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幸運兒在嚼舌根
他們又開始沉默。因為太熱,汗水順着鐘甯的臉吧嗒吧嗒掉去地上,鐘甯的手心也是粘的。
張蔚岚倒沒熱成他那樣,張蔚岚一張白臉皮上雖然也挂着汗珠,同樣會間或往地上砸水花,卻沒鐘甯那麽誇張。
離家還有兩個路口的時候,張蔚岚微微眯起眼睛,不自覺伸手按了按右側肋下——先前被鐘甯一胳膊肘捅過的位置還是疼。
鐘甯察覺到,瞅了瞅張蔚岚眼角的淚痣,清清嗓子問:“還疼嗎?”
張蔚岚挑了下眉梢,用懷疑的口氣反問:“你自己用了多大力氣,你自己不知道?”
“......”鐘甯撇嘴,“哦。”
張蔚岚又看了看鐘甯,看着看着便覺得死也看不上。
鐘甯一直都是個熱心眼子,他早就知道。
不過鐘甯這人,可能是從小到大過得太舒服,一身劣皮總癢性,非常缺少亂鞭毒打,導致他做事次次擦不幹淨腚。
他一直都這副欠揍德行。張蔚岚記性好,小時候的事也記得不少大概,他想起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全校大課間,鐘甯班上一個女同學被男生揪辮子揪哭了,鐘甯二話沒,說上去就是一拳,給那男生鼻子打得噴血。
打完倒好,鐘甯一見對方冒血,居然立馬沒了硬氣,當場嗷嗷哭嚎。
當時張蔚岚嫌他哭個不停太煩人,給他遞了塊糖。結果鐘甯給糖一摔,抽鼻涕瞪眼珠,後來更是一個禮拜沒理張蔚岚。所以鐘少爺還惜面子。
他現在長大了,鼻子不好哭,管閑事瞎扯淡的本事卻沒丢,“面子”這倒黴玩意,他自然也照舔。
“你笑什麽?”
鐘甯瞅見張蔚岚嘴邊帶着一抹諷笑。張蔚岚只微微勾着一邊的嘴角,裹足了冷嘲。這張狐貍上仙臉讓鐘甯非常不順氣兒,恨不得對着耍一套降妖十八掌。
張蔚岚說:“沒什麽,我就是想通了,為什麽這個暑假你格外不待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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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甯愣了下:“啊?”
“是因為周白雪吧。”張蔚岚以一種評諷笑料的口吻說,“你以為周白雪要給我送情書。”
張蔚岚壞心眼地問:“你在周白雪那碰釘子了?”
鐘甯:“......”
這年紀的少年普遍都熱血,熱得又燥又燙。鐘甯其實沒多喜歡周白雪,更談不上想和她來一段情窦懷春,就像他知道周白雪和徐懷是一對也沒多做感想。
只是青蔥歲月,朱顏翠發,哪個潇灑男孩不樂意讨“校花”一個笑,放眼裏養養?而鐘少爺之所以礙着這個坎兒過不去,還真叫張蔚岚想對了。——他嫌折面子。
現在被人毫不客氣地扯破真相,鐘甯就更沒面子了。
“關你什麽事兒啊?”鐘甯幹瞪眼,“不是,張蔚岚你是不是存心的?你不找我茬能不能閑死?”
張蔚岚回答:“不能。”
鐘甯:“......”
張蔚岚哼笑一聲,按着自己受傷的肋下揉,涼飕飕地怨:“要死也是被你一胳膊肘怼死。”
鐘甯:“......”
鐘甯被人戳準了虧心思,杵在原地無話可說,活生生被張蔚岚掐滅了氣焰。張蔚岚沒再搭理他,徑直往家走。
張蔚岚大概走了五分鐘,鐘甯才從後頭跟上來。
鐘甯沒吭聲,他自己嘴裏叼了一根冰棍,又朝張蔚岚面前捅去一根,冰棍被他戳得像短刀出鞘,冷血無情。
鐘甯咬着冰棍,懶得廢話,只擡起下巴示意:“要不要?不要我扔臭水溝。”
張蔚岚也不廢話,薅過眼皮底下的冰棍吃。
這破事就這麽翻篇了。誰也別再锉誰。
兩個少年一人叼一根冰棍,在夏夜裏被路燈拉長影子。
鐘甯那根冰棍不到一分鐘就啃完了,他搓搓涼冰的胃,一時降溫,渾身舒坦。
可張蔚岚吃得就慢。鐘甯眼瞅他一口一口舔,跟大家閨秀一樣鬧小姑娘情懷,恨不得扒開他的嘴幫他塞進去。
張蔚岚慢悠悠的,等進了家裏大院,他手中的冰棍還剩一口,幾乎都要化淅瀝了。
大朵子發現他倆回來,一腦袋拱開鐘甯家的門,撒蹄子狂奔過來。張蔚岚将手裏剩下的那口冰棍往天上一抛,大朵子瞬間一躍而起,張開狗嘴給叼住,舒服得眯縫狗眼。
鐘甯:“......”
路過張蔚岚家門口的時候,張老頭開門:“都回來了?吃飯了嗎?”
“張爺爺。”鐘甯樂呵一下,打起招呼,“我們在外面吃過了。”
張老頭點點頭,對張蔚岚說:“你媽在你鐘阿姨那兒呢。”
“嗯。”張蔚岚應了聲,瞅見窗口晃蕩過一個人影。——張志強在家。
煩。
張蔚岚扭臉朝鐘甯說,“走吧,去你屋。”
鐘甯瞪着他:“幹什麽?”
張蔚岚用看弱智的眼神看鐘甯:“寫作業。”
“......”鐘少爺是真沒想到,他擰巴臉說,“今天算了吧。今天回來的就晚,再說還一頓折騰,你不累嗎?我媽也和呂阿姨說話呢,沒空管我們。”
張蔚岚仔仔細細打量了鐘甯一圈,似乎在瞧什麽稀罕蠢貨。看完張蔚岚轉身,不屑再吱聲,和吃完冰棍的大朵子一起走進了鐘甯家。
鐘甯擱後頭隔楞眼,對張蔚岚的背影作個揖,心生“敬重”:“張老師,您可真敬業。”
呂箐箐呆在鐘姵屋裏,當然鐘姵也在。鐘甯的卧室和鐘姵的挨着,就隔了一面牆,這當兒甚至能模糊地聽見呂箐箐斷斷續續的哽咽聲,還有鐘姵的罵咧。
鐘甯一道物理題磕了半天,屁都沒寫出來,索性趴在桌子上耍熊。
他歪頭看了眼張蔚岚,心說:“你不難受嗎?你難受吧。”
可惜鐘甯并不太會安慰人,更不會安慰張蔚岚。真不該他嘴笨心眼子笨,他和張蔚岚,與和楊澗邱良不太一樣,捏兩下肩頭或者打個哈哈都很別扭,安撫不來。
直到嚴卉婉洗了一盤水果給他倆端進來吃,鐘甯才趕緊拿起筆裝着寫作業。
老太太将果盤放在一邊,聽着隔壁的動靜,皺眉走出去,嘴裏嘟囔:“聲也太大了......”
鐘甯吭哧着做那道物理題,剛糊弄上兩個公式,隔壁就聽不着聲響了。估摸是嚴卉婉過去說了。
“你專心點。”張蔚岚突然說,他頭都沒擡,更沒看鐘甯,“公式都寫錯了。”
“啊?”鐘甯低頭看一眼,還真寫錯了。
鐘甯:“......”
鐘甯擡下巴瞄了下張蔚岚手底的冊子,他在做一道代數題,答案寫得順溜,洋洋灑灑密密麻麻。
鐘甯嘴巴一撇,碎碎念叨:“真坐得住。”
張蔚岚的筆頭頓了一下,在紙上點了個墨點,然後繼續往下寫。——坐不坐得住又怎麽樣?他就算掀了天,也不會改變什麽。更別說凡人從年少到衰老,永遠掀不起天。
何況,張蔚岚想:“随你們便,我不在乎。”
張蔚岚一道題做完,抽過鐘甯的物理冊,用筆尖指題:“我給你講一下。”
鐘甯一口氣含在嘴裏,噴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憋着:“......”
作業寫了将近兩個小時。張蔚岚回去時也沒跟隔壁的呂箐箐打招呼,就那麽自己走了。
呂箐箐在鐘姵屋裏又多呆了一個多小時才走。臨門口,鐘姵拉着她的手搓了搓:“沒事的箐箐,一切都會好的。有我呢,別怕。”
呂箐箐含淚點頭。
鐘甯貼着門縫,眼尖地瞅見呂箐箐手上戴着一個翡翠手镯,那是鐘姵的,今年開春剛買回來,鐘姵特別喜歡,鐘甯認識。
鐘甯心肺裏沒疙瘩,神經五大三粗,只當是鐘姵送給呂箐箐當安慰。若換了張蔚岚,肯定瞬間就能想到呂箐箐朝張志強哭嚎過的幾句:“那條翡翠項鏈是我媽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多少年都舍不得戴。你把它賣哪去了?”
翡翠項鏈舍不得戴,沒了。現在手上多了個翡翠手镯。
呂箐箐走後,嚴卉婉從屋裏出來,老太太唉聲嘆氣:“真要離了?”
“離,不離日子怎麽過?”鐘姵坐在紅木椅子上,“張志強外頭養的那野閨女,都九歲了。九年,他幹的是人事?他還真能瞞天過海,這本事大的得登天了吧?說出去都不敢信。”
嚴卉婉挨着鐘姵坐下:“畜生啊。”
“那蔚岚跟誰?”嚴卉婉又問。
“跟張志強。”鐘姵說。
鐘甯趴在門框上,心裏陡然咯噔了一下,不重,就像自行車軋了顆小石子。
“蔚岚以後還要念書,箐箐養不起他。再說箐箐還想二嫁,她帶着蔚岚,不好找人。蔚岚也大了,理解不理解的,就這麽回事了。”鐘姵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一口,“我尋思着,過段時間幫箐箐先弄個工作,不行就讓她跟着我幹。”
“那張志強能願意嗎?”嚴卉婉擔心道,“他在外頭還有個丫頭,又有個老爹,這都一起......”
鐘姵打斷說:“媽,張老頭有退休工資,不靠他。”
鐘姵頓了頓,開口覺得苦:“再說蔚岚,你覺得張志強願不願意。他能不願意嗎?”
嚴卉婉沉默了一會兒,沉沉嘆口氣:“也是。”
鐘甯本是聽得有些迷瞪——這意思是張志強想要張蔚岚?但瞎子都能看出來,張家父子倆沒那麽情深意重。
鐘甯正咂摸,鐘姵接下來就一頭冷水給他潑了個明白:“他要是不養活蔚岚,還憑什麽保住海上的活兒?沒蔚岚,我早就幫箐箐出氣了,弄不死他。”
鐘姵:“他不僅得願意,還得跪着願意,給蔚岚好好照顧着。”
鐘姵還是不解氣,杯底“咣當”一下砸桌面上,濺出一片水漬:“裏外兩層皮的王八,早晚死無全屍。”
“行了,你少說兩句吧,積點口德。”嚴卉婉有些發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有蔚岚在,事兒怎麽都做不絕。為了箐箐,為了蔚岚,就這樣吧。”
鐘姵:“要我說,箐箐就是沒下定決心,蔚岚這孩子是真可憐……”
鐘甯把門縫輕悄地合上,沒再繼續往下聽。
沒什麽可聽的了。“大人”的算盤,打起來着實太惡心。
一個為了二婚撇開張蔚岚,一個為了保住工作,裝模做樣收下張蔚岚。
張蔚岚成了籌碼,成了絆腳石,成了擋箭牌。他分明什麽都沒做,分明最無辜,只是因為上帝蒙了眼,他投錯了胎,就要遍體鱗傷。
東西越美,毀滅的時候就越醜。比如被千萬歌頌的血肉親情,撕裂後為自私加碼,竟惡臭不堪。
世道沒有“公平”。而“抱不平”,不過是幸運兒在嚼舌根。
鐘甯在床邊默默坐了一會兒,想通一件事:“我媽真好,真偉大。”
——鐘姵也是一個女人帶孩子,卻從來沒有嫌他礙事。
世界上只有一個鐘姵。她剛好是鐘甯的媽媽。
原來鐘甯就是那個幸運兒。于是他閉了嘴。
大朵子擺着尾巴從桌底下鑽出來,在鐘甯對面蹲下。
鐘甯吹響口哨,慢慢吹起小星星的調子。他心裏不太舒服,音調拖得老長,一點也聽不出原曲的活潑。
大朵子那蠢狗或者愛好音樂,居然跟随哨聲,左右晃蕩狗頭,因為幅度緩慢,顯得異常笨拙,一點也不可愛。
鐘甯吹到“好像千萬小眼睛”的時候停了,大朵子湊過來舔了舔鐘甯的手。
鐘甯的後背往床上一砸,瞪眼看天花板:“啊......”
鐘甯小聲地自言自語:“張蔚岚要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