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什麽都不想是白癡
張蔚岚左側小臂上擦破一塊皮,應該是剛才慌亂中蹭着了。門邊的牆面都糙得跟劣質砂紙一樣,張蔚岚白皮細肉,刮一下挺明顯,表皮都綻開花了,還能望見血色。
張蔚岚垂眼掃了下自己的小臂,沒什麽反應。他往前走了兩步,彎腰撿起地上的鐵鍁。
張蔚岚往鐘甯家窗戶底下走,要把鐵鍁放回原處。
鐘甯頓了頓,跟在張蔚岚身後,也往前自己家走。
張老頭還在敲門,喊着張蔚岚。
“我沒想看笑話。”鐘甯忽然皺眉說。
他是真沒想。他就是碰巧撞見了。
灼熱的空氣裏似乎埋藏着火花,隐匿在張老頭的敲門聲裏,撲簌在火烈的夕陽下。
張蔚岚将鐵鍁放回窗戶下杵着:“我知道。”
鐘甯:“......”
火花滅了。
這一瞬間氣氛有些微妙,鐘甯和張蔚岚之間鮮有這等情形。說不透什麽滋味,只是鐘甯現在莫名其妙想咳嗽一聲。
于是鐘甯就咳嗽了一聲。
幹咳。
原來是尴尬。
鐘甯還皺着眉,他看了眼張蔚岚,走向自己家門。大朵子聽見他的腳步聲,又開始嗷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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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甯不知是嗑錯了什麽毒藥,在張蔚岚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突然扭頭,扭腔怪調地對張蔚岚說:“你......不回家的話,要不要進來處理一下傷口?”
所以張蔚岚真的拎起書包,跟他進了門。
鐘家那扇紅木門板子不俗,上頭有龍鳳雕花,做工精致。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從天潑灑的燙手夕陽。它是熱血一樣燙。
張老頭沒再敲門了,也沒再喚張蔚岚。
鐘甯去嚴卉婉屋裏找到了醫藥箱,他回到客廳,看見大朵子蹲在張蔚岚跟前,嗜毒一樣瘋舔張蔚岚的手。
“你別舔他了。”鐘甯啧一聲,伸腳給大朵子怼去一邊,将醫藥箱放下,挑出一瓶醫用酒精。
張蔚岚站起來去洗了遍手,回來拿一根棉棒,蘸着酒精往自己小臂上抹。
鐘甯坐在一旁,邊摸大朵子的狗頭邊看張蔚岚。
張家不太平,呂箐箐和張志強三天一吵算琴瑟和鳴,主題思想就是“雞毛蒜皮”。錢不夠了,錢不多了,張老頭要買藥,張蔚岚得交學費……
不,主題思想是“錢”。
不過這麽多年下來,鐘甯仔細回憶,不論他們如何抄家夥撕掰,張蔚岚鮮少攪和渾水。
張蔚岚不太管礙家裏爹媽的作為,他更不是別家的小孩,會一哭二鬧三上吊。他大多沉默得不像家裏人,而僅是住在一個屋檐下,同吃同喝的外人。
呂箐箐和張志強自己屁股擦不幹淨,也不管張蔚岚。張蔚岚從小受張老頭照顧拉扯較多,要說張蔚岚有點親情味,估摸九成都長在了張老頭身上。
而這次的事折騰太過,張志強摟不住外頭那一大一小兩個野貨,遷怒到張老頭身上,甚至朝老頭動手。
鐘甯猜,張蔚岚今天會突然拿鐵鍁吓唬張志強,肯定是因為這個。
鐘少爺是蜜罐裏泡大的,腹腔早被齁得膩味,沒長肝沒生肺。無憂無慮的少年更不會多出将心比心的缱绻柔腸。
可鐘甯從醫藥箱又翻出個創可貼,撕開遞給張蔚岚,一瞬間突兀地冒出個念頭:“張蔚岚這兩天肯定不好過。”
這想法并非嘲笑老對頭倒黴,沒有分毫落井下石的意思。
“你這是怎麽了?”張蔚岚貼好創可貼,忽然問。
“啊?什麽怎麽了?”鐘甯看過去。
他看見張蔚岚将酒精放回醫藥箱裏。
張蔚岚略輕飄地說:“你是吓着了?還是撞見不該看的,不好意思。”
——不然,憑鐘甯對他的厭惡,不會樂意他進來。
不過鐘甯不叫他進來,他當下也無處可去,估計會在三趟街逛到晚上。
這大概也是他進來的原因。
“......沒。”鐘甯瞪着張蔚岚,煩躁地哼哼,“我閑的。”
這時候門口又傳來響動,大朵子飛快撒蹄跑出去,對着進門的人就一頓撲。
“好了好了行了。”是鐘姵回來了。
她擡眼看見張蔚岚也在客廳裏,并沒怎麽意外:“蔚岚來了。”
“鐘阿姨。”張蔚岚朝鐘姵招呼。
“你倆放學一起回來的?”鐘姵随口問。
怎麽可能?
鐘甯翻了個白眼,剛準備否認,張蔚岚突然開口:“是。今天我們值日,就回來晚了些。”
鐘甯扭頭看張蔚岚胡說八道,懷疑張蔚岚是想找茬。
鐘姵又說:“正好,都進鐘甯屋裏寫作業吧。”
鐘姵朝張蔚岚笑笑。
張蔚岚也提起嘴角,短促地笑了一下,算是應了。
鐘姵緊接着進了自己屋換衣服,她晚上還有個酒局,要和互感器廠的老板談生意,就是趕回來換裙子的。
“不是,什麽情況?”鐘甯有點懵了。
張蔚岚:“鐘阿姨說想我給你補習,放學後和你一起寫作業。”
鐘甯瞪大眼睛:“你說什麽?”
“她讓我跟你說來着。我白天忘了。”張蔚岚輕描淡寫道。他倒不是忘了,就是他也不樂意罷了。
鐘姵沒咬死具體哪天,就先囫囵念了個話,張蔚岚本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鐘姵忙得夠嗆,等再提起來也不一定是什麽時候。誰知道天不随人願,竟撞了個正着。
鐘甯瞪了會兒張蔚岚,扭臉往親媽屋裏鑽:“我要去抗議。”
張蔚岚知道他肯定抗議無效,便按照鐘姵的吩咐,直接去了鐘甯屋裏,從書包裏拿出自己的作業先寫。
鐘甯這張寫字桌很大,桌面漆黑一大片,坐兩個人絕對夠用。
張蔚岚坐在右側,做完一篇英語,聽見大門口傳來關門聲。——鐘姵出去了。
沒過十幾秒,鐘甯嘴裏叼着一顆沾水珠的大蘋果,屁股後緊跟大朵子,逛進了屋裏。
鐘甯掀眼皮看了看張蔚岚,“咔嚓”一口将蘋果啃得嘎嘣脆。他挨着張蔚岚坐下,認命地掏出作業,像一個鬥敗的小将軍。
大朵子從兩人腿底下繞過兩圈,跟玩迷宮一樣。最後嘚啵累了,它擱桌子下頭趴好,腦袋枕到鐘甯腳背上,開始打瞌睡。
鐘甯貓在桌子邊,灰頭土臉地做作業。他本來以為張蔚岚也就是礙于鐘姵,表面做做樣子,不會動真格。
沒成想張蔚岚是真要給他做這個課後輔導,還真的拿起鐘甯做完的一張數學卷子看。
“這道題不對。”張蔚岚指給鐘甯。
鐘甯抽眼皮:“你怎麽知道不對?這張卷子又沒有答案。”
“你把結果帶進去算一下就知道了,兩邊不對等。”張蔚岚說,又指向旁邊的一道幾何題,“這條輔助線也不合适,有更簡單的,你可以......”
“張蔚岚,你玩真的啊?”鐘甯簡直不能相信,“你就這麽聽我媽的話?”
“......”張蔚岚看了鐘甯一眼,用橡皮擦掉鐘甯的輔助線,拿尺子比着,換鉛筆畫了條新的。
張蔚岚沒什麽起伏地說:“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也沒多順眼。”
鐘甯:“......”
他倆仇怨許久,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但還是第一次這般挑在明面上,從張蔚岚嘴裏說出來。還有張蔚岚的語氣,實在太過于陳述事實。
張蔚岚:“但是鐘阿姨希望我教你,我沒辦法拒絕。”
“為什麽?”
“無所謂跟你明說。”張蔚岚看着鐘甯,“我媽也好,我爸也好,我們全家,都是鐘阿姨在幫忙。”
張蔚岚:“鐘阿姨對我也很好。還有奶奶,她非常照顧我。所以這點事,我不會拒絕。”
張蔚岚:“你要非得嫌煩,你就去擺平鐘阿姨,我還巴不得。”
鐘甯愣着,沒想過竟是因為這個。
這話裏彰顯不出張蔚岚有多少知恩圖報的優良品質,只是鐘甯能聽出來,張蔚岚挺重視鐘姵,也重視外婆。
“你......”鐘甯想起張蔚岚雖然像冰塊,十張嘴咂不出屁,但也不是能受氣的種。
先前初中的時候他也聽聞過。說是有人看張蔚岚不順眼,在他座位上放大頭釘,張蔚岚給那人堵在男廁所,嘴裏塞抹布,一通好揍。
鐘甯恍惚着琢磨,張蔚岚平日不和他對茬,難道不單是因為端架子不稀罕理他,也有一部分這個原因?
鐘甯一張臉皺了:“......你想的還挺多。”
“不多。”張蔚岚把卷子還給鐘甯,“跟你說明白了比較好。”
鐘甯:“......”
鐘甯低頭看了一眼,做錯的那道題旁邊,張蔚岚已經寫出了詳細的解題步驟。
張蔚岚手裏的筆轉過兩圈,忽然又撇鐘甯一眼,似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意有所指:“什麽都不想是白癡。”
鐘甯:“......”
鐘甯惡狠狠瞪向張蔚岚,卻找不到發作口。張蔚岚沒點名沒點姓,又是接着鐘甯說話,他要是上趕子,就等于親自領了“白癡”這個名頭。
鐘甯作業寫出一肚子憋,又被張蔚岚批錯該錯,言傳身教。要不是嚴卉婉扭秧歌回來給做了一桌好菜,鐘甯怕不是要變身竄天猴,上天掀如來佛祖的五指山。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張蔚岚也在飯桌上。
東屋屋門被張蔚岚反鎖,嚴卉婉早就看出了些門道,她在飯桌上給張蔚岚夾菜,巧妙地透露了點詢問的意思。
也不知張蔚岚到底會不會周旋,竟直接堵了嚴卉婉一句:“奶奶,沒什麽大事,放心吧。”
嚴卉婉沒法再說。先不說張家的事她不好多饒舌,退一萬步講,張蔚岚還是個孩子,就算要摻和,也不能從張蔚岚這摻和,便只能作罷。
鐘甯去看張蔚岚,發現張蔚岚也正好在看他。
趁外婆沒注意的時候,張蔚岚對鐘甯搖了搖頭。
鐘甯愣了下,明白了張蔚岚的意思——“這事別和奶奶說,也別和鐘阿姨說。”
鐘甯忽然覺得空落落的。形容起來有些奇怪,像極了小時候惹鐘姵生氣,鐘姵每次都說要拿褲腰帶抽他,他扯起嗓門滋哇叫嚎半天,最後也沒等到鐘姵拿褲腰帶,反而是外婆捧着一碗熱乎乎的甜湯圓進屋哄他。
這感覺就像外婆舀過勺喂到嘴邊,鐘甯咬破湯圓的一瞬間。
吃完飯,張蔚岚又和鐘甯一起寫了會兒作業。等作業寫完,他還幫鐘甯改過一張化學卷子,這才走人。
鐘甯坐在桌邊,大朵子前腿搭在他膝蓋上,鐘甯用手揉大朵子的大耳朵。
外婆進屋給他空調關了:“少吹點,別感冒了。”
“哦。”鐘甯笑嘻嘻地應。
嚴卉婉出了他屋子,鐘甯往椅背上一靠,笑臉沒了。
他揪着大朵子的一雙大耳晃了晃。
他竟頭一遭念了張蔚岚的優點,某種意義上,還是以自省的方式。
鐘甯想:“張蔚岚可能比我更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