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回來陪你
能吵能鬧的全走光了,窗戶也關上,周遭徹底安靜下來。殡儀館的空調非常盡職盡責,屋裏有些冷,又或許是這死人地方陰氣太重,天然就讓人感覺冷。
張蔚岚自己坐在地上,屁股底下一層薄薄的褲子早已涼透,腰都要冷得沒知覺。
實在是太冷了,于是張蔚岚去和值班的大爺借了一條毛巾被。
他裹着毛巾被靠窗邊重新坐下,歪頭看眼前的兩口棺材。
棺材是鐘姵訂的,都是上好的實木。張蔚岚知道裏面躺着他的親爹親媽。
他去回憶早上出門上學之前都做過什麽,說過什麽。想了半晌只想起今早呂箐箐給他做了碗打鹵面,其他的都想不起來。
人若是說沒就沒,連個征兆先見都沒有,那記憶也會說沒就沒,說忘就忘?
他早上好像沒和呂箐箐說過話。但肯定是說過的,最後一句說了什麽?他早上應該沒見到張志強,那最後一次見活的張志強是什麽時候?
全都想不起來了。
最可怕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找不到最後一刻。
若是能痛徹心扉,像鐘姵那樣歇斯底裏地宣洩一番倒也算人情。可張蔚岚現下的狀态有些奇怪。
他扪心自問,似乎除了有寒氣凍結在胸口,竟感覺不到什麽天大的悲恸。
也許他真盼着這樣同歸于盡?他真無所謂?
他被凍木了。
這是十幾年的折磨終于告罄,以一個劇烈的悲劇謝幕,又以另一種形式重新開始。
張蔚岚的确是“冷靜”,就像鐘甯感覺那樣。這個十八歲的少年甚至已經想到以後——家裏只剩他和張老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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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蔚岚盯着兩口棺材,一雙眼睛一眨不眨,竟沒發現門縫裏悄悄鑽進來了個人。
是個小丫頭,八/九歲的年紀。
她怯生生地走進來,看過一圈,站在花圈前,盯着面前一條白布上“張志強”三個字。
小丫頭嘟嘟囔囔地喊:“爸爸。”
張蔚岚猛地打個寒顫,被驚回了神兒。他看向眼前的丫頭片子,小丫頭也轉頭看他。
“誰?”張蔚岚涼冰冰地問。
小丫頭看了張蔚岚一會兒,伸手指張志強的棺材,憋着嘴,一臉苦相:“真是爸爸嗎?”
張蔚岚站起來,将身上的毛巾被甩一邊,走到小丫頭身邊。他猜到了,眼前的丫頭片子就是呂箐箐嘴裏常罵的“小婊/子”,張志強在外面養的野丫頭,他同父異母的倒黴妹妹。
張蔚岚記得,她是叫“小歡”來着。
張蔚岚盯着小歡仔細打量,發現她雖然幹瘦,但白白淨淨,五官輪廓還挺像張志強的,唯一一點不像的就是眼睛。
張蔚岚的眼睛像張志強,眼型狹長。但小歡這雙招子卻是滴溜圓的大杏眼,雙眼皮特別明顯。
小歡可能是被張蔚岚一張冷臉吓着了,突然坐在地上,開始哇哇大哭,甩胳膊蹬腿兒喊着要爹。
張蔚岚站在對面,被她吵得腦袋嗡嗡,甚至想伸手給她脖子掐斷。
張蔚岚只好彎腰,提着小歡的衣領将她拎起來,拎了一半門突然被推開,張蔚岚手一禿嚕,小歡又掉回地上。
鐘甯手裏提着兩袋包子,站在門口愣了。
他臨進門聽見有小孩哭,就趕緊跑進來,沒想到竟會面對這般場景。
“這誰家孩子啊?”鐘甯走過去,将包子往張蔚岚懷裏一塞,蹲下去拉小歡,“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鐘甯也被小歡哭得鬧心:“你別哭了。”
包子是鐘甯擱路上買的。他跑半道肚子餓得叫喚,又想起張蔚岚肯定也什麽都沒吃,就買了兩人份。
少年長得飛毛腿,跑起來踩風火輪,飕飕得快,到地兒包子還頂熱乎。張蔚岚忽然被塞了一手,指尖隔着塑料袋燙出哆嗦。
“哎別哭了!”鐘甯的耐心陣亡,索性直接将小歡抱起來,“你走錯了,告訴哥哥你要去哪。你怎麽自己在這種地方,你家大人呢?”
“沒走錯。”張蔚岚冷不丁出聲。
鐘甯的耳朵動了動,扭臉看張蔚岚。只聽張蔚岚說:“她爸是張志強。”
鐘甯瞪大了眼睛,驚得差點将手裏的小歡摔地上。
張蔚岚又指了下張志強的棺材。他的嗓音低沉,看着小歡回答她之前的問題:“你爸死了。”
小歡一聽,哭得更厲害了。
“張蔚岚!”鐘甯條件反射嚎了一嗓子。他這一聲略大,夾雜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又怒又難,居然給小歡吓沒了動靜。
小歡窩在鐘甯懷裏,哽咽着開始打嗝。
鐘甯和張蔚岚面對面站着,一個抱着小丫頭,一個拿着熱包子。
張蔚岚垂下眼睫,再一聲沒吭。鐘甯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鼻腔犯沖,心說:“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說這話你不難受嗎?”
門口又再次傳來動靜。鐘甯進門着急,門也沒關。兩人一起向門口望去,見到進來一個女人。
這女人個子不高,身形與鐘姵差不多。但她面相溫懦,此時又滿臉憔悴的淚痕,一瞅就是個軟弱玩意,氣質上和鐘姵完全是兩個極端。
小歡看見她,立刻在鐘甯懷裏掙紮起來。
“哎,你等等......”鐘甯只好彎腰将小歡放下來。
小歡的哭聲又作起,她奔向門口那女人,嘴裏喊着“媽媽”。
鐘甯好一陣頭皮發麻,趕緊轉身去看張蔚岚,眼珠停在張蔚岚身上不敢動。
這烏龍場景着實滑天下之大稽。不用解釋,門口這一對母女,就是讓張蔚岚家破人亡的罪魁禍害。現在還敢跑這來現眼,也不知是從哪摳來的臉。
“我就是想來看看......”女人說話了,聲音一顫二抖,她打量着面前的兩個少年,最終将目光定在張蔚岚臉上,“你是......張蔚岚?”
不大不小的屋裏空氣凝固,只有空調不停地吐冷氣,鐘甯生出一份憋屈,憋得叫他窒息。
沒等鐘甯反應過來。張蔚岚将手裏的包子扔去地上,扭身從後頭薅起一個花圈,對着面前的母女,劈頭蓋臉砸過去。
“滾!”張蔚岚喊了一聲,聲調帶着粗啞的撕裂。
小歡越哭越厲害,那女人緊緊抱着小歡,邊躲邊凄慘地哭叫,沒兩下就被張蔚岚打跑了。
礙眼的跑沒了影子,張蔚岚将花圈摔地上跌跟頭。黃白花瓣掉了一地,到處都是。
緊接着又進來兩個值班大爺,辦喪事常有哭天搶地,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也就是例行公事問上一句:“沒事吧?”
“沒事。”鐘甯趕緊招呼,沒指望張蔚岚張嘴說話。
兩個大爺走了,順手将門給帶上。
鐘甯站在張蔚岚身後,低頭磕自己腳丫看了半天,感覺腳底板都站麻了,才擡起腳抖了抖,将腳背上兩片黃色花瓣抖掉了。
他去給地上的包子撿起來,擡頭發現張蔚岚在看他。
“你回來幹什麽?”張蔚岚問鐘甯。
鐘甯拍兩下裝包子的塑料袋。他買的是肉包子,碎了幾只,餡兒漏出來了。
鐘甯說:“我回來陪你。”
他擡起頭,直視張蔚岚,不閃不避。
張蔚岚此刻應該将鐘甯怼回去。“與你無關。”“我用不着。”或者再喊一個簡單的“滾”都非常合适。
只是張蔚岚望着對方,看見鐘甯一雙眼睛被燈光照得亮晶晶。張蔚岚突然就啞巴了,沒趕鐘甯走。
鐘甯眨了眨眼,确定張蔚岚的瘋勁兒發過了,便走過去,将手裏的包子遞給他:“吃幾口。”
張蔚岚沒稀罕接。
鐘甯:“......吃不下?”
“你......人是鐵飯是鋼啊......”鐘甯的心思兜過一圈,嘗試着說,“我專門給你買的,跑了一千二百米,一身汗。”
鐘甯似乎捺到了什麽點,又眼巴巴瞅着張蔚岚問:“你吃點吧,真不要嗎?”
張蔚岚頓了頓,伸手接了。
張蔚岚沉默着啃包子,鐘甯則去撿花圈,又用腳尖将張蔚岚禍害了一地的花瓣劃拉到一起去堆一邊。
等拾掇完,鐘甯轉頭一看,張蔚岚已經将兩袋包子全吃了,連漏餡的都沒剩下塊皮。
這沒良心的就不知道給他留兩口。
鐘甯在心裏嘆口氣,安慰自己空空如也的胃:“現在和他計較什麽,給他買的就都給他吃。”
鐘甯走過去,剛想張嘴說話,張蔚岚突然給塑料袋一扔,皺眉捂嘴往外瘋跑。
鐘甯懵了一下,随後立刻追上張蔚岚奔出去:“怎麽了?張蔚岚!”
張蔚岚一溜跑進了廁所,給自己關進一個隔間裏,兩只手掌拍到牆上,彎腰就開始吐。
他居然連幾個包子都吃不下去。
鐘甯站在門外聽張蔚岚吐,頓時胃跟着擰勁兒。他胃裏太空,什麽玩意都沒墊着,只有胃酸跟着張蔚岚痛苦的嘔吐翻滾。
鐘甯走到洗手池,将水龍頭扭到最大,水流嘩嘩往外放。
鐘甯揉了揉胃,捧起涼水洗了一把臉。
門後的張蔚岚吐完了,推門出來。鐘甯給他讓了個地方,張蔚岚就着嘩嘩的水流,彎腰低頭洗嘴。
洗得差不多了,張蔚岚又喝了兩口生水灌肚子,這才關上水龍頭,擡胳膊抹了下嘴。
鐘甯無話可說。
鐘甯跟着張蔚岚往回走,剛才跑過來的時候沒發現,現在走回去,他竟覺得這條走廊異常的陰森恐怖。
慘白的燈光照在悠長狹窄的瓷磚上,路過幾間屋子,有的屋門緊閉,有的能從門縫裏看見黑暗,亦或是渺小的光亮,偶爾還能聽到隐約的哭聲。
鐘甯往前快走幾步,跟上張蔚岚,和張蔚岚并肩。他側頭瞄張蔚岚的側臉,見這人臉色煞白,連嘴唇都是白的。
要說張蔚岚面皮上最顯眼的東西,是眼梢那顆黑色淚痣。
鐘甯撤回目光沒再看。看不得,他心裏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