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戶口本裂了
鐘甯拽上自己的書包就跑,跑出學校二百米又想起張蔚岚的書包還在教室裏,就折回去拿。
他喘着粗氣回教室,拎起張蔚岚的書包,又抹一把臉,汗水濺去一桌子,七零八碎開了花。
教室裏不少同學扭頭看鐘甯,還有細碎的議論。楊澗早就按耐不住,見鐘甯去而複返,竟大着膽子小聲喊他。
講臺上的老司舉着三角板,在黑板上“咣咣”鑿兩下:“都安靜,寫作業。”班裏這才老實,消停下來。
鐘甯和老司對上眼兒,老司給了他個眼色,擺口型說:“快去。”
鐘甯沒稀罕理楊澗,拔腿就跑,臨到門口還撞了下門框,小腿鐵定要青一塊。
“張蔚岚的爸媽出車禍了,他爸當場就沒了,他媽媽搶救了大半天,現在也不知道救沒救回來。你去一趟吧,你媽和姥姥也都在醫院呢。”
這是老司的原話。
鐘甯一路上腦袋都是空的。等跑到醫院門口,他猛地想起來——呂箐箐最後一次在他家炸的雞腿特別好吃,又香又脆。
鐘甯跑進醫院,本就跑得氣喘籲籲,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更讓他呼吸困難。
難受。這感覺應該就是難受了。
鐘甯找人問了一圈,最後只在走廊裏找到了嚴卉婉。
“外婆。”鐘甯渾身是汗,上衣都濕透了,褲子也粘在腿上。
“小甯啊。”嚴卉婉眼眶通紅,明顯哭過,她拉過鐘甯的手,“你呂阿姨也沒了。”
嚴卉婉說:“都沒了。”
鐘甯愣住,順着外婆的拉扯,緩緩坐到了外婆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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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甯從外婆手裏将自己的手抽出來,擡起胳膊,給老太太摟進了懷中,一身臭汗立時沾了嚴卉婉一身:“外婆,這都怎麽回事啊?”
接下來的十分鐘,鐘甯從嚴卉婉嘴裏聽到了原委。
不過是經年累月中,于千百條大道上,于萬千個車輪下的某一起交通事故。
呂箐箐和張志強彼此折磨了這麽多年,終于決定一拍兩散。
他們今天一大早定了去離婚,走在路上卻又吵了起來。兩人你推我搡,活該碰上了個宿醉的司機,四個超速輪子壓上人行道,戶口本裂了。
張志強當場歸西,內髒都扁了。呂箐箐被撞飛,倒是留了一口氣,茍延殘喘進搶救室遭上大半天罪,最終還是回天無力,追着張志強去陰曹地府繼續吵罵。
要說人真的不能指天對地地詛咒別人。呂箐箐曾經罵過,讓張志強出門被車壓死。
現在成真了,可惜連呂箐箐自己也被帶了去,不知她還能不能含笑九泉。
嚴卉婉一口氣從肺底嘆出來:“蔚岚要怎麽辦。”
鐘甯右肩上還挂着張蔚岚的包帶已經被他的汗水浸濕。
鐘甯陪外婆坐了一會兒,大概又過了十分鐘才看見鐘姵。鐘姵妝哭花了,一張臉像鬼畫符。
她拎着個化妝包,抹臉往廁所走,又朝嚴卉婉說:“媽,貨站那邊有急事,來了個大客戶,我必須立刻去一趟,我找了人過來,你也幫忙看着點。”
鐘姵順道拍了下鐘甯的肩:“鐘甯照顧好外婆。”
她交代完進了廁所,洗臉化妝。半小時以後又挺胸擡頭,塗着烈焰紅唇,将高跟鞋蹬得邦邦響。
成年人的世界是殘酷的,她像冰冷強硬的機械,不停為生活和家庭旋轉。同時,她流淌着情深意重的血液。歲月賦予她成熟的能力,可以将悲苦痛徹化作滾燙的熱淚,從眼眶逼去喉嚨,從喉嚨咽到腸胃,在柔軟的髒腑中澎湃洶湧。
後來鐘甯陪着嚴卉婉去了趟西側病房,在一間三人間裏看見了張老頭。
張老頭頭上纏了一圈紗布,手背戳着點滴,人還躺在床上昏迷沒醒。
張老頭當時聽說兒子兒媳出了事,立地吓得魂飛魄散,腿腳發軟。出門又着急忙慌,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摔出一腦袋血,然後就成了現下這副德行。不過幸好老頭命大,沒摔出大事。
鐘甯還在病房裏看見了張蔚岚。
當張蔚岚轉頭和他對視的時候,鐘甯憋了口氣沒喘,心說:“這都什麽事啊。”
他眼瞅張蔚岚一張煞白的臉,分毫表情都沒有,目光也冷冰黯淡,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蔚岚。”嚴卉婉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張蔚岚的背。
張蔚岚似乎愣了下,然後他沉默了許久,突然張嘴,語調平得如同一灘冰凍的死水,說了句鐘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話。
張蔚岚說:“奶奶,我媽真不要我了。”
鐘姵找的人不一會兒就到了,幫忙将呂箐箐和張志強的遺體直接搬去了殡儀館,張蔚岚他們也跟着一起去。
鐘姵還托人給張老頭轉了病房,找了看護。
鐘甯是第一次這麽清楚地感覺到,鐘姵好像一個超人。有她在,再難的事也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所有的人,都可以沉浸在悲傷中,只要痛苦便好。
那鐘姵呢?此刻她應該面帶笑容,給客戶敬酒。
等一切處理得差不多,天已經徹底黑了。張蔚岚走過來和鐘甯說:“先帶奶奶回去吧。”
鐘甯也想先帶嚴卉婉走,他擔心老太太身體撐不住。
“嗯,好。”鐘甯從小到大,破天荒這般輕言輕語地跟張蔚岚說話。
張蔚岚從出事開始幾乎沒吱什麽動靜,更是沒掉一滴眼淚,甚至可以用“冷靜”兩個字來形容。
他相比往常更孤僻,更沉默。這樣很可怕,甚至讓鐘甯不敢靠邊。
鐘甯死死皺起眉心看着張蔚岚:“那你呢?”
張蔚岚:“我留在這。”
鐘甯的嘴張了張,沒什麽可再說的了。但他真的還想再說點什麽。
鐘甯只叫着張蔚岚的名字:“張蔚岚......”
張蔚岚沒吭聲,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夏夜悶燥的晚風走過窗戶,輕悄燎進來,鐘甯覺得後心背着的不是汗,而是火。火辣辣的火。
說什麽呢。
“你別這樣。”這是強人所難。“難受你就哭。”這不如放屁。“沒關系,我也沒爹。”這胡言亂語提出頭,鐘甯覺得自己腦子廢了,不如一刀豁開兩槍崩碎。
鐘甯是從小沒爹,但他有鐘姵有嚴卉婉,他沒太缺爹。張蔚岚如今又有什麽呢?張蔚岚有過什麽呢?
再者,打小就沒爹,和一朝忽然失去雙親,完全不一樣。空落落尚能搬暖爐來填補,撕心裂肺要怎麽拼好?
全世界最不可能引起共鳴的就是悲傷,最不能被比較的就是悲慘。因為苦難有萬萬種,就如人間有萬萬人。
“張蔚岚......”鐘甯往前邁了一步,依舊沒想好下文。
從去醫院到殡儀館,張蔚岚一直沒什麽實感。似乎腳底是飄的,一切都太快,仿若大夢一場。直到他正視鐘甯這張極為難過的臉,胸口忽然一陣狠錐,随後,似乎有股寒氣從腳跟往上爬,覆蓋過他的胸腔。
張蔚岚深深倒着氣,企圖将寒氣壓下去,不能讓它再往上蹿了。他忘了在哪本書上看過,說是人要死之前從下往上變冷,等脖子和腦袋都冷透,魂就飛了。
張蔚岚不斷地,深深地,慢慢地呼吸,用“呼吸”,這活着的象征,将那股寒意死死封在了胸口。
鐘甯咬緊後槽牙,目不轉睛盯着他看。
張蔚岚心說:“你這是怎麽了?偏抓着我不放。”
可惜鐘甯沒等真抓上手,就被打斷了。鐘姵來了。
鐘姵踢飛一雙高跟鞋,光着腳,嗷一聲撲在呂箐箐棺材前,嚎啕大哭。
鐘甯便顧不得抓張蔚岚,吓得蹦起來,趕緊跑過去扶他媽。
鐘姵身上全是酒氣,混着香水味,難聞得令人想吐。估摸她剛才陪客戶沒少喝,當下七分醉三分醒,憋了半晌的痛苦終于傾盆倒出。
鐘姵拍着呂箐箐的棺材,哭得撕心抓肺,涕泗橫流,瞬間從标致幹練的職業女性變成了崩潰瘋癫的哭喪潑婦。
“鐘姵啊,你這是幹什麽?你這樣箐箐能安寧嗎?”嚴卉婉趕緊幫着薅鐘姵,“聽媽的,你起來,你先起來。”
這邊一通混亂,又來了幾個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幫忙,才将鐘姵拉起來。
鐘姵折騰一大頓,哭得嗓子啞,累沒了力氣,最後是鐘甯将她背在身上:“走吧外婆,先回家。”
“嗯。”嚴卉婉點點頭,又抹眼淚看不遠處的張蔚岚,“蔚岚呢?”
張蔚岚一直站在一邊,看着鐘姵邊哭邊叫,甚至無動于衷得沒眨眼皮。他又看鐘甯一眼,居然直接在地上坐下了。
“他說他不走。”鐘甯颠了一下背上的鐘姵,發現親媽比他想象得要輕,體型甚至算嬌小。
鐘甯說:“外婆,我先送你和我媽回去,然後我再過來。”
等回到家,鐘甯的衣服都能擰出汗了。他索性脫了短袖,往床上一摔,光着膀子走去鐘姵的屋。
嚴卉婉坐在鐘姵床邊,預備給鐘姵喂一碗蜂蜜水。鐘姵幾分鐘前剛扒馬桶吐過一趟。
“想開點吧。人吶......”嚴卉婉搖搖頭,用勺子攪和蜂蜜水,“當年你爸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到了也就一撮灰,扔進土裏。”
大朵子蹲在嚴卉婉腳邊,用狗頭蹭了蹭嚴卉婉的小腿。
鐘姵還是在嗚嗚地哭着,她手放在被單裏,捏着半拉翡翠手镯。
——是之前她送給呂箐箐的那只,碎了,只撿回來一半。
鐘甯杵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走進自己屋。他從衣櫃裏胡亂扯出一件背心,套身上便飛快往外跑。
他要回殡儀館,去找張蔚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