在她對面哄,越哄哭聲越大。
小歡尖叫:“媽媽,我要媽媽。”
張蔚岚杵在原地立着,生覺胸口裏的寒冷要往上漲,他趕忙深吸一口氣壓了壓。
張蔚岚走過去,一把揪住小歡的胳膊,将小丫頭拽了個趔趄:“你來幹什麽?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張老頭趕緊拽住小歡另一只胳膊,他眼神複雜地看着張蔚岚,有心疼也有愧疚,混雜不清:“蔚岚,你先別,這是你妹妹。”
張蔚岚沉默了一會兒,冷漠地說:“我沒有妹妹。”
說完,他用力拖了一把小歡,将小歡拽離張老頭的手,拉着拖油瓶轉身往外走。
“你聽爺爺說!”張老頭在後頭又牽住小歡,“是她媽把她扔在門口,說讓她來找爺爺......”
張蔚岚猛地頓住,轉頭不可置信地瞪向小歡。
就像沉睡萬載的孽龍忽然被掰掉逆鱗,張蔚岚朝小歡吼了一聲:“閉嘴,別哭了!”
小歡吓得咯噔,倒黴催的小腦袋頂靈光,趕緊轉身撲進張老頭懷裏,小手揪住張老頭的衣服,梗着脖子憋氣,不敢哭出聲。
鐘甯自覺被當空一道驚雷迎頭劈下,他品一品張老頭的話,雖然沒明說,但意思挺清楚了——張志強外頭的野婊/子,想把小歡托給張老頭養。
換句話說,張志強死了,這孩子她不要了。而且照這個架勢,張老頭是想收小歡。
張老頭蹲在地上,擡頭望張蔚岚,小聲小氣地說:“蔚岚,爺爺對不住你,但小歡她還小,不該她的事。”
張蔚岚蒼白的手向小歡,不肯讓步。他重重地說:“滾出去。”
小歡一個哆嗦,死乞白賴往張老頭懷裏鑽。張老頭看看張蔚岚,又拍拍小歡的後背,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不走是吧。”張蔚岚走上去,狠勁從張老頭懷裏将小歡扒出來,陰着臉說,“你不走我扔你出去。”
“蔚岚!”張老頭老不中用,往前一撲,好懸沒摔一跟頭。
鐘甯看見吓了一跳,飛快蹦上去扶了把張老頭,生怕他再磕出一臉血。
鐘甯朝張蔚岚喊:“張蔚岚你幹什麽?這是你爺爺,怎麽就不能好好說?”
小歡扽不過張蔚岚,支橫八叉地在門口跌一跤,還不敢大聲哭。
張蔚岚甩開小歡的手,扭臉沖鐘甯犯狠:“我幹什麽關你什麽事?”
他這灘死水死了太久,忽然捏到由頭一朝爆發,讓鐘甯好一陣語塞。
張蔚岚趁着鐘甯發懵,緊跟緊刻薄起來:“你這幾天累死了吧?蒼蠅一樣圍着我轉,怎麽,看笑話?可憐我?現在還想管我家的事,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
鐘甯氣急敗壞,又被一刀捅出窟窿,巴不得運一口老血上來,呸張蔚岚一臉。
全當他的熱乎心肝喂了狗。
“我他媽誰都不是。”鐘甯大步跨過去,用力将張蔚岚推去撞院門。
他這一下卯足了力氣,動靜太大,吓得小歡竟在地上滾了一圈。
屋裏的大朵子也受不住了,對着鐘甯家的門一通耍爪,狂撓不止,急兇兇地大吠。
鐘甯揪起張蔚岚的衣領,又将人往大門上摔過去,“咣當”一下。
鐘甯氣得肝疼:“你夠了吧?這麽多天了,你他媽夠了吧?”
張蔚岚将手裏的一兜醬油醋往地上掼,咵擦咵擦全摔碎了,黑的白的淌了一地,空氣裏溢出了酸鹹味。
小歡已經連滾帶爬轱蛹去了張老頭那邊。張老頭抱着小歡,擱地上坐着,幾乎緩不上氣兒。
張蔚岚對鐘甯說:“你給我滾蛋。”
鐘甯瞪着張蔚岚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行,你憋得難受,我知道。”
鐘甯咬牙切齒:“想沖我撒火是吧。來。”
他話音剛落,飛快揮出一拳,對着張蔚岚的白臉皮揍了過去。
“小甯!”張老頭快被吓出心梗了。
張蔚岚被鐘甯一拳打歪了頭,他用舌尖抵了抵臉側,面皮生疼,疼得都要裂開了。
連同他胸腔裏那份冰凍的寒冷,也要裂開了。它似乎凍連在骨血和皮肉之中,八花九裂的瞬間撕扯整個身體跟着劇痛。
張蔚岚握緊拳頭,對着鐘甯的臉也回了一拳。鐘甯更是躲都沒躲,硬生生吃這一下,同時用膝蓋往上一頂,撞上張蔚岚的腹部。
張蔚岚悶哼一聲彎下腰,一腳蹬去鐘甯小腿,鐘甯被他踹得腿麻,退出兩步趔趄,張蔚岚趁機撲上去,又将鐘甯撂倒,壓死在地上。
兩個彪貨擱地面邊打邊滾,鬧了一身醬油白醋,小歡惟恐天下不亂,和大朵子比賽叫嚎,張老頭又顧不動,眼下兩只鼈王八出手太快,他連拉一把都沒縫拉,只能大口倒氣喊他倆別打,兩句喊下來供氧不足,眼冒金星。
張蔚岚一個翻身,鐘甯又被按在地上,他倆互相擰着對方胳膊,誰都不讓戗。
鐘甯一個大意,單挨了張蔚岚一拳,被揍得牙疼。
“媽的。”鐘甯呸完,一只手去推張蔚岚的肩膀,想把這混蛋掀下去,可惜沒掀動。
鐘甯另一只手薅過張蔚岚剛打自己的右手,扭頭在張蔚岚小臂上惡狠狠咬了一口。
“啊......松嘴!”張蔚岚疼出聲,左手死掐着鐘甯下巴颏,讓他撒口。
鐘甯就是不松,舌尖已經嘗到了熱腥味。張蔚岚的小臂都被他啃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