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瞎三話四
是不是“更懂事”倒也不見得,得分怎麽看。少年這玩意,拎起個來半斤八兩,十個殼裏九只鼈,又枝繁葉茂,左右都有欠修剪的地方,“誰比誰”難以斷言。
只是有一點是鐵板釘釘,穩穩當當。——蜜糖喂大的孩子肯定比鹹鹽齁大的更天真。
鐘甯要比張蔚岚沒心沒肺得多。
鐘甯覺得張蔚岚拎鐵鍁也好,摔鐵鍁也罷,都是在吓唬張志強。
但張蔚岚并沒有那麽無邪。張蔚岚知道,他不單是想吓唬張志強。某一瞬間,他是真的瞄準了張志強的腦袋,想讓他頭頂開花。
是張老頭抓了張蔚岚一把。
可張蔚岚受夠了。這個“家”,為什麽就不能同歸于盡?
張蔚岚和普天下大部分的兒女不太一樣。他不念及父母的生養之恩。用他的腦子想:“又不是我想生下來的,是你們要生孩子。不想養為什麽要生?”
他對“家”毫無希望。
他是典型的六親不認,喪盡天理。
張蔚岚之所以顧念張老頭,也并非因為血肉親情。只是張老頭待他好。好的很真實,看得見摸得到。
他小時候摔跤,是張老頭抱他起來,給他拿幹淨衣服換。他的考試卷子是張老頭簽字。他過生日的時候,也是張老頭,用一把皺卷邊兒的毛票,為他買蛋糕吃……
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這就是張蔚岚年少的處世之道。
他不論對錯黑白,在他眼裏,呂箐箐和張志強都欠他,他全不稀罕。如果今天推張老頭的是呂箐箐,他的鐵鍁就會掉頭,換呂箐箐掄。
大抵他對鐘姵和嚴卉婉也是一樣。因為她們對他好。
可惜鐘甯誤會了,居然認為他“可能更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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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蔚岚這憤世嫉俗的心理,能“懂”出什麽東西?愣不如一句冷笑話有暖熱。
張蔚岚将家門打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他進門之前又看了眼鐘甯的窗戶。從這個視角能看見半個窗。
有窗簾擋着,但他能從那扇布簾上看見毛絨絨的光。鐘甯屋裏的燈是暖橙色,包括書桌上的護眼燈也是黃光。
“蔚岚?”張蔚岚聽見張老頭試探着叫了一聲。
“是我。”張蔚岚關上門,走進了家。
張老頭坐在客廳裏。這間客廳比鐘甯家的小了一半不止,裏頭更沒什麽擺設。張老頭皺眉望着張蔚岚:“你去哪了?”
“去鐘甯家寫作業。”張蔚岚說,走到張老頭跟前站住。
張老頭盯着孫子看,蒼老的嘴唇張開又合上。他嘴角的皺紋扭曲在一起,似乎一輩子也沒有因為一次開懷而舒展過。
張老頭還能說什麽呢?他一生軟弱無能,張志強鬧出這麽大禍,也要怪他多年教子無方。
可他老了。他越來越老了。就算他現在後悔莫及,想站起來硬氣一把,他也站不穩了。
張老頭搖搖頭,說:“蔚岚啊,爺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不管怎麽樣,以後不能那麽對你爸。”
張老頭嘆氣:“他是你爸。”
張蔚岚深深看過張老頭一眼,沒說話。
他此生都領悟不到張老頭話裏的意思。其實不怨張蔚岚。勸人說話一般要有理有據,自己立住腳跟。而張老頭這話,只能無疾而終。
張蔚岚想:“是我爸怎麽了?你也是他爸,他也打了你。”
可見這俗氣人間,沒有什麽道理是從未傾斜倒塌的。落在“教育”頭上,又更是瞎三話四。
張蔚岚給張老頭倒了杯熱水,轉身往自己屋裏走。他路過廚房的時候看了一眼,桌上什麽都沒有。今晚呂箐箐又沒做飯。
張蔚岚頓了頓,再折回去,去廚房踅摸兩塊老式蛋糕,拿給了張老頭。
“蔚岚啊,蔚岚。”呂箐箐在屋裏叫喚他。
張蔚岚猶豫片刻,還是推開門,進了父母的屋。
呂箐箐坐在床邊,床上支了個鐵腿小木桌,四條鐵腿全鏽。桌上放一盞臺燈,她手上拿着針線,腿上鋪一塊長布,在做刺繡。
呂箐箐沒正經工作,平時也就繡繡花,繡好了再裱起來,拿出去賣錢。
呂箐箐将手裏的活兒放下,看向張蔚岚:“舍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要把我和你爺爺關家裏鎖到死。”
張蔚岚沒說話。
呂箐箐拉了把張蔚岚:“媽知道你是向着媽的,你爸這個王八蛋......”
張蔚岚跟被刀捅了似的,一把掙開呂箐箐的手:“我誰都不向,別和我說。沒事我回屋了。”
呂箐箐愣了下,表情很受傷,她嚎了一嗓子:“你當兒子的,聽你媽吐吐苦水不行嗎?”
張蔚岚看都沒看她,摔門就走:“關我屁事。”
這女人生扛十二級劇痛生他,難道就為了倒苦水?那不如出門走二十米,找路邊的垃圾桶。
呂箐箐的苦水倒不出去,坐了一會兒又拿起桌上的針線。針掉線了,得重新穿。呂箐箐曲起眼睛折騰半晌才穿上,又開始一針一針刺繡。
她還沒老,眼睛就有些花了。
張蔚岚回屋後蒙頭大睡。大概是後半夜兩三點的時候,他迷糊中聽見有人說話。
“給我?我不要!你沒看見他今天怎麽對我的?我養他就是養白眼狼,我怕他半夜趁我睡覺,一刀捅死我。”
“那你讓我怎麽養?我一個女人,我哪有錢養?我看你是外頭有個野丫頭,就不想要兒子了吧!”
“別吵了,蔚岚睡了。你們都不要,那我要。”
“老頭你快閉嘴吧。就你那點退休工資,喝西北風都不夠。”
張蔚岚眼皮很重,不肯睜開。他翻了個身,頭從枕頭上滾下來,又擡胳膊撈起枕頭,将枕頭扣在自己腦袋上。
耳朵被堵住,清淨了不少。張蔚岚沒一會兒又睡了過去。這回睡得特別死,連快天亮的時候打雷下雨都沒聽見。
他大概是暈過去的。還暈出了個夢。
他夢見一個岔路口。他站在一邊,另一邊是個特別髒的垃圾桶。呂箐箐瞪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一頭栽進垃圾桶裏,撲起了一群綠豆蒼蠅。
鐘甯早上起床的時候,下意識拉開窗簾,往張蔚岚那屋看過一眼。他這屋的窗戶,正巧能對上張蔚岚的窗。
也是冤孽,以前他拉窗簾的時候,經常會想開窗戶呸一口。
可今天鐘甯沒想呸。張蔚岚的窗簾還沒拉開,人可能還在睡。
鐘甯打開窗戶換空氣。臨天亮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鬧得太陽有脾氣,不太樂意出來晃光,天還是有些陰。
空氣泛潮,鼻尖能嗅到熱氣,還有一股不好聞的味道。像小火苗燒起來,在烤一條濕漉漉的發黴抹布。
鐘姵昨晚酒喝多了,深更半夜才着家,還睡着沒醒。鐘甯吃完外婆做的早餐,背着書包去上學。
走出家門的時候鐘甯一歪頭,又瞅見窗戶底下那個鐵鍁。它被雨水沖得還挺幹淨。
鐘甯突然想起來這鐵鍁是幹什麽用的。上周他外公忌日,鐘姵拎着它上墳添土,回來放那一直沒收。
鐘甯走過去,彎腰将鐵鍬薅起來,扔進了自家的小倉庫。
“我失寵了?你居然不抄我作業了?”班級裏,楊澗趴在鐘甯桌邊大呼小叫。
“......”鐘甯恨不得敲死他,“我寫一次作業,有這麽誇張嗎?”
鐘甯想想又嘆口氣:“不過你的确有失寵危機,以後我大概也無緣抄你作業了。”
“怎麽了?”楊澗趕緊問。
“我媽。”鐘甯老氣橫秋地說,“她讓張蔚岚放學去我家寫作業,順便輔導我。”
“我靠。”楊澗傻眼了,“年紀前五給你當家教......呸。”
楊澗:“不是,張蔚岚輔導你,你還不得把書摔他臉上?”
鐘甯:“......不至于。”
的确不至于。摔了自己的書還要自己撿,何必多此一舉。
一個早自習鐘甯都在叽裏咕嚕背單詞,被英文字母繞得頭暈眼花,等上課鈴打響,他一屁股掉椅子上,往左手邊看了一眼。
空的。張蔚岚還沒來。
第一節 課還是物理。雞冠頭今天穿了條黑絲襪,踩着高跟蹬上講臺。
鐘甯捂住眼睛,小聲“哎呦”了一下:“天爺......”
楊澗一塊橡皮擦打去鐘甯胳膊上,鐘甯扭頭,楊澗伸手指了指窗外。
鐘甯順着看過去,瞧見窗外是老司和張蔚岚。
雞冠頭在講臺上喋喋不休。一分鐘後,教室後門被輕輕開了個縫,張蔚岚擠了進來。
鐘甯後腦勺長眼,早就知道他進來了。鐘甯擡頭和雞冠頭對了個眼,立刻忝着臉笑笑,起身給張蔚岚讓了座。
雞冠頭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颠得“咣咣”響。
鐘甯側過頭,小聲問張蔚岚:“你怎麽才來?老司剛才在走廊訓你了?”
張蔚岚擡眼皮看鐘甯,言簡意赅地說:“我起晚了。”
鐘甯愣了下,沒來得及不信,随口又問:“你嗓子怎麽有點兒啞?感冒了?”
“......”張蔚岚死死擰起眉頭。
他嗓子的确有些發炎。一早上起來就有點疼。
鐘甯看張蔚岚那張奔喪臉就煩。于是啧了一聲擺擺手:“當我沒問。”
鐘甯心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鐘甯正擱心裏嘀咕着罵,沒料到張蔚岚突然伸出手,在鐘甯的物理冊上點了點。
鐘甯低頭看去一眼,張蔚岚正指着一道選擇題。
“......”鐘甯眨兩下眼,“啊?”
張蔚岚收回手,喉結上下動了動,似乎很不樂意說話。他一臉死相,喉嚨眼剌出兩個字:“錯了。”
鐘甯:“......”
鐘甯想将張蔚岚從窗口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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