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會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還惡心嗎?胃難受?”回了屋,鐘甯站在張蔚岚身側問。
張蔚岚搖搖頭示意“沒事”,又準備往地上坐。
鐘甯,一腳将旁邊的跪墊踹飛,墊子貼地皮吐溜,撞到張蔚岚後停下。
張蔚岚停頓一下,又看了鐘甯一眼,将坐墊放屁股底下墊着。
鐘甯轉身跪下,對着呂箐箐和張志強的棺材磕三個頭,然後湊到張蔚岚身邊,也靠牆邊坐下。
鐘甯端量着張蔚岚的臉色,總覺得這張臉白得不健康,不過張蔚岚本身就白,也有可能是燈光晃的,又或者是他自己在胡亂擔心,擅自添油加醋。
對,他是擔心張蔚岚。大朵子摔一跤他也要揉兩下,甭提張蔚岚一個活生生的,和他一起長大的人。
就算常日裏鐘甯再煩張蔚岚,張蔚岚也是他十八年中一直存在的一部分,從童年,到少年。
鐘甯嘆口氣,又問:“你還有沒有哪不舒服?我去給你要杯熱水?”
張蔚岚崩了會兒唇角,才說:“不用。”
張蔚岚低頭擠右手食指。他手指肚紮/進/一根木刺,是剛才拿花圈打“婊/子”的時候紮的。
“哦。”鐘甯将下巴颏抵在膝蓋上,“你手沒事吧?”
張蔚岚這次沒回話,當鐘甯在放屁。他一直擠刺,鐘甯眼睜睜看他給白指肚擠成了紅的,又擠出一顆鮮豔的血珠子,最後用紙擦掉。
“你還不回去?”張蔚岚突然說話了。
“......”鐘甯頓了頓,耷拉着眼皮重複前話,“不走,都說了回來陪你。”
鐘甯反手指窗外,外頭烏漆麻黑一大片:“你不會現在要趕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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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蔚岚無話可說,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恨不得拿個斧頭劈自己幾下才舒服。但他現在沒功夫顧念鐘甯,他腦袋裏一片霍亂,太陽穴像蟄了似的生疼。
張蔚岚仰頭靠在牆上,開始閉目養神。
鐘甯:“......”
鐘甯又瞅着張蔚岚眼梢的淚痣看了一會兒,心思沉了沉,也仰頭靠在牆上。
張蔚岚冷冰冰的,脾氣臭,又獨。
可他偶爾會嘴毒得怼人,會幫徐懷墊醫藥費,會給鐘甯做“家教”,會在鐘甯被堵的時候跑進巷子幫忙。他會憤怒,會悲傷,會嘔吐,會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鐘甯心說:“張蔚岚啊張蔚岚,你這是要把自己憋死嗎?”
鐘甯守着空肚皮餓過了勁兒,胡思亂想好一通,逐漸開始迷糊,沒過太久,他竟就這麽瞎琢磨着睡了過去。
很靜很靜。
空氣很靜的時候,任何細微渺小的生動都能被無限放大。就像一只極其輕飄的毒蟲,将尖銳纖長的腳緩緩插/進獵物的心髒。
張蔚岚能聽見,偶爾有人在門外碎碎地說話,間或有不知從哪來的嗚咽。還有窗外,馬路上走過車輪的聲音。——是那奪命的車輪。
以及他身邊,鐘甯悠長平穩的呼吸。
張蔚岚睜開眼,因為眼睛閉了許久,再睜開時視線分外清明。
他扭臉看去一眼,鐘甯閉着眼皮,微微歪過頭。
張蔚岚的喉嚨有些幹疼,他叫了鐘甯一聲:“鐘甯。”
鐘甯似乎是聽見了。他皺了下眉頭,拖長音“嗯”出個動靜,随後腦袋一晃,後腦勺蹭着牆往地上栽。
張蔚岚下意識伸出手,從側面托了下鐘甯的頭,給他腦袋擺正。
鐘甯繼續睡。
他兩條胳膊赤條條地挂在膝頭,身上的背心先前被汗水浸透,早讓空調吹得涼冰冰濕漉漉。感覺到冷了,鐘甯在迷糊中下意識搓了搓小臂。
張蔚岚盯了他一會兒,起身将之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毛巾被撿起來,抖擻兩下灰,敷衍着往鐘甯身一甩,算是蓋上。
張蔚岚重新坐回去,瞪着面前的兩口棺材發愣,一愣就是一整夜。
天亮的時候,陽光打進來,屋裏能聞見溫暖。
張蔚岚去廁所洗了把臉,挂滿一臉涼水珠回來,鐘甯還在睡。
張蔚岚走過去,将鐘甯身上的毛巾被給掀了。
“嗯?”鐘甯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瞪着眼前的張蔚岚丢了會兒神。
然後,鐘甯一轉頭,登時疼得呲牙咧嘴:“哎呦我脖子......”
鐘少爺在兩口裝死人的棺材前無聲呻吟,從脖子哎呦到腰再咿呀到腳,活像個倒血黴的豌豆公主。
鐘甯嘆氣,好容易才站起來,全身僵得不行,四肢像是從木乃伊身上扒下來的死物。
他扭眼瞅一下張蔚岚,還是覺得張蔚岚臉色太差。鐘甯皺眉說:“你真沒有身體不舒服嗎?”
張蔚岚實在不想回他,正巧這時嚴卉婉提着個保溫飯盒推門進來了。
“外婆。”鐘甯趕緊迎上去。
“昨晚都沒休息吧。”嚴卉婉唉聲嘆氣,順手搓了把鐘甯的胳膊,“你回去換件衣服,這屋怎麽這麽冷......”
張蔚岚頓了頓,沉着嗓子叫人:“奶奶。”
“蔚岚,好孩子。”嚴卉婉滿眼的心疼,拉過張蔚岚。
嚴卉婉掏心窩說:“蔚岚,想開點。有爺爺呢,還有你鐘阿姨和奶奶在,別尋思太多。”
嚴卉婉:“奶奶一大早在家打了碗米糊糊,你多少吃點……”
鐘甯先回家,張蔚岚不走,外婆就留下來陪張蔚岚。鐘甯臨出門時外婆還在朝張蔚岚絮叨,左勸一句右安慰一聲。但鐘甯看得明白,張蔚岚的表情都沒變一下。
外婆這些話,張蔚岚估摸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了。
不過也正常。“安慰”這玩意,本就是頭重腳輕的乏貨,無用至極。
鐘甯沒和學校請假,他煩得想上學。
他去學校之前進了鐘姵卧室,鐘姵昨天晚上大醉大哭,還在睡覺,眼皮閉着都能看出腫得厲害。
鐘甯悄悄給她空調關了,換成風扇,又将風扇定住朝牆面吹。然後拱去廚房塞飽了胃,這才走。
呂箐箐和張志強在殡儀館停了三天,來了些人祭拜。張蔚岚收了幾撮薄厚不一虛情假意的人情錢。他之前還從不知道自己爸媽認識這些叔叔阿姨。
看來“人”這玩意,生在地面上就是與土地相連的。不管誰,混成了什麽德行,都還有那麽幾個狐朋狗友,能聚出個把臭堆。
呂箐箐和張志強下葬後第二天,張老頭出院了。老東西回家以後,多數時間都是在床上躺着,要麽望天花板愣神,愣出兩行渾濁的老淚,要麽想着看着張蔚岚,忽然就泣不成聲了。
張蔚岚一直沒來學校。鐘甯守着一張空桌子,坐了一周。
期間有同學關心張蔚岚,來問過幾句,鐘甯一聽就煩,渾不樂意,忍不住要往人家的熱心上潑冷水。
甚至老司叫鐘甯去走廊詢問情況,鐘少爺都不瞅睬“尊師重道”,對老司也敢喪上臉甩脾氣:“我不知道。”
然後鐘甯吃了老司一記鞋底子。
老司瞪着鐘甯,瞪了幾秒嘆口氣,沒再跟孽障一般見識:“有時候當長輩的說多了要起反效果。你多關心關心張蔚岚,會好很多。”
鐘甯拍去腿上的大鞋印子,沒滋沒味地小聲“哦”了下。
鐘甯滿身癔症走回教室,楊澗那個眼不抓色的又立馬蹿出來問東問西。
鐘甯皺死眉頭,煩了個透:“說了多少次別問了。耳背?”
“......甯啊......”楊澗愣了下,小心翼翼地瞧鐘甯。
鐘甯噎過半晌,擺了擺手:“不好意思啊賤賤,不是沖你。”
“我知道。”楊澗嘆口氣。
楊澗說:“我知道你是擔心張蔚岚。”
鐘甯沒吭動靜。
老司讓他多關心張蔚岚,這話是應該的,可惜鐘甯做不來。先不礙別的,而是他壓根兒抓不着張蔚岚。
他這幾天每天都往張蔚岚家跑,但張蔚岚除了閉窗,就是閉門。甭提說話了,他連張蔚岚的臉都沒見幾下。
總不能拿把鋤頭給門窗砸了吧?
鐘姵說:“蔚岚這孩子堅強,也懂事。他不舒服,讓他自己靜兩天。”
可張蔚岚還要靜成什麽樣?
前天張老頭去家裏坐了一會兒,和嚴卉婉說話。當時鐘甯豎起耳朵聽,聽見張老頭說:“他心裏憋得慌,我知道。他這麽多年一直都憋着,一直都是。”
張老頭:“你看他把自己關屋裏,但我推門進去,他還是會和我說話,陪我吃飯。”
張老頭右手握拳,使勁兒鑽自己蒼老的胸口:“我看着疼啊……”
晚上鐘甯就翻窗,率領大朵子搞夜襲,往張蔚岚的窗框上連打四顆石子,最後直接上手敲了。
屋裏燈亮着,張蔚岚卻一直沒打開窗簾理他。
“去不去?”
“啊?”鐘甯回過神兒來,“什麽去不去?”
“......”楊澗皺着臉,“我說徐懷要請客吃飯,問你去不去。”
鐘甯:“幹嘛?”
楊澗說:“周白雪他爸欠那錢,說是終于湊上了,以後就再不用擔驚受怕。這不好事麽,正好趕周末,徐懷想叫我們一起吃一頓,算是沖沖煩氣。”
“這樣啊。”鐘甯點點頭,小聲說,“總算有了件好事。”
話音落下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走吧。”楊澗背上書包,和鐘甯一起走了幾步,又說,“要不你想想轍,給張蔚岚也帶出來一起吃?”
楊澗:“他總要出來透透氣。邱良也去,大家都一起,就......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
“......我試試吧。”鐘甯說,說完自己搖了搖頭。
鐘甯心裏委屈地想:“我哪有轍,他都不理我。”
鐘甯和楊澗在岔路口分開,一個人往家走,越尋思越覺得氣,氣得同時心裏又牽挂,煩得恨不得掀頭皮。
最後鐘甯繞道,去三趟街南頭買了一袋子綠豆糕。這家綠豆糕他愛吃,就買點來塞胃,解毛病用。
不過這一繞路,還真繞得妙。鐘甯路上經過一片爬山虎,翠綠翠綠一大片,忒養眼睛。
鐘甯多看了幾眼,不經意瞧見密密麻麻的樹叢裏蹲了一個人。
鐘甯歪頭打量,被樹枝綠葉擋着,單背影看不清人,但他瞅見那人後背背的書包,和張蔚岚的書包一模一樣。
于是鐘甯專門往前多走幾步,湊近的時候對方聽見聲音,也轉頭看向身後。
兩人對上了眼兒。還真是張蔚岚。
“你......”鐘甯愣了,看見張蔚岚手心裏窩着一把餅幹碎渣,一只小花貓拱進去吃得正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